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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小说网 www.23wx.cx,云海争奇记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黄山博大雄浑,苍茫深秀,后有松涛云海之奇,景物佳妙甲于褒中。周鼎年龄虽幼,也觉触目新奇,观赏不尽。三人不消多时,到了始信峰下。峰居山中绝顶最高之处,隐君在上面辟了一个洞府,石室之间,修然绝尘。洞外山巅平旷,专供朝夕吐纳练剑之用。

    另外就峰腰岩洞向阳之处,建了两间茅棚,由一苍猿看守。茅棚以上,形势越发峻险峭拔,人不能上。因周鼎年幼乍来,顶上高寒,晨夜山风凛冽,难于禁受,只带到上面看了一看,仍带下来,命住茅棚以内,先随苍猿练习攀援纵跃,锻炼筋骨。午晚两顿,除粮米外,向服松于、黄精等轻身益气之物。狄遁住在峰顶,无事时也常来指点。周鼎生具异禀奇资,隐君见他用功爱好,异常钟爱,安心成就,又给他服了许多灵药。不消半载光阴,练得骨髓坚凝,精力健强,居然可以独自上下峰顶,攀援轻捷,纵跃如飞。隐君见他胆大心细,身骨结实,这才渐渐传他武功。周鼎也真聪明,一学便会,一点便透,从无不领会的。隐君只恐他根基不固,不肯多传。苏同已早把事办完,不到十天,便自赶回,与狄遁同往峰顶,随隐君学了好些绝技。见周鼎如此颖悟,也瞒着隐君,偷偷教他学那苏家独门传授连珠镖法。

    一晃数年,苏、狄二人先后辞别隐君,离山他去。周鼎见师父只传他内外武功,每日下午读些经史,却不肯传他道家吐纳功夫与剑遁星卜之术,屡请不答,心甚纳闷。这日立意苦求,坚请传授。隐君道:“你小小年纪,一点功行未立,性情也未磨练,哪能随便传授呢?每日令你静坐运气,虽是内功要道,也是学剑初步。你如有志,须等武功学个八成,下山积些外功,历练几年。我在暗中查看你心性行为,果然不违师教,那时二次命你到此,方能传授呢。我不似别人宠爱门徒,一味求速。休说根基未固,即便勉强学成,到人世上为嗜所染,改了初志,再一逞强任性,胡作非为,既贻师门之羞,复致杀身之祸,岂非爱之适以害之?你虽聪明,气质尚暴,这些暂且休想。”周鼎无法,只得静候时机。年久人大,未免起了思亲之念。再加上自经上次跪求以后,隐君更不再传授别的学业,每日只和苍猿练习旧业。觉着功候已纯,无可再进,日日思亲念切。只因师父相待逐渐严厉,不敢请求下山省亲,空自苦想,好容易又挨过了两年。

    这日正在峰头,望着云海苍茫,烟涛起伏,想起父母兄长,在那里难受流泪。忽觉身后有人走动,回头一看,正是师父,连忙拭泪行礼。隐君道:“你在此思亲想家么?

    你人山多年,久违定省,人子之礼,也该归省了。”周鼎便问何时回山。隐君道:“我这里去既不易,来更艰难,哪能预定呢?”周鼎因见隐君近年无什么传授,相待较冷,本多疑虑,闻言大惊,跪在地下,哭求永侍师父左右,不肯离去。隐君道:“从古没有不忠不孝的神仙。我见你长年思亲,方自嘉许,怎倒舍本逐未起来?我如弃你,当初何苦破例收录?只为再来所学须要屏绝世缘,与前大不相同,视你此番下山的心性行为如何,始定去留。是否传我衣钵,系此一举,为期久暂难定,焉能随便应允呢?”周鼎听出隐君意在激励,才略放心,请道:“听师父之意,莫非是教弟子积修完了外功,才允上山么?”隐君点了点头。

    周鼎又请道:“弟子这些年来,多蒙恩师教诲,武功虽然有了根底,但近听师父说起,自从赶走钱应泰夺回千松岩,那蜗皇至宝落在凶僧手中以后,各派中长老纷遣能手门人争夺此宝。江湖上异人甚多,大部散在江南诸省,内中颇有几个著名恶徒。万一狭路相逢,弟子能是他们的敌手么?”隐君道:“你初生之犊,居然有此虚心远虑,全无自满之心,倒也难得。如论你的武功,如照平时,倒也颇能应付了。只不过为有这件蜗皇至宝出世,把那隐居深山穷谷的异人奇士引了不少出来。这些人邪正异派,善恶不同,一旦相遇,若要为敌,你决不是对手。但是内中还有化解,只你性行无亏,为师自会筹计,不致令你便受伤害。如今你申师兄母亲业已下世,那千松岩古盗窟中埋藏了数百年的几件珍宝,已被我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无心游山发现得去。他也不久去世,遗有老妻幼女,为避仇人,逃往外乡,将来自会和她们相遇。你申师兄在千松岩白守了三年,一无所得,现在独自一人移居金华北山深处,地名绣刀坪,功夫精进,迥非昔比。如有为难之事,可去寻他商办,自有处置。另外两封柬帖,关系着当年一位知己深交之后。为师出世以来极少受人恩惠,只在少年时,雪中病倒建德江边,几乎身死,被此人行舟路遇,扶上船去,同往他家,延医调治,得庆更生。相谈投机,成了至交,以后常往他家,还用过他不少银于。因此人乃书香世族,富贵之家,祖德甚厚,子孝孙贤,从无横逆之事。直到他老死,儿孙成立,我也隐入山中修道,始终没有报恩机会。日前占卜卦象,算出他家有一恶人苦苦寻仇不休,虽有人暗中相护,虚惊在所不免,可照束中之言行事,便能消祸无形了。”周鼎领命拜谢,隐君又命即日启行,只得行礼拜别,走下峰去。

    苍猿本是灵物,周鼎从小随它长大,彼此言动都能心领神会。一听要走,甚是依恋。

    苍猿便教他向隐君求说,准许苍猿得暇常往兰溪看望,盘桓些日。周鼎自是心喜,正要跑回峰顶,向隐君求请,忽听隐君在峰上喝道:“无知孽畜!在自苦修多年,又动尘念了么?”苍猿闻喝,吓跪在地,战战兢兢不敢再则一声。周鼎哪里还敢开口?重向峰头,拜了几拜,往山下走去。别绪萦心,前途成败又难逆料,独自一人,蹈隅凉凉,往前疾走,也说不出是忧是喜。

    走到黄昏日落,眼望梵字在望,出山路近,正要走向庙中投宿,忽听老远一声猿啸,回头一看,落霞回光,瞑色昏茫中,只见一条灰色影子,从老远山头上,星驰电掣,飞也似赶来。知是苍猿送别,停步等候,晃眼到达。一人一猿,寻了一块山石,携手并肩坐下。苍猿比比手势,意是说自周鼎行后,隐君未再呵责,将来如往兰溪看望,即便知道,想也不致怪罪。现乘师父人定,特地赶来相送。并劝周鼎,此番下山,务要好自修行,以为二次入山之计。师父神气甚是看重,切莫自误等语。

    苍猿一来,两下殷殷握别,谁也不舍分手。苍猿不见生人,周鼎也不想再往庙中投宿了。谈到半夜,苍猿又去采了些山果,与周鼎一同吃罢,劝周鼎与其枯坐不睡,何如且走且谈,免得多在山中耽搁。周鼎道:“听师父说,见有庙字,出山便近。那旁已见庙墙,想离山口已近,前行渐有人烟,于你不便,何如这里多聚些时,天明分手呢?”

    苍猿闻言,纵身看了一看,比道:“这一带我以前来过好些次,那庙是个无人住的破庙,离出山还有好些路呢,我们还是走吧。”正和周鼎连叫带比,忽听当的一声钟响,接着钟磐木鱼之声杂以梵唱,从破庙那一面传来,月夜空山,入耳清越。周鼎小时原见过人家做佛事,便对苍猿道:“你说破庙无人,怎有钟鱼诵经之声呢?”苍猿闻声也觉奇怪,叱道:“你今日误绕文笔峰,走错了道,这一带山势僻险,仅有左近一点平地,素少人迹。这座破庙坍倒年久,做了蛇兽蝙蝠窟穴,殿字早就坍塌,从没见过一个僧人。这钟声来得奇怪,如果有人,必非寻常。反正无事,我们探看一回如何?”

    周鼎年少喜事,当即喜诺。苍猿教他到了庙前不可声张,只可暗中窥探,如见有人,须看手势行事。可见则见,说走就走,以免对方不是好人,惹出乱子,师父见怪。周鼎暗忖:这条出山路径乃师父所指,沿途留心,并未走错。许是知我今日出不了山,令我绕道来此投宿也未可知,怎苍猿说我不能随便见那庙中人呢、想了想也没和苍猿说,便一同起身。所行之处正是铁扇坡往天都峰去的一条僻路,破庙位置,就在连云嶂高崖后面树林之中。这时碧空晴字,净无纤云,空山幽寂,万籁萧萧,除一人一猿外,更无一个人迹。周鼎随了苍猿,由一片疏林中,踏着满地松荫落叶,静悄悄的穿过,耳听庙内钟鱼梵唱之声兀自未歇。空山回响,-漾林樾,闻之令人神清意远,悠然有出尘之感。

    苍猿听出钟声有异,知道庙中之人决不好惹,再四警诫周鼎小心,把步履放轻,以防惊觉。周鼎随口答应,心并未动,再越过两个坡陀和一条小溪流,才到庙林外面。只见庙墙残剥,掩映林中,月光之下看去,古意苍茫,倍觉幽静。

    苍猿领了周鼎,舍却正面入林小径,径由庙后方绕进林去。行近庙前一看,庙几尽圯,庙墙除了来路所见的两面断壁颓垣,仅当中大殿巍然独存,但是殿角鸦吻俱已不知去向,窗门无着,殿墙也坍塌了一大片,殿中佛像残破断裂,东倒西歪,全没一个整的。

    地上面杂草野花夺砖而出。殿顶上漏下来的月光不下数十处,端的荒凉已极。环殿四外却见不到一块废砖断瓦。院落本大,还有两行参天杉桧,繁阴森森,直达山门。地面上也干净净的,连片落叶都无,仿佛有人常时在此打扫神气。钟鱼梵呗之声却在对面断墙以外,不在庙内。循声走近,经鱼之声忽然都寂。

    苍猿教周鼎从断墙缺口往外探看,才知庙外足迹未经之处,还有大片空地和一条小溪,倚着断墙,建有三间结茅为顶的小屋,环屋三面满植花卉,砖瓦俱是破庙故物,适才钟鱼之声便由此出。最奇是所撞的钟,身高过人,竟悬在一株大有数抱,离地三四丈高的古松虬枝之上。周鼎暗付:此钟离地如此之高,如何撞法?再说这般沉重的东西,树干上并无滑轴,系钟的索又短仅二尺,是如何悬上去呢?

    方自惊奇,忽听屋内有人笑语之声,好似两个女子在那里谈论什么事。方要侧耳静听,忽又听一年长妇女唤道:“你两个晚课行完,不趁月明往外面练习剑木,尽自说笑,有什意思?不久就要远行了,玄儿还不留心跟你师姊多练习几次,异日吃了人亏,莫来怨我。”内中一个答道:“弟子已然催过玄妹两次了,她说本门剑术业已练习,今晚情绪不佳,不用练了。”年长的一个又道:“胡说!她还差得远呢;你二人快去,我写完这一封信,就出来指点。”说罢,似听二女咕哝了几句,倏的屋门口一亮,走出两个白衣佩剑的女子。一个身材略高,年约二十左右,较矮的一个,看年纪不过十四五,俱都生得玉比精神,花为容貌,又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月下看去,更觉英姿飒爽,艳丽若仙,容光照人,不敢逼视。周鼎越发奇怪,荒山废刹之中,哪来这样非尼非道的俗家少女?见苍猿正悄悄扯他衣襟,摆手示意,叫他走去。因听说要在月下练剑,正触宿好,如何舍去?悄悄回手连摇,不肯离开。苍猿无法,只得又打手势,告诫周鼎:千万不可出声妄动,被人窥破行藏,非同小可!周鼎虽点头应诺,贪着偷看,仍未十分介意。苍猿见藏伏墙缺正当转角凹进之处,两边尚有余砖,孔也不大,加以藤掩薛蔽,墙茨怒生如麻,由里外望逼真,由外望里却非近前拨开藤蔓,伏孔仔细谛视不可。墙外又是大片花畦,二女已向溪边空地上走去,不曾留意及此,也就罢了。

    这时二女已然停步。年幼的一个道:“意姊,我没见你这样做姊姊的,一点也不疼爱妹妹,眼看姊妹聚首不几天了,还这样使促狭。自己全不想想,即便我陷身红尘,不能贯彻初志,你不是也没有换服披剃么?”长女微笑道:“好心好意,伯吃外人的亏,教你出来练剑,反说我不好。难道师父她老人家也使促狭么?休看我还未正式身入空门,那只是时机未到而已。近十年来,师父已曾命我三次下山历练了,哪有丝毫牵缠之处、缘虽数定,事在人为,人定则可胜天。自己得信先就心虚,可知没有真实把牢呢。”少女闻言,急得娇嗔满脸道:“你怎知我没有真实把牢:此次出山,我反正对人不理,谁只要一招我心烦,我就要他的命!你放心,决不现世在你眼里。”长女笑道:“你这就不对了。师父命你出山,是积修外功,难道叫你随便杀人么?自己主意拿定,便多与人交往何害?实告诉你,越怕事,越有事,不是躲得掉的。你不理人,自会寻上门来。眼面前就有人要寻到。莫非人家无心经此,无缘无故,当着师父,你就敢拿人家开刀么?”

    说时,少女已疑心到有人窥伺,正在圆睁妙目四下张望,及被长女一指,便自觉察,更不怠慢,手摸腰间,娇叱:“何方鼠辈,敢于来此窥探!”声还未住,早把手一扬,一连三点寒光,照准周鼎潜伏之处打去。苍猿见长女一指,知道踪迹败露,大吃一惊,忙拉周鼎逃时,这时周鼎还伏身墙缺孔中延颈外望,看出了神,并未觉察,直到被苍猿一拉,少女暗器已然发出,才得知晓,墙厚孔深,急切间退避不及,这时情势真个危急万分。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周鼎仓皇却避之际,敌人暗器将要穿孔射入,倏地眼前一花,三点寒光倏地分化,由少变多,耳听铮铮接连几声响过,寒光互相激撞,准头一斜,直似星陨花飞一般,径由周鼎面前斜飞过去,纷纷撞落墙外花畦之内,精芒耀目,寒风飒然,拂面而过,相距墙缺不过尺许,来势疾同电射。稍快一些,或是后面寒星追得略慢,必被打中面门无疑,不由把周鼎吓了一大跳,也没看清就里,便慌不迭的退了出来。

    惊心乍定,想起少女无故暗器伤人,太已可恶,不禁有气。还想纵过墙去理论,苍猿识货,看出二女厉害,宝剑更是神物,不受伤已是便宜,连忙一把拉住,劝他快走。

    周鼎心终不服,正和苍猿争持,耳听长女隔墙向少女说道:“你是疯了吧,怎无缘无故,下手伤人?师父知道,看她饶你!”少女怒道:“常言道,夜入人家,非好即盗,如不是你将我的三才钉打歪,容我打瞎他那一双鬼眼,也好警告他的下次。师父教训,也有话说,你不是也杀过两个小贼么?今晚决定饶他不得!再不放手,我就急了。”长女冷笑道:“这个不是小贼之比,再说人家又是无心,都是你撞火钟招来的,怨着谁来?真要和人动手,打量你本领大着呢,你当人家真怕你么?人家又没带着兵器,是好的,把师父今日给的宝剑留下,各凭空手见个高下。你就去吧,我可是任谁不管,只作旁观,丢人莫怪。”少女怒道:“似这样无知蠢物,也配拿我宝剑杀他?剑给你!”

    周鼎从小随师父学了一身武功,初出茅庐,难免自负。一听少女骂他无知蠢物,不配污那宝剑,越发怒不可遏,苍猿的手刚自松开,还未纵起,少女已说到末句,只听一声娇叱,声随人到,一条白影似箭一般隔墙飞落,指着周鼎喝道:“大胆小贼,今日叫你来得去不得!”说罢,猛伸皓腕,纵身便打。这一对面,周鼎越觉那少女英姿玉貌,美艳若仙,竟忘了她适才身手。想起师父戒条不准欺凌软弱,似此盈盈弱质,怎禁摧残?

    不如和她好说,理论明了是非一走,免得伤她。不料少女满面娇嗔,不容分说就动了手。

    暗忖:这丫头太已强横,自己虽不该深夜窥人家室,也只是见猎心喜,想开眼界而已,有什过处?何致就这般赶尽杀绝?不禁二次怒发,一面让过来势,急架相还。先还意存怜借,只想点到即止。斗了十来个回合,少女见敌人并非易与,惟恐输口给长女,又气又急,竟把师传绝技全数施展出来。周鼎见不是路,初次遇敌,便吃一女孩打倒,岂不丢人?异日何颜回山再见师父?心里一发急,也把师门心传尽量施为。两下兔起鹊落,虎跃猿蹲,直打有半个时辰,未分胜败。

    少女原知这一人一猿的来历,和周鼎如此拼命恶斗,可是别有用意,又吃长女事前一激,立意非将周鼎打伤才罢,所以彼此名姓来历都不通问,上来就打。及见打了一阵,不但没有占着上风,招格迎拒之间,反吃敌人的手屡屡挨触到粉腕玉臂之上。那只苍猿更坏,虽不上前相助,却圆睁着一双怪眼觑定自己,口里不时怪叫。几次看出敌人破绽,要下辣手,俱吃它一叫,敌人立时变换身法,转危为安,有时还几乎因而吃亏,好似从旁指点一般。再打下去,休说取胜,恐还要败于人手。方知上当,不该逞强把利器交给长女。

    耳听长女笑声吃吃,似在墙头观战。越想越恨,越恨越急。周鼎内功根基深厚,又是越斗越勇。少女心躁气浮,渐觉不支,正自急愤,猛想起宝剑虽不在手,腰间现有独门暗器三才钉,这可没说过不使,何不假败打他?想到这里,卖个破绽,骂道:“小贼滚吧,我没工夫和你打了!”喝罢,脚尖点地,纵身一跃,便是十来丈高远。周鼎自是不舍,刚要追去,身子还未纵起,忽听墙头上有一女子口音喊道:“玄妹打不过人家,快发暗器呀!”一句话把周鼎提醒,猛想起墙穴窥探,凡为少女暗器所伤,你会难道我不会?忙将苏同所赠连珠镖取在手内,跟踪纵起追去。少女闻得长女喊声,甚是气忿,暗忖:我这三才钉百发百中,你就提醒他也没用。念头动处,身已落地,回顾周鼎纵身追来,心中暗喜,扬手处,三点寒光似流星一般脱手飞出。周鼎因镖沉力重,如被打中,非伤即死,本心不愿伤她,虽然取镖在手,一心只是防备,并没发出。这一来却好心得了好报,见少女暗器发出,喝声“来得好”也把三只连珠镖,照准三点寒光打去。

    这时两人俱已落地,相隔不过四五丈远。少女寒光飞至中途,周鼎的连珠镖也自发出,一个是守,一个是攻,两下恰好撞个正着。只听叮叮叮三声,火星迸射,接连又是了当几声响过,三只钢镖和三根三才钉全都撞落地下。镖重钉轻,又是反撞,力量更大,未一下更是针锋相对,照直激撞回去,径向少女耳边擦过,其势比电还快。若非少女身轻眼快,站又稍偏,差一点没被打中。少女见状,才知果是劲敌,不禁大惊,欲待罢休,一则不肯输口,二则敌人还在穷追,急得银牙乱挫,娇叱一声:“我与你这小贼拼了!”

    翻身一跃,纵回当场,迎着周鼎,又打起来。

    武家对敌,手脚身法无论如何迅捷猛烈,心神最主沉着,切忌浮躁,原不是负气的事,少女心高好胜,久战无功,屡遭激怒,本来愧忿交加。这一情急,越发暴躁,恨不得当时便要了敌人的命,只知专用杀手进攻,全没顾到身法步法已失准则,如何能以取胜?还算周鼎跟她打得时候一久,越觉此女本领高强,心中起了佩服的念头,又因自己黑夜窥人妇女,也有一点理亏之处,好在少女来势虽猛,手法渐乱,凭本领足能抵敌,吃不了亏,只管随机应付,却不肯下手伤她,这才扯了个平手。又经半个时辰过去,仍然不分胜负。周鼎只守不攻,越发裕如。少女却因势子太猛,已累得香汗淋漓,渐渐有些气力不济,偷瞥长女,仍在墙头观战,有时还说句把冷话,暗付:师父虽是出家多年,但她性情,决不许人在她门前逞能猖狂,更没有坐视她的爱徒挫折在外人手内的道理。

    一封信能写多大时候,这里动手许久,如此恶斗,也不会不听见,怎竟不闻不问、再说师姊与自己多年同门,情如手足,适才不过斗几句嘴,有什么仇恨?不特坐观成败,反而用言相激,将宝剑要去,又从旁提醒人家,分明暗助敌人一般。纵因来人是始信峰萧隐君的门下,不便伤他,也该出来劝阻才是道理。这厮本领实是不弱,再打下去,败在他手,我固脸上无光,她师徒两个不也跟着丢人现眼么?边想边打,心神不属,手法自越散慢。

    周鼎先想她知难而退,打了半夜,偶望月色西斜,疏星朗耀,知离天亮将近,忽动思家之念。心想此女不知进退,一味寻斗,天亮还要赶路,不给她点苦吃,何时是个了局?想到这里,忙把手法一紧,变守为攻。少女忽见敌人大展身手进攻,暗骂:“小贼,你原来不是自知理亏故意相让,竟是等我力竭,乘隙取胜么?休说我不致便败,即便暂时败在你手,今生今世也决不与你甘休!”当下把心一横,大骂:“小贼诡计骗人,决不饶你!”一面也鼓起余勇,奋力抵御。斗不几个照面,终于气力不加,手忙脚乱,暗道:“不好!如被此人擒住打倒,丢人更大。”不敢迟延,卖个破绽,双手先破周鼎洒金钱的掌法,紧接着“仙鹤亮翅”虚晃一招,身朝后微仰,同时脚跟往地上一踹,准备倒纵出去。谁知周鼎没看出她想逃,但是气充力沛,手法却快得多,见她双掌同扬,似朝两腕间斫来,上边“推窗望月”往外一分,脚底跟踪纵起。原意敌人门户大开,已见败状,居心不愿使她重伤,打算破了来招之后,就势“猛狮扑球”给她扇背一挡掌,打倒便罢。忽见敌人双手猛然掣回,上身后仰,来招竟是虚的,才知想逃。自己业已起步,更不怠慢,忙把左手缩回,防她另有巧招,右手同时变招,化为“乌龙探爪”往前一探。正赶上少女奋力纵起,因是四肢全身一齐用力,万不料敌人来势这般迅速,双臂正由上往下用力猛撑,顾不到迎御,总算两下都快,没被敌人抓到身上,可是胸前衣服已吃周鼎三指抓住。少女用得力大,豁的一声裂帛之音,人虽纵出老远,胸前衣服已吃周鼎扯破,撕下一大条来。

    周鼎当时打得兴起,竟忘了停手,少女一逃,不知不觉,也跟着纵身追去。少女见衣服撕破,又羞又急,怒火中烧,急切间没法报复,二次又把三才钉取出,扬手打去。

    苍猿在旁知苏同赠与周鼎的连珠镖只有三只,业已发完,见他穷追,连忙急啸示警。周鼎人已纵在空中,闻得猿啸,才想起少女暗器厉害时,少女的三才钉业已连珠发出。周鼎人未落地,便瞥见少女一扬手,三点寒星迎面飞来。一身内功,别处打中还不要紧,面上却非小可。忙运气功,随着下落之势,用手护住面门,以防打中双目,伸左手便接。

    不知三才钉与别的暗器不同,少女打得又准又快。头一下接到手内,觉得擦手奇痛,跟着二三钉又到,知势不佳,不敢硬接,百忙中把身向侧一横,两钉擦耳而过,相差不过寸许,几被打中。

    方要喝骂,少女看出他手忙脚乱,心中大快,把两套钉又取在手内,连续发出。周鼎人刚落地,还没落稳,猛觉少女一扬手,又是数点寒星,匆遽之中万难闪躲。正在危急之际,忽听当头一声断喝:“玄儿快些停手!”紧跟着一条人影飞落,恰好拦在头里。

    形貌尚未看清,丁丁几声微响,那几点寒星已全被来人一手接去。定睛一看,乃是一个老年尼姑,光着个头,满脸上皱纹如叠,两道寿眉斜飞入鬓,又长又宽,眉下双目,几乎合成两条又弯又长的细缝,微一睁闭之间,似有光芒外射,扁鼻阔口,貌相奇古,身材矮小,气度却极端庄。左手拿着一串念珠,指甲甚长,手托着六根两寸来长、半截带有利齿似钉非钉的暗器,已然偏过身来,含笑说道:“这三才钉用五金之精炼成,专与会硬功的人为难。你那三只钢镖都被伤残,人手如何能接?你手受伤了么?”

    周鼎果觉左手有些湿阴阴的痛,一看血已流出,因见老尼辞色和善,料无恶意,猛触灵机,想起前事,师父命绕远道必有原因,师徒如此厉害,碰巧还许是师父的朋友。

    想到这里,不敢怠慢,连忙恭身施礼答道:“手虽受伤,尚无大碍。弟子原是回家省亲路过此地,闻得钟声到此,以为有庙,打算借宿一宵。无心遇见两位姑娘月下刁武,偶然见猎心喜,妄想长点见识,偷学两招,致将小姑娘触怒,连发暗器,未被打中。自知失礼,本欲退去,不料那小姑娘苦苦追过墙来,辱骂动手,迫于无奈,只得还手。第二次又发暗器,被我用镖打落。家师平日不许弟子学习此道,镖乃朋友所赠,共只三只,业已用完。等小姑娘二次连发暗器,身子悬空,无可抵御,才用手去接,不想如此厉害。

    若非老师父赶来解围,定然受伤无疑的了。所有经过,还有一位姑娘在旁观斗,均所目睹。”还待往下说间,老尼拦道:“这些事我已尽知,不必说了。看你身法家数,虽然功候尚浅,颇似老友萧隐君的传授,你可是他所收的弟子周鼎么?”

    周鼎一听师父是她老友,不由大惊,连忙重又拜倒说道:“家师交游甚广,弟子自小从师,才十余年,没下山过。前辈尊长,见到的不过十几位,和家师有深交的尚多,好些位未听说起。不知老前辈法讳怎么称呼,望乞见示则个。”老尼笑道:“我和他洞庭一别,如今已是三十七年。他返黄山,我也觅地隐迹参修,中间走火入魔,人都道我灭度。直到去年二月,我方带了意云、玄-两弟于重返黄山,见这妙音禅院殿字坍塌,只余废址,决定重新兴建,以完当年夙愿。暂时草草用些故砖旧木,建了三问小屋,以供栖息。一面募化兴修,一面应人之托,参与他年云海盛会。屋刚建成,便与令师萧隐君在天都峰顶路遇,前日又见了一次。我因此殿工程浩大,因为自我废之,自我兴之,立志要勤募真实善信,自愿捐输,不取丝毫非分之财。但是世上真正富而好善的极少,承隐君好意,自愿相助。由此提起说你武功已有门径,现时思亲念切,一二日内便要命你下山历练,积修外功,并说你家况虽是清寒,亲友中颇多富人,将来或有相烦之处,说过也自罢了。不料你今晚竟会无心到此。玄儿是我门下,又是我俗家侄女,从小丧父,受尽人间辛苦,三岁上才经人救出火炕,送到我处。因怜孤苦,未免娇惯了些。今晚虽然将你误伤,但你已胜她在前,总算扯直,谁也不输。我有良药,手伤一擦即好。因我前住妙音寺,外人都称我为妙音上人,原名久已无人提起了。

    说罢,便唤:“意儿速将伤药和桌上缘簿取来。”这时那名叫玄-的少女已不知何往。长女早从墙上纵落当场,侍立在侧,领命越墙而去,一会取来三寸高一瓷瓶药粉和封包好的一本缘簿。老尼接过,转手交与周鼎道:“药名妙音散,是我采取山中灵草亲自配制,服食与调敷均可,专治内外重伤,灵效非常。你伤轻微,少许调水,一擦即愈,下余尚多,给你在外作一防备,兼可救人之急。缘簿首页,开有‘三不捐’的戒条,可以照此为我捐募,不过为期尚早,你到家开看自知。玄-已然见过,早晚也有烦劳你助她之处,现正和她师姊负气,羞于见你,由她去吧。这是你师姊意云,随我已有多年,你二人互见一礼,将来彼此相逢异地,好有照应。天已快亮,即速上路吧。”周鼎如言,向意云行礼,并谢适才暗中相助之德。意云笑道:“你能通兽语么?”周鼎不解。意云笑道:“那苍猿不也点醒你么?不通猿语,怎会知道?”周鼎方说:“从小与苍猿一同学武长大,彼此都能心领神会。”忽想起好大一会没听猿啸,四外一寻视,哪有影子?

    老尼笑道:“这畜生却也痴得可怜。它当初原是雌雄两个,就在庙前连云蟑上盘踞,常往庙中窃取食物,颇有灵性。这日公猿有病,母猿妄想往我禅房中盗丹,被我门徒蔡如花堵在房里,它不下跪乞命,依旧抱了葫芦和人动手,为如花所杀。公猿愈后,两次潜入庙中,寻我师徒报仇,几乎丧命;又投到隐君那里,每日跪献花果。日久隐君怜它虔诚,令它看守洞府,渐渐传授武功和道家吐纳之术。初意本想学成之后再来报仇,嗣知隐君与我交好,经隐君再三告诫,说它决非我师徒对手,我那孽徒又因犯了戒行,身遭惨劫,才死了心。可是它还记着当年之事,只一相遇,立即望影而逃。此时不是回转始信峰,便在前途等你。闻得此猿功行大进,迥非昔比,见时可对它说,它的仇人已死,它第二次入庙时,毁了我的法器,我也看在隐君和你的面上,不再和它计较。以后相遇,无须如此害怕好了。”

    周鼎想起苍猿那么胆怯害怕情景,原来还有这段因果。领命之后,便向妙音上人拜谢辞别,取道回去。路上挑了一点药粉,就血还未干,按在手上。走没多远,遥见苍猿从前面树林隐处跑出,迎上前来。两下相见,一比一说,才知妙音上人当年剑术高强,非常厉害。尤其那两口宝剑,寒光射日,锋利无比。苍猿曾在剑下逃生,惊弓之鸟。去时听室中人语,甚是耳熟,二女所持正是此剑,便疑上人去而复转。嗣见周鼎不肯服低,少女苦苦寻斗,听出长女语气颇有相袒之意,才未拦阻。不料上人果然现身,虽知和隐君交好,但是昔年曾经毁过她的法器,惟恐记着前隙,周鼎可以无碍,本身却是难说,因此慌不迭逃开。上人生具异相,当初看她,便是这等容貌,数十年不见,仍然原样未变。周鼎也把上人看在隐君面上不咎既往的话说了。

    苍猿又说起上人剑术自成一家,为人落落寡合,极难说话,又喜护犊,以前共有女弟子三人。这座妙音寺,原是另一个有本领的和尚住持,不知怎的,他的徒弟与上人女弟子结仇。彼时母猿尚在,有一天黄昏时分,曾见一个少年女尼同一俗家少女来到连云蟑前,堵住庙门大骂。庙中和尚师徒九人,平日也颇恃强,如何能忍?出去说不两句,一个对一个,便动了手。和尚眼看要占上风,不料连云嶂上飞落一道白光,将老和尚左手斩断,跟着又飞落下一个少年女尼。众和尚见师父受伤,正要一拥齐上,老和尚已然喝令速退,当下率领手下八个徒弟败退下去。那三人追出老远,又将有仇的和尚杀死,削了一只耳朵回来,钉在庙门之上。两尼入庙居住,少女走去,过了几天,陪了上人同来,由此将庙占住。

    一晃数年,和尚师徒始终没有再见。这三个徒弟不时出外惹事,一到不可开交,便是上人亲自出马。渐渐有人上门寻仇,都吃上人打败而去,没一个找得了便宜去。最为手狠心辣,倚势行凶、专在外面横行伤人的,是那个未祝发的少女,母猿便死在她的手内。记得最末一次,自己为母猿报仇,已被她剑光逼住,不能脱身,看神气是想看着自己号叫哀鸣,戏弄个够,再行杀死。多亏上人的二徒弟走来劝阻,仅允不杀,还要绑起,毒打一顿再放。忽然后殿有人放火,仇人忙着先跑,那女尼匆匆告诫了几句,说她师妹性情不好,我念你为母猿报仇可怜,放你逃生,以后再来,必难逃死,快些去吧。说罢,放了绑绳,也随后赶去。自知潜入法坛毁坏法器之事尚未发觉,否则也难幸免。逃出以后,不敢再回连云蟑老巢,竟往山深处潜伏。隔了些日,深夜偷往故居探看,巢穴果为刀剑所毁,越发悲伤。

    这日偶于月夜,望见隐君在天都峰顶舞剑,神妙之处,似不在上人以下,于是立志拜师,学剑报仇。每日三次,连跪献了二年花果,始蒙收录。后向师父吐出心意,才知此仇难报。不久仇人也因上人发觉她许多犯戒之处,与一女尼一同逐出门墙,身遭惨死。

    二次再往探看上人和救自己的女尼,都不知何往,全庙已吃人毁掉,年深月久,益发坍塌残破。因是生息故居、母猿遇害之地,隔一二年想起,不能忘情,总往探看一次。近已多时不去,不料上人尚在人世,重返故土。看那两个女徒,均非旧人,年纪既轻,又未祝发,再听二女对答语气,好似早就算定周鼎要来,上人又如此厚待,必有深意。那药更是灵妙,功能起死回生,所托的事千万放在心里,不可疏忽,日后必有好处。

    正问答间,周鼎被苍猿一提,猛想起适才匆匆辞别,竟忘了抬回那三只钢镖,好生可惜,意欲回去寻找,又恐二女笑他慌张冒失,和苍猿一商量,也主此镖必被二女拾去,早晚相遇,自会交还。况且上人曾说,镖尖已为三才钉所伤,正好作为已毁之物,存心不要。冒昧任寻,定找无趣。周鼎年轻面做,哪知苍猿有此胆怯,不敢前往。虽然可惜,只嘱咐苍猿,归途绕道偷看,如若二女未拾,便代取回收存,见时交还,也就罢了。且谈且行,不觉走向出山大道。天己大亮,晴日满山,林烟已净,遥望前山近庙字处,已有山僧开门樵汲。晨钟处处,炊烟四起。人猿同行,苍猿又生得高大雄壮,恐惊俗人耳目,不便再送,只得把臂依依,殷勤重订后会而别。

    周鼎从小入山,初涉人世,一切均照师父行时所教行事。昨宵未睡,镇日劳顿,又和少女打了半夜,身子疲倦。下午行抵汤口,所带干粮恰好用完,便在镇店中住下。用师父给的银子买些吃食,胡乱吃了一顿,埋头睡下。半夜醒来,假说起早朝山,唤醒店家算清账目,连夜起身。由此所经,都是江南富庶之区,四通八达,人烟稠密。只要有钱,饮食起居样样方便,晓行夜宿,一路无话。这日行抵兰溪,遇见那条凶恶无比的野猪,无意中救了长兄周铭。依着周鼎,当时便要追去,将野猪杀死除害。周铭不知兄弟在外面学了一身好武功,恐有危险,再三劝他回去。周鼎从小就恋着两个兄长,多年不见,不禁勾起儿时天性,不忍违拗。又听说当天是老亲寿日,益发动了思亲之念,无心及此,连忙相偕同回。父母家人因他失踪已久,吉凶莫测,常时疑虑,忽然长成还乡,俱都喜出望外。周鼎拜见父母兄嫂之后,自免不了一番絮问,快快乐乐团聚了些日。周鼎又听人谈起野猪为害伤人之事,便和父母兄长商量,要为乡人除害,并说自己武艺高强,除此区区野兽,决可手到成功。

    周鼎自小就受全家钟爱,好容易盼得回家,看得甚重。周父于渭虽是儒生,人极豁达,还不怎样;周母虞氏早闻野猪厉害,哪里放心,说什么也不许去。周铭、周彝也是极力拦阻。周鼎不敢违逆母兄之意,只得暂时罢休,强忍了些日,那野猪伤人害言之事日有所闻,先还只在金、兰交界山中出没,后来越闹越近,渐渐红寥村左近也有了它的踪迹,邻村被害的人有好几个,牲畜更是不计其数。官府在自悬了重赏,征比猎户,募请名手,不但除它不了,反为所伤。这四只野猪总在一起出现,走单时极少,撩牙比刀锯还锋利得多,跑时迅逾奔马,身上皮粗肉厚,满布沙砾松香,刀斧火枪俱不能伤,偶有一个落在陷阱,那三个便爪牙齐施,毁阱而出,简直无奈它何。闹得金、兰两地人人谈虎色变,一傍晚便路断行人,家家关门闭户。

    周鼎实忍不住,暗忖:师父命我多积外功,眼看孽畜如此猖獗,异日岂不见怪?守在家中不闻不问,岂是英豪行径?见父亲谈起,常怀义愤,比较可以商量,便同老父陈说,请其从旁劝解,又当着母兄,把许多软硬功夫施展出来。周母经于渭再三解说,略微活动,仍是担心,不肯应允。不料这日黄昏后一条小野猪走了单,竟寻上门来,将周家新买的耕牛咬死。周氏全家惊觉,从门隙一看,见是和牛差不多大小的一条野猪,正在伏地大嚼。惊惶叹惜中,周鼎悄没声的,已从灶间内拿了一根火通条和一把铁锹,跑将出去。

    周鼎要和野猪独斗,原可将它杀死。偏生出时,正赶上饭后,火通条烧得通红,周鼎手边没有称手兵刃,匆匆拿了走出。原意掩到野猪身旁,纵起当头一锹,不料野猪耳目和鼻子非常敏锐,周鼎跑得太急,被它惊觉,回过头来。周鼎终是初次和这种猛恶的东西对敌,未免心慌,手使之物又不称用,右手铁锹打下去,惟恐不伤,左手通条又照它血盆大口刺去。不料弄巧成拙,动手稍快,野猪见人到来,作势冲突,把头一低,铁锹正打在它头间,受伤不重。同时那通条也没有刺人喉际,一下扎到舌根上面。野猪本来只一遇敌便要拼个死活,因自出世以来也没吃过这种苦头,吃那红火通条一扎,当时痛急,哄的一声厉哼,血盆大口猛力往下一闭一撅,獠牙错处,竟将通条咬断半截。周鼎左手紧握通条,被它猛力一拗,虎口都震发了麻。那一锹只打得它身体往下略矮了矮,并未怎样,通条又是咬折,不由大惊,恐它冲来,连忙飞身纵起时,那半截通条,一头嵌在野猪牙缝里,一头刺透舌根。猪口太大,有的地方未被口涎淹灭,犹是火热。野猪又烫又痛,又无法将它取出,急得厉声怪吼,也不顾再寻仇人晦气,把头往侧一偏一低,拨浪鼓般连颠带跳,泼风也似往前面山野间惊窜下去。

    周鼎还欲追赶,忽听老母家人急唤之声,说是天黑路险,猪还有三只在前,不可穷追涉险。略微迟疑,晃眼工夫,猪已不见了影子。只得唤出两兄,将死牛收拾回去。由此周母才信儿子果有本领。次早左近邻里俱得了信,纷来劝请除害。周于渭觉着义不容辞,决计让儿子为一乡除害,只戒惊动官府。由众人出钱,给周鼎打了一根铁棍、一柄八棱出风铁锤。先还怕那野猪成群复仇,戒备了几日,竟未前来,只照旧在附近伤害人畜。周鼎连寻了十来天,却未遇上。舜民到前数日,周铭设下陷阱,内藏两口小猪为饵,用两名好猎手相助,持了弩弓器械,埋伏在野猪出没的路口上。

    野猪猛恶异常,无人敢樱其锋,这两人不过善察兽迹,能嗅看风色,只能相助射箭发火。万一动手,仍是周鼎独自上前。周铭恐兄弟一人难敌四只恶兽,才想下这条火攻之计,准备一网将他打净。连周鼎共是四人,带好于粮水袋,守候了一整天。到了晚来,饿得那两个小猪在阱中连声急叫,也未将野猪引来。这晚恰又天阴欲雨,谷口一带更是黑暗暗的,四下悄然,静得连彼此鼻息都可听出。周鼎等得好生不耐,对那猎户道:

    “这样痴汉等老婆,要等到几时?你们既会听风闻味,孽畜案巢想是就在谷里面深处,还是我自去引他追来吧。”二猎户力说:“从日里起,就闻出野猪气味只在近处,一阵阵风吹来。这畜生日里欢喜困觉,不饿不出,现在刚黑不久。连日附近马桥境镇上被它拖去八九条老黄牛,大约弗曾戳挤(南方土语讥人享受之意)完,懒怕出来。再停一歇,包它出现。并说他从苏州应官之聘,到此多日,不能成功。多蒙大官人唤来相助,事成之后,由他和当地几个应募的人同去领赏,并不出头居功。这样名利双收的好事,巴不得早些成功,无奈这东西委实凶恶,九官人多大本领,也只一人,万不可轻人虎穴,把命当成儿戏。”

    周鼎年轻好胜,听他劝几句,还不怎样,听到这未两句,不由激气。知乃兄必要拦阻,表面随口应过,不多一会,便假托出恭,悄悄由崖后绕向前面,再行纵落。仗着练就目力,竟往深谷之中探去。谁知这两猎户乃苏、常一带名手,经历甚深,所说的话一丝不错。那四只野猪果在近处崖凹中睡熟,已然快醒。周鼎这一绕,反倒超过了头,纵落之处虽与兽窟相隔咫尺,也曾四下观察,一则过信野猪必在前面深谷之中,二则天阴谷暗,猪身遍体皆黑,又隐伏在崖凹深草之中闭目而卧,不到走临近切,直看不出,就此错过。

    周鼎走后不久,周铭见兄弟出恭不回,喊了两声未应,正担心他偷偷往谷深处探看,想分一个人由崖后赶去,追他回来,那四只野猪忽在近崖凹醒转,欲出谷寻食,闻得阱内小猪急叫与三人说话之声,一步一步,轻悄悄的走了出来。二猎人也料周鼎偷往谷中探看。内中一个自恃眼灵善嗅,能闻风远避,又仗着身在危崖之上行走,野猪身蠢蹿跃不上,便也不计天黑行险,应声站起,刚要说走,猛觉一阵谷风扫过,风中带来的野兽气味甚是浓厚。日里本就料那野猪是在近处吃饱酣睡,这一闻味,照着多年来的经验,必将走近无疑,忙一拉同伴,低嘱噤声。另一猎人枯坐无聊,正点火吃着青条,忽然闻警,烟袋上的余火还未及敲灭,便见夹谷里面,贴壁脚闪出一对拳头大小的蓝光,一望而知是那东西的双眼。凶睛闪闪之下,隐隐分列着两三尺多长的淡白撩牙影子,后面身于漆黑一条,仿佛又粗又大,雄猛非常。也不过只揣想个轮廓,一点也不真切,黑暗中看去,分外显得怕人。

    二猎人虽是久惯这等行业,毕竟江南人烟稠密,猛兽无多,似此恶物却也平生罕见。

    方自骇异,晃眼工夫,壁下跟着同又闪出三对凶睛。六条獠牙,共是两大两小,一只不短,时而贴壁旁行,时而走向中央,走得又轻又稳,或先或后,隐现无常。若换一个不知究竟的人望见,直似八盏蓝色明灯,高低错落,载沉载浮,贴地游来。半箭多地的远近,不消半盏茶光景便自邻近,风中膻味,连周铭也觉刺鼻。因见母猪就在近处发现,并未听它吼啸,可知兄弟不曾遇险,心才略宽。四只野猪已然身临崖下,不过两三丈路,这一行近,渐渐看出全身,那两只小的也比黄牛还要粗大。看出周鼎日前所遇还是一只小的,大的两只形态更是狞恶。正伏身往下,惊心注视,意欲等它落入阱中,便把备就的火箭射落,加掷柴草。

    四猪忽然一起停步,双爪前探,身往后矬,伏据地上。为首一只一声厉吼,阱内小猪本在饿极哀鸣,等野猪一走近,也闻出气味,知道不妙,叫声早低了下去,野猪一吼,便没了声息,想已吓死。为首一只吼声过处,震得山谷哄哄哄起了回应,立时山风大作,沙石惊飞,林树萧萧,恍如潮涌。余下三猪也厉声相应,声势益发骇入。首猪猛然呼吓一声,直向阱上浮面纵去,叭嚓扑通,接连两响,落入阱内。

    周铭方喜得计,连忙回身催放火箭,一拉二猎人,已然手寒身战,噤不敢声。接着便听阱上下吼啸连连,划土断草之声,刷刷喀嚓,骚然并作。再探头往下一看,后面三只野猪已然跑向阱旁,并未随同前猪落阱,俱都据阱蹲伏,乱抓乱扒,怒吼不已,利爪动处,尘土翻飞,扬起两丈来高的黑雾,阱内一猪更是腾掷跳叫,怒吼不已。内中一只最大的,一边扒土救它同伴出险,一边瞪着一双凶光闪闪的怪眼注定崖上,似已看出仇人所在,大有少时欲得而甘之状。吓得两个猎人哪里还敢出声动作、说时迟,那时快!

    不多一会,那一丈五六尺深的陷阱,竟被三猪爪牙兼施扒松边际,上面的土再落下一垫,成了一片斜坡。

    三人在上面,只见黑茫茫一团尘雾裹住六团蓝光不住乱动,哪知阱已毁斜,困兽就要出险。还是周铭胆子比二猎人略大一些,心想事虽不成,乐得烧死一个是一个,只管怕它,何时是了?念头转到,时机已逝,刚向猎人手内抢过弓箭,发火向阱内射去,前猪已然背着一身的土快要出险了。阱内除铺设柴草外,还有许多引火之物,本来见火即燃,无奈多半为浮土所压,这箭还算射得恰当,火并不大。前猪见下面火发,猛力一跃,便到上面,并未烧着。四猪会着,各自据地怒啸,齐朝崖顶作势发威欲上,一只也不肯走去。两纵不上,又用利爪来抓扒危崖,石土随爪崩裂,虽然不会被它扒崩,却也令人胆寒。未了又是二猎人望见阱内火光上涌,才想起只害怕不是事,上面备有整束柴草,何不用它点燃下掷?虽烧不死,也可惊使远遁。于是纷纷取火点燃,觑准猪身抛去,居然见了奇效,四猪倒有三只吃火燎着。同时那火又将谷口一株枯树点燃,火势熊熊,几乎引起野烧,方始将猪吓退逃走。

    周鼎脚程甚快,早跑出老远,野猪吼声为侧崖所阻,竟未听见,直到发火将树引着,从远处望见火光,才行赶回。因四猪俱往谷外落荒逃走,一只也未遇上,火攻不成,反送掉两只小猪,心里甚是懊丧。周鼎见苏州猎户果如人言,只有张嘴,连发火都没有胆子,带了徒乱人意,转不如独自应付灵便轻快,想要不用。周铭却说这两人虽然胆小无勇,究有多年经验,尤其长于闻看风色,可以作个预防,执意要用,周鼎勉强应了。那两猎人自从见过野猪,宛如惊弓之鸟,随着周鼎,只是敷衍,再也不敢尝试,明明嗅出风色,却引了周鼎避开,以免遇上波及。

    周鼎外朴内秀,何等聪明,转了两天便自看出,不禁又好笑又好气。心想这两个苏空头如不闪开,野猪休想打到。当下也不说破,推说劳乏,老早回家,纳头便睡。次日一早起身,带着两人东寻西找,先罚他们跑了大半天,估量累极,再寻一安全僻静之处,取出于粮肉脯,一同吃饱,然后笑嘻嘻的问道:“我这找法,比你二人昨日如何?”周鼎前在黄山,终日随了苍猿纵跃攀援,二人哪比得他过,几次想歇,周鼎连强带逼,什么话不听,只是一味苦走,又不敢和他强,早就累得力竭神疲,闻言才知被他看破,只得红着一张脸,强颜说道:“并非我二人大胆小,实为这东西大凶恶,只数又多,恐九官人年轻好胜,遇上受伤,劝又不听,打算想好主意再说呢。”周鼎笑拦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这畜生不除,人民受害太大,连日查访,我已猜出它的来踪去迹,也不要你二人相互动手。我大哥恰巧今日有事,没有同来,只请你二人在此多坐一会,不到明早,切莫到我家去。事成之后,官中赏号仍然有份,你看如何?”二人无法,只得允了,又说了些遇见猛兽时应当如何闪避取巧之法。

    周鼎懒得多听,敷衍几句,手持器械,拨头便往夹谷之中走去。走完全谷也未遇上,又走了回来。暗忖:昨日行近谷日,闻得一股膻气,与那晚伤牛野猪身上的气味一般无二。方要人谷寻找,两猎户偏说野猪定在谷西树林之中,白跑了大半日。后见二人递眼色,才知他们是胆怯,有心闪避。野猪巢穴分明在此,怎的不见?又在附近野猪出没之处找了个把时辰,只发现好些兽迹脚印,一无所遇。又想起前晚设阱火攻,走过了头,谷中草深,高处几及人肩,也许躲藏在内。适才心急走忙,还有遗漏之处,于是二次重进夹谷。走不多远,便闻得远远一声极猛厉的猪吼,心中大喜,连忙振起精神,循声跑去。谁知那猪只吼了一声,等把夹谷走了多半,仍未遇上。断定又是走过了头,仍不灰心,反身回走,手持铁棍,向深草里连拨带打,渐渐走到中途平旷之处。

    这时日色业已偏西,谷中遍地杂草荆棘,两面危崖交覆。日落风起,草树萧萧,斜阳欲暮,余光照到半面危壁巅际,都成了灰白色。独行其中,踏着石径,回音廓索,若有山鬼追蹑,端的形势幽危,景物阴森,令人凛然生怖。周鼎脚不停步跑了半日,觉着有点口渴,见路旁一株枣树青红满枝,结实累累,摘个一尝,竟是又甜又脆,芳留齿颊,便把铁棍往地上一拄,一手持锤,匀出左手摘枣。刚想给父母兄嫂带些回去,忽见前面崖壁下杂草缓缓摇动,与风吹有异,因野猪行动猛烈,先还当是蛇虫野兔之类。嗣见草忽停摇,草中间却现出一个极大的空洞,四面的草都往外倒压,仿佛有什么大东西在下潜伏。心中一动,忙在草缝中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那一带有三四处壁凹,俱是野猪近日新辟的巢穴。四猪白日已然出来吃了个饱,回谷酣眠。适才所闻猪声,便是内中一只大的,因早来没有吃饱,首先饿醒,吼了一声,往前面觅食饮水去了。余下三猪分踞三穴,这时相继醒转。因为壁根内凹,杂草掩蔽,如非走近壁下拨草寻视,决看不出。猪眠极酣,周鼎连找两三次,俱在路中心拨打寻视,所以未遇。前面这只恰是周鼎上次用通条扎伤的那小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在草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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