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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把他那颀长身影映在地上,拖得更长。

    只见他抬头望夜空,双目之中树下两行英雄泪。

    只听他双唇微微翕动,透出了那喃喃话声:“壮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一失足成千古恨,迷途知返难回头,盖世英豪,一代虎将,未血洒沙场,马革裹尸,却死在狠毒小人之手,年爷,英魂不远,听我哀悼,您的死,不会没有代价的”

    衣袂飘风声划空,倏然而至,只听海腾话声在背后响起:“郭爷,怎么了?”

    郭璞未回身,也未拭泪,缓缓说道:“年爷已经遇害了”

    “啊!”背后响起八护卫的失声惊呼。郭璞缓缓地转过了身子,道:“海爷进宫去了,咱们回去吧!”

    当先行去,八护卫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紫禁城上那茫茫的夜色之中。

    这地上,又恢复寂静,空荡,只有那凄冷月色照射着两具尸首,遍地鲜血,还有那长剑森寒的光芒

    三更过后,海贝勒才回转了“贝勒府”

    前后不到半夜工夫,这位宦海奇英、盖世豪杰已被那至友遇害的打击,折磨得不成了样子。

    他双目尽红,脸色煞白,神情木然,不带丝毫表情,英风虽失,豪情虽去,威严虽敛,但那神态怕人。

    郭璞一个人负手在大厅前那石墙上,已经等了他一个多更次,此时一见海贝勒回来,连忙迎下石阶,道:“海爷,您回来了!”

    海贝勒一摆手,哑声说道:“老弟,咱们上我楼上谈去!”

    于是,郭璞默默地跟在了海贝勒的身后。

    到了海贝勒所居的小楼上,海贝勒自己点上了灯,郭璞为他倒了一杯热茶。

    坐定,海贝勒第一句话便道:“老弟,我辞职了,从此是闲员一个了!”

    郭璞心中一跳,道:“海爷,皇上他准了您?”

    海贝勒道:“不准又怎么样?我在御书房里跟他拍了桌子,我不干了,这颗脑袋任他摘,这条命任他要,他不但未发脾气,而且直向我陪笑脸,最后准我休假半年。”

    郭璞皱了皱眉,道:“海爷,关于年爷”

    海贝勒道:“小年是自裁的,皇上这个人做事够厉害,他还念小年平定青海有功,着步军统领阿齐图在半路上等着,监视小年自裁,根本让我没办法阻拦”

    郭璞涟:“海爷,年妃”

    海贝勒黯然地道:“未能幸免,皇上赐了白绫一条!”

    郭璞一惊忙道:“那么老年太爷及年大爷”

    海贝勒道:“年富,年羹尧之子正法了,年遐龄及年希尧褫夺爵位,免议处分,所有小年的家产,尽数查抄入宫!”

    郭璞心中一松,未说话。

    海贝勒又道:“老弟,你知道小年为什么会那么快遇害么?那全是陆虎臣那狗东西的一纸奏章,他参小年说小年有反逆之罪五,欺罔之罪九,僭越之罪十六,狂妄之罪之十三,专擅之罪六,贪渎之罪十八,忌刻之罪六,侵蚀之罪十五,残忍之罪四,共计九十二大罪,按律该凌迟处死,这等于是小年的催命符!”

    郭璞扬眉说道:“海爷,陆虎臣他以前为什么不上奏章?”

    海贝勒摇头叹道:“固然,老弟,破鼓任人捶,陆虎臣这奏章虽是落井下石,但是小年他做的事也让我在皇上面前张不开口!”

    郭璞道:“年爷有什么事让您张不开口?”

    海贝勒道:“那件事他瞒得我好苦,他把那虎符交给了叛逆”

    郭璞心头一震,道:“海爷,这是谁说的?”

    海贝勒道:“他自裁后,‘血滴子’在他身上搜出了虎符的一半,那一半的另一半却已不知去向”

    郭璞冷笑说道:“这就能指年爷通敌谋叛么?”

    海贝勒道:“难道不能?”

    郭璞道:“请问海爷,当‘血滴子’搜年余的时候,是您看见了,还是我看见了,死无对证,说它是圆便圆,说它是扁便扁,我只认这是皇上为堵您的嘴的做法!”

    海贝勒呆了一呆,未说话。

    郭璞又冷笑了一声,又道:“海爷,我不怕死罪,人都被杀了,何必再给人扣上这么一个通敌谋叛的罪名?皇上做事未免太刻毒了!”

    海贝勒仍未说话,半晌始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我进这一趟宫,还另外多知道了一件事,说起来跟小年不无关联,国舅隆科多你可知道?”

    郭璞点了点头:“我听说过,他是拥戴的元勋。”

    海贝勒冷笑说道:“拥戴元勋又如何?你知道,皇上是经常派个亲信在那外放大员的身边的,河东总督田文镜身边有个红牌师爷姓邬,那就是皇上的亲信,他怂恿田文镜上了一本奏章弹劾国舅隆科多枉法贪赃,庇护小年,又恃功骄横,私藏玉牒,图谋不轨,皇上就把隆科多削去官爵,交顺承郡王赐保严刑审问,还好后来佟太妃亲自替她这位哥哥求了个情,皇上也念他有拥戴之功,饶他一死,在‘畅春园’外筑宫三间,永远监禁,最后害得大学士张廷玉也深感自危,告老还乡了”

    郭璞冷笑说道:“皇上厉害,一下除去了三个,还有个鄂尔泰看他怎么办?”

    海贝勒摇头笑说道:“那是他的事了,永远跟我没关系了。”

    郭璞道:“海爷,您别忘了,皇上只准您休闲半年!”

    海贝勒道:“我的打量是休闲一辈子,我的心意已决,谁也改变不了我,他便是杀了我,我也不再进宫一步!”

    郭璞未说话,又坐了一会儿,看看天色不早,他又劝了海贝勒几句之后,告退下楼而去。

    郭璞踏着那花间小径行向自己居处,他边走边想,损失了一个年羹尧,心中固然悲痛歉疚,但为此宫里少了一个京畿第一高手的海青,未尝不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意外收获。

    想着想着,只听前面步履声传了过来,他当即停身驻步喝问道:“是哪一位?”

    只听海腾话声由前面传来“是海腾,郭爷,我正在找您!”随着话声,前面步履匆匆地行来了海腾!

    郭璞问道:“海腾,找我有什么事么?”

    海腾近前躬身,低低说道:“郭爷,大内云姑娘来了”

    郭璞一怔,立刻意会到了一件事,眉锋一皱,忙问道:“她人在哪儿?”

    海腾忙道:“在前院等着您呢!”

    郭璞道:“你忙去吧,谢谢你!”急忙举步行向前院。

    前院中,那朱栏小亭旁,云珠一袭黑衣,抬头望月,娇靥清冷,衣衫单薄,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只觉看她一眼,能使人莫名其妙地热泪盈眶。

    她听见了步履声,连忙收回目光转过了头,四目甫一交投,她那娇靥上的神色令人难以言喻。

    郭璞近前忙笑道:“这么深夜,云姑娘”

    云珠嫣然而笑,有点凄惋,也带着点幽怨:“听说你回来了,我来看看!”

    郭璞忙道:“谢谢你,云姑娘,亭里坐坐好么?”

    云珠柔婉地点了点头。

    进亭,坐定,云珠那一双包含了太多东西的目光,落在郭璞脸上。

    她紧紧凝注一眨一眨,道:“先生清瘦了不少,也憔悴得令人心酸,这一趟江南之行,必然是十分辛苦!”

    郭璞强笑道:“没什么,云姑娘,我刚回来,脸也没洗,衣裳也没换。”

    云珠淡淡笑道:“先生,年大将军的事,恕我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郭璞道:“云姑娘,你已经帮了我恨大的忙,我还没谢谢你。”

    云珠笑了笑道:“先生要跟我谈谢字,那未免显得生疏,我告诉先生,年二公子虽已遇害,还有个小公子幸免于难,皇上已经派出了‘血滴子’正在到处搜捕”

    云珠淡然说道:“先生,皇上这个人,你是知道的”

    郭璞没有说话。

    云珠却接着说道:“刚才海爷进宫在御书房里跟皇上拍了桌子,皇上心情很不好,安寝得早,所以我才能抽空出来”

    郭璞不安地道:“云姑娘,你让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云珠摇了摇头,柔婉地道:“不必说什么,先生,有些事儿无须挂在嘴上的!”

    郭璞默然未语,但他旋又说道:“云姑娘,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云姑娘”

    云珠淡淡截口说道:“我今夜来看先生,也就是顺便向先生要人。”

    郭璞心中一震,道:“云姑娘已经知道了?”

    云珠道:“‘血滴子’向我禀报,说我五位叔叔离奇地失了踪,我一听详情之后,就立刻想到了先生,先生该已知道,我那五位叔叔身手都不差,寻常的高手是难以一下对付他们五位的!”

    郭璞道:“云姑娘,你没有猜错,那是我,只是,云姑娘,我事先不知道,下手未免过重了些”

    云珠截口说道:“不要紧,先生,站在先生的立场,以云家的作为,先生就是杀了他们五位,也不为过。”

    对云珠郭璞有着极度的歉疚与不安,他刚一句:“云姑娘”

    云珠已然淡笑说道:“先生,我是句句由衷,字字发自肺腑。”

    郭璞吸了一口气,道:“云姑娘,当我知道了之后,我废了他们五个的功力”

    云珠忽地离座拜下,道:“云珠谢过先生的大恩!”

    郭璞忙伸手搀扶道:“云姑娘,你这是”

    云珠已一拜而起,道:“先生,我刚才说过,站在先生的立场,以云家的作为,先生就是尽诛云家十兄弟也不为过!”

    郭璞口齿启动,欲言又止,终于默然。

    云珠美目凝注,又道:“我想知道一下,他们五位现在何处?”

    郭璞道:“姑娘放心,我已经令人把他们送往‘大刀会’总堂安置去了。”

    云珠娇躯猛然一阵颤抖,道:“先生对我云家,已经是十分恩厚了。”

    郭璞道:“姑娘给予我的更多!”

    云珠道:“我恨不得把我的所有都给先生,可是”一丝悲惨苦笑掠上娇靥,住口不言。

    郭璞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是他知道,在这句话后以不说话、沉默不接为最好。

    有顷,云珠改了话题,道:“先生可知道,皇上怀疑先生是南海郭家的人么?”

    郭璞点了点头,道:“谢谢姑娘,我刚听海爷说过!”

    云珠笑了笑,道:“我以为皇上眼光过人,怀疑得很有道理。”

    郭璞淡淡笑道:“姑娘也这么想?”

    云珠道:“因为我敢断言,先生必是南海郭家的人。”

    郭璞心中震动,淡淡笑着:“为什么我非是南海郭家的人不可呢?”

    云珠道:“当年傅家的人不必说,胡家的人十有八、九是女流,唯独郭家的‘无玷玉龙’郭读辈有五位少爷及一位螟蛉义子,所以我认为先生必是这六位郭家少爷中的一位!”

    郭璞笑道:“其实姑娘想错了,我只是江南郭璞!”

    云珠美目凝注,道:“对我隐瞒真姓名,先生,有这必要么?”

    郭璞道:“不是对姑娘,乃是对任何一人,其实,姑娘又何必在郭璞之外,再多认识一个人呢?”

    云珠笑了笑,道:“先生好会说话,云珠这一片真心,犹不能换取先生一个真名实姓,先生又何其忍心?”

    郭璞只觉一阵歉疚,道:“姑娘,可否缓上些时日?”

    云珠道:“可以,但请先生告诉我什么时候?”

    郭璞道:“姑娘,等我功成身退时。”

    云珠凄惋一笑,道:“先生,云珠可以等,只是到那时候,恐怕”

    她摇摇头,住口不言!

    郭璞道:“云姑娘,我这成功是不伤人的!”

    云珠道:“谢谢先生留情,那就等到那时候再说吧!”

    郭璞道:“云姑娘,事非得已,我只感不安。”

    云珠道:“先生,别这么说,我能体谅先生的苦衷的!”

    郭璞暗暗一阵激动,道:“谢谢你,云姑娘!”

    云珠忽地站了起来,道:“先生,我该走了,皇上醒来会找我”

    郭璞未挽留,站起来送云珠出亭。

    出小亭时,云珠螓首半转,道:“先生,那一半虎符的一半已经没有用了,带在身边很麻烦,不如早些丢弃了吧!”

    郭璞心中一震,淡笑说道:“看来姑娘事事知道,姑娘放心,我遵命就是。”

    云珠柔婉一笑,向前行去。

    走了两步,她又半转娇躯,美目深注,道:“先生到梅姑娘那儿去过了么?”

    郭璞心中猛地又是一震,这回他只有装糊涂,道:“我到梅姑娘那儿去干什么?”

    云珠微笑说道:“这多日不见,先生如今回来了,不该去看看么?”

    郭璞故作轻松地笑道:“姑娘莫要开玩笑,要是让海爷知道”

    云珠截口说道:“我担心他迟早会知道。”

    郭璞暗暗心惊,道:“知道什么?”

    云珠道:“知道我所知道的。”

    郭璞道:“姑娘又知道什么?”

    云珠笑了,但笑得很不自在,道:“看来先生是把我当成了傻子,我知道的很多,先生是要听一件呢,还是要都听听?”

    郭璞强笑说道:“我委实想都听听。”

    云珠美目略一转动,道:“譬如说,那夜‘贝勒府’散席后,先生送她”

    敢情这她也知道!

    郭璞忙道:“姑娘,那是海爷的意思。”

    云珠笑了笑,道:“那或许是海爷的意思,可是月下荒郊密谈,那恐怕就不会是海爷的意思,对么,先生?”

    郭璞心神撼动,险些答不上话来,脸上发热地道:“姑娘也知道?”

    云珠道:“我还不算太糊涂,被‘血滴子’无意中看见了。”

    郭璞摇头苦笑,道:“看来我一举一动,全在姑娘指掌之中”

    云珠道:“我可不敢随时监视先生的行动。”

    郭璞道:“姑娘既然知道,就该知道那夜没谈什么。”

    云珠道:“哪儿不好谈?偏偏要跑到荒郊旷野去谈?其实,先生有没有跟她谈什么谁知道:‘血滴子’不敢靠近,自然听不见。”

    郭璞心中一松,道:“姑娘,我没有话可说了”

    “我还有!”云珠截口说道:“像那夜‘雍和宫’的国师到‘八大胡同’围捕‘洪门天地会’的叛逆,先生暗中助了他们一臂之力,叛逆们出在‘怡红院’,又恰好那‘洪门天地会’的双龙头是位女中丈夫”

    郭璞心惊胆战,忙笑道:“我明白了,姑娘是怀疑梅姑娘”

    云珠笑了笑,道:“先生认为我只怀疑么?”

    郭璞摇头说道:“姑娘,那不可能,梅姑娘是‘廉亲王’-晋的干格格,又是海爷的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云珠淡淡笑道:“可能不可能,先生自己明白,也无须瞒我,不过我要告诉先生,恨海难填,情天难补,将来海爷一旦发现真相,我担心先生无以对知己”

    郭璞心底里冒寒意,刚要张口。

    云珠已经接着又道:“还有对我,我自知甚明,像我这残花败柳破身子,是没有办法跟她比的,我承认她是俗人间少有的奇女子,也承认感情丝毫勉强不得,不过,先生要是因为她而拒我于千里之外,那未免显得太忍心”

    郭璞暗暗叫苦,忙道:“姑娘,你该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云珠未答理,微微一笑,迳自又道:“女儿家心胸本窄,于一个‘情’字尤其死心眼儿,我这个人更是走极端的,不是爱便是恨,情场之上没朋友,她既是我的情敌,先生该知道我会怎么对付她!”

    郭璞大急,刚一句:“姑娘”

    云珠急忙以玉指压香唇,低声笑道:“先生,别说了,有人来了!”

    果然步履响动,只见海-快步走了过来。

    他停身施礼,道:“见过郭爷”

    她又转向云珠一哈腰,道:“云姑娘,大内有人到,请姑娘回宫。”

    云珠含笑答礼,道:“谢谢你,八护卫!”

    随即转望郭璞,笑道:“先生,我走了,先生别送了。”随着海-袅袅行向大门。

    郭璞没说话,也没动,他呆呆地站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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