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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么?”

    吴荪甫略欠着身体问,一对尖利的眼光在这年青人的身上霍霍地打圈子。屠维岳鞠躬,却不说话;他毫没畏怯的态度,很坦白地也回看吴荪甫;他站在那里的姿势很大方,他挺直了胸脯;他的白净而精神饱满的脸儿上一点表情也不流露,只有他的一双眼睛却隐隐地闪着很自然而机警的光芒。

    “你到厂里几年了?”

    “两年又十天。”

    屠维岳很镇静很确实地回答。尤其是这“确实”引起了吴荪甫心里的赞许。

    “你是哪里人?”

    “和三先生是同乡。”

    “哦——也是双桥镇么?谁是你的保人?”

    “我没有保人!”

    吴荪甫愕然,右手就去翻开桌子上那本职员名册,可是屠维岳接着又说下去:

    “也许三先生还记得,当初我是拿了府上老太爷的一封信来的。以后就派我在厂里帐房间办庶务,直到现在,没有对我说过要保人。”

    吴荪甫脸上的肌肉似笑非笑地动了一下。他终于记起来了:这屠维岳也是已故老太爷赏识的“人才”并且这位屠维岳的父亲好像还是老太爷的好朋友,又是再上一代的老侍郎的门生。对于父亲的生活和思想素抱反感的荪甫突然间把屠维岳刚才给与他的好印象一变而为憎恶。他的脸放下来了,他的问话就直转到叫这个青年职员来谈话的本题:

    “我这里有报告,是你泄漏了厂方要减削工钱的消息,这才引起此番的怠工!”

    “不错。我说过不久要减削工钱的话。”

    “嘿!你这样喜欢多嘴!这件事就犯了我的规则!”

    “我记得三先生的工厂管理规则上并没有这一项的规定!”

    屠维岳回答,一点畏惧的意思都没有,很镇静很自然地看着吴荪甫的生气的脸孔。

    吴荪甫狞起眼睛看了屠维岳一会儿。屠维岳很自然很大方地站在那里,竟没有丝毫局促不安的神气。能够抵挡吴荪甫那样尖利狞视的职员,在吴荪甫真还是第一次遇到呢;他不由得暗暗诧异。他喜欢这样镇静胆大的年青人,他的脸色便放平了一些。他转了口气说:

    “无论如何,你是不应该说的。你看你就闯了祸!”

    “我不能承认。既然有了要减工钱的事,工人们迟早会知道。况且,即使三先生不减工钱,怠工或是罢工还是要爆发,一定要爆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工人们也已经知道三先生抛售的期丝不少,现在正要赶缫交货,她们便想乘这机会有点动作,占点便宜。”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咬着牙齿喊道:

    “什么!工人也知道我抛出了期丝?工人们连这个都知道了么?也是你说的么?”

    “是的!工人们从别处听了来,再来问我的时候,我不能说谎话。三先生自然知道说谎的人是靠不住的!”

    吴荪甫怒叫一声,在桌子上猛拍一下,霍地站起来:

    “你这混蛋!你想讨好工人!”

    屠维岳不回答,微笑着鞠躬,还是很自然,很镇静。

    “我知道你和姓朱的女工吊膀子,你想收买人心!”

    “三先生,请你不要把个人的私事牵进去!”

    屠维岳很镇定而且倔强地说,他的机警的眼光现在微露忿意,看定了吴荪甫的面孔。

    吴荪甫的脸色眼光也又已不同;现在是冷冷的坚定的,却是比生气咆哮的时候更可怖。从这脸色,从这眼光,屠维岳看得出他自己将有怎样的结果,然而他并不惧怕。他是聪明能干,又有胆量;但他又是倔强。“敬业乐业”的心思,他未始没有;但强要他学莫干丞那班人的方法博取这位严厉的老板的欢心,那他就不能。他微笑地站着,镇静地等候吴荪甫的最后措置。

    死样的沉默压在这书房里。吴荪甫伸手要去按墙上的电铃钮了,屠维岳的运命显然在这一按中就要决定了;但在刚要碰到那电铃时,吴荪甫的手忽又缩回来,转脸对着屠维岳不转睛地瞧。机警,镇定,胆量,都摆出在这年青人的脸上。只要调度得当,这样的年青人很可以办点事;吴荪甫觉得他厂里的许多职员似乎都赶不上眼前这屠维岳。但是这个年青人可靠么?这年头儿,愈是能干愈是有魄力有胆气的年青人都有些不稳的思想。这一点却不是一眼看得出来的。吴荪甫沉吟又沉吟,终于坐在椅子里了,脸色也不像刚才那样可怕了,但仍是严厉地对着屠维岳喝道:

    “你的行为,简直是主使工人们捣乱!”

    “三先生应该明白,这不是什么人主使得了的事!”

    “你煽动工潮!”

    吴荪甫又是声色俱厉了。

    没有回答。屠维岳把胸脯更挺得直些,微微冷笑。

    “你冷笑什么?”

    “我冷笑了么?——如果我冷笑,那是因为我想来三先生不应该不明白:无论什么人总是要生活,而且还要生活得比较好!这就是顶厉害的煽动力量!”

    “咄!废话!工人比你明白,工人们知道顾全大局,知道劳资协调;昨天我到厂里对她们解释,不是风潮就平静了许多么?工会不是很拥护我的主张,正在竭力设法解决么?我也知道工人中间难免有危险分子,——有人在那里鼓动煽惑,他们嘴里说替工人谋利益,实在是打破工人饭碗,我这里都有调查,都有详细报告。我也很知道这班人也是受人愚弄,误入歧途。我是主张和平的,我不喜欢用高压手段,但我在厂里好比是一家之主,我不能容忍那种害群之马。我只好把这种人的罪恶揭露出来,让工人们自己明白,自己起来对付这种害群之马!——”

    “三先生两次叫我来,就为的要把这番话对我说么?”

    在吴荪甫的谈锋略一顿挫的时候,屠维岳就冷冷地反问,他的脸上依然没有流露任何喜惧的表情。

    “什么!难道你另外还有想望?”

    “没有。我以为三先生倒应该还有另外的话说。”

    吴荪甫愕然看着这个年青人。他开始有点疑惑这个年青人不过是神经病者罢了,他很生气地喊道:

    “走!把你的铜牌子留下,你走!”

    屠维岳一点也不慌张,很大方地把他的职员铜牌子拿出来放在吴荪甫的书桌上,微笑着鞠躬,转身就要走了。可是吴荪甫忽又叫住了他:

    “慢着!跟我一块儿上厂里去。让你再去看看工人们是多么平静,多么顾全大局!”

    屠维岳站住了,回过身来看着吴荪甫的脸,不住地微笑。

    显然不是神经病的微笑。

    “你笑什么?”

    “我笑——大雷雨之前必有一个时间的平静,平静得一点风也没有!”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但立刻又转为冷静。他的有经验的眼睛终于从这位年青人的态度上看出一些不寻常的特点,断定他确不是神经病者而是一个怪物了;他反倒很客气地问:

    “难道莫干丞的报告不确实么?难道工会敢附和工人们来反对我么?”

    “我并没知道莫干丞对三先生报告了些什么,我也知道工会不敢违背三先生的意思。但是三先生总应该知道工会的实在地位和力量?”

    “什么?你说——”

    “我说工会这东西,在三先生眼睛里,也许是见得有点力量,可是在工人一方面,却完全两样。”

    “没有力量?”

    “并不是这么简单。如果他们能得工人们的信仰,他们当然就有力量;可是他们要帮助三先生,他们就不能得到工人的信仰,他们这所谓工会就只是一块空招牌——不,我应该说连向来的空招牌也维持不下去了。大概三先生也很知道,空招牌虽然是空招牌,却也有几分麻醉的作用。现在工人闹得太凶,这班纸老虎可就出丑了;他们又要听三先生的吩咐,又要维持招牌,——我不如明明白白说,他们打算暗中得三先生的谅解,可是面子上做出来却还是代表工人说话。”

    “要我谅解些什么?”

    “每月的赏工加半成,端阳节另外每人二元的特别奖。”

    “什么!赏工加半成?还要特别奖?”

    “是——他们正在工人中间宣传这个口号,要想用这个来打消工人的要求米贴。如果他们连这一点都不办,工人就要打碎他们的招牌;他们既然是所谓‘工会’,就一定要玩这套戏法!”

    吴荪甫陡的虎起了脸,勃然骂道:

    “有这样的事!怎么不见莫干丞来报告,他睡昏了么?”

    屠维岳微微冷笑。

    过了一会儿,吴荪甫脸色平静了,拿眼仔细打量着屠维岳,突然问道:

    “你为什么早不来对我说?”

    “但是三先生早也不问。况且我以为二十元薪水办杂务的小职员没有报告这些事的必要。不过刚才三先生已经收回了铜牌子,那就情形不同了;我以家严和尊府的世谊而论,认为像朋友谈天那样说起什么工会,什么厂里的情形,大概不至于再引起人家的妒忌或者认为献媚倾轧罢!”

    屠维岳冷冷地说,眼光里露出狷傲自负的神气。

    觉得话里有刺,吴荪甫勉强笑了一笑;他现在觉得这位年青人固然可赞,却也有几分可怕,同时却也自惭为什么这样的人放在厂里两年之久却一向没有留意到。他转了口气说:

    “看来你的性子很刚强?”

    “不错,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自负,只好拿这刚强来自负了。”

    屠维岳说的时候又微笑。

    似乎并不理会屠维岳这句又带些刺的话,吴荪甫侧着头略想一想,忽然又大声说:

    “赏工加半成,还要特别奖么?我不能答应!你看,不答应也要把这风潮结束!”

    “不答应也行。但是另一样的结束。”

    “工人敢暴动么?”

    “那要看三先生办的怎样了。”

    “依你说,多少总得给一点了,是不是?好!那我就成全了工会的戏法罢!”

    “三先生喜欢这么办,也行。”

    吴荪甫怫然,用劲地看了微笑着的屠维岳一眼。

    “你想来还有别的办法罢。”

    “三先生试想,如果照工会的办法,该花多少钱?”

    “大概要五千块。”

    “不错。五千的数目不算多。但有时比五千更少的数目能够办出更好的结果来,只要有人知道钱是应该怎样花的。”

    屠维岳还是冷冷地说。他看见吴荪甫的浓眉毛似乎一动。可是那紫酱色的方脸上仍是一点表情都没流露。渐渐地两道尖利的眼光直逼到屠维岳脸上,这是能够射穿任何坚壁的枪弹似的眼光,即使屠维岳那样能镇定,也感得些微的不安了。

    他低下头去,把牙齿在嘴唇上轻轻地咬一下。

    忽然吴荪甫站起来大声问道:

    “你知道工人们现在干些什么?”

    “不知道。三先生到了厂里就看见了。”

    屠维岳抬起头来回答,把身体更挺直些。吴荪甫却笑了。他知道这个年青人打定了主意不肯随便说的事,无论如何是不说的;他有点不满于这种过分的倔强,但也赞许这样的坚定,要收服这个年青人为臂助的意思便在吴荪甫心里占了上风。他抓起笔来,就是那么站着,在一张信笺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字,回身递给屠维岳,微笑着说:

    “刚才我收了你的铜牌子,现在我把这个换给你罢!”

    信笺上是这样几个字:“屠维岳君从本月份起,加薪五十元正。此致莫干翁台照。荪。十九日。”

    屠维岳看过后把这字条放在桌子上,一句话也不说,脸上仍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什么!你不愿意在我这里办事么?”

    吴荪甫诧异地大叫起来,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年青人。

    “多谢三先生的美意。可是我不能领受。凭这一张纸,办不了什么事。”

    屠维岳第一次带些兴奋的神气说,很坦白地回看吴荪甫的注视。

    吴荪甫不说话,突然伸手按一下墙上的电铃,拿起笔来在那张信笺上加了一句:“自莫干丞以下所有厂中稽查管车等人,均应听从屠维岳调度,不得玩忽!”他掷下笔,便对着走进来的当差高升说:

    “派汽车送这位屠先生到厂里去!”

    屠维岳再接过那信笺看了一眼,又对吴荪甫凝视半晌,这才鞠躬说:

    “从今天起,我算是替三先生办事了。”

    “有本事的人,我总给他一个公道。我知道现在这时代,青年人中间很有些能干的人,可惜我事情忙,不能够常常和青年人谈话。——现在请你先回厂去,告诉工人们,我一定要设法使她们满意的。——有什么事,你随时来和我商量!”

    吴荪甫满脸是得意的红光,在他尖利的观察和估量中,他断定厂里的工潮不久就可以结束。

    然而像他那样的人,决不至于让某一件事的胜利弄得沾沾自喜,就此满足。他踱着方步,沉思了好半晌,忽然对于自己的“能力”怀疑起来了;他不是一向注意周密而且量才器使的么?可是到底几乎失却了这个屠维岳,而且对于此番的工潮不能预测,甚至即在昨天还没有正确地估量到工人力量的雄大。他是被那些没用的走狗们所蒙蔽,所欺骗,而且被那些跋扈的工人所威胁了!虽则目前已有解决此次工潮的把握——而且这解决还是于他有利,但不得不额外支出一笔秘密费,这在他还是严重的失败!

    多花两三千块钱,他并不怎样心痛,有时高兴在总会里打牌,八圈麻雀输的还不止这一点数目;可是,因为手下人的不中用而要他掏腰包,则此风断不可长!外国的企业家果然有高掌远蹠的气魄和铁一样的手腕,却也有忠实而能干的部下,这样才能应付自如,所向必利。工业不发达的中国,根本就没有那样的“部下”;什么工厂职员,还不是等于乡下大地主门下的帮闲食客,只会偷懒,只会拍马,不知道怎样把事情办好。——想到这里的吴荪甫就不免悲观起来,觉得幼稚的中国工业界前途很少希望;单就下级管理人员而论,社会上亦没有储备着,此外更不必说了。

    像莫干丞一类的人,只配在乡下收租讨账;管车王金贞和稽查李麻子本来不过是流氓,吹牛,吃醋,打工人,拿津贴,是他们的本领;吴荪甫岂有不明白。然而还是用他们到现在,无非因为“人才难得”况且有吴荪甫自己一双尖眼监视在上,总该不致于出岔子,谁料到几乎败了大事呀?因为工人已经不是从前的工人了!

    吴荪甫愈想愈闷,只在书房里转圈子。他从来不让人家看见他也有这样苦闷沮丧的时候,就是吴少奶奶也没有机会看到。他一向用这方法来造成人们对于他的信仰和崇拜。并且他又自信这是锻炼气度的最好方法。但有一缺点,即是每逢他闭门发闷的时候,总感到自己的孤独。他是一位能干出众的“大将军”但没有可托心腹的副官或参谋长。刚才他很中意了屠维岳,并且立即拔用,付以重任了;但现在他忽然有点犹豫了:屠维岳的才具,是看得准的,所不能无过虑者,是这位年青人的思想。在这时候,愈是头脑清楚,有胆量,有能力的青年,愈是有些不稳当的思想,共产主义的“邪说”已经风魔了这班英俊少年!

    这一个可怕的过虑,几乎将吴荪甫送到完全的颓丧。老的,中年的,如莫干丞之流,完全是脓包,而年青的又不可靠,凭他做老板的一双手,能够转动企业的大轮子么?吴荪甫不由的脸色也变了。他咬一下牙齿,就拿起桌子上的电话筒来,发怒似的唤着;他决定要莫干丞去暗中监视屠维岳。

    但在接通了线而且听得莫干丞的畏缩吞吐的语音时,吴荪甫蓦地又变了卦;他反而严厉地训令道:

    “看见了我的手条么?好!都要听从屠先生的调度!不准躲懒推托!钱这方面么?他要支用一点秘密费的。他要多少,你就照付!这笔账,让他自己将来向我报销。听明白了么?”

    放下电话耳机以后,吴荪甫苦笑一下,他只能冒险试用这屠维岳,而且只好用自己的一双眼睛去查察这可爱又可怕的年青人,而且他亦不能不维持自己的刚毅果断,不能让他的手下人知道他也有犹豫动摇的心情——既拔用了一个人,却又在那里不放心他。

    他匆匆地跑出了书房,绕过一道游廊,就来到大客厅上。

    他的专用汽车——装了钢板和新式防弹玻璃的,停在大客厅前的石阶级旁。汽车夫和保镖的老关在那里说闲话。

    小客厅的门半掩着。很活泼的男女青年的艳笑声从门里传出来。吴荪甫皱了眉头,下意识地走到小客厅门边一看,原来是吴少奶奶和林佩珊,还有范博文,三个头攒在一处。吴荪甫向来并不多管她们的闲事,此时却忽然老大不高兴,作势咳了一声,就走进小客厅,脸色是生气的样子。

    吴少奶奶她们出惊地闪开,这才露出来还有一位七少爷阿萱夹在吴少奶奶和范博文的中间,仍是低着头看一本什么书。

    吴荪甫走前一步,威严的眼光在屋子里扫射,最后落在阿萱的身上。

    似乎也觉得了,阿萱仰起脸来,很无聊地放下了手里的书。林佩珊则移坐到靠前面玻璃窗的屋角,吃吃地掩着嘴偷笑。本来不过想略略示威的吴荪甫此时便当真有点生气了;然而还忍耐着,随手拿起阿萱放下的那本书来一看,却原来是范博文的新诗集。

    “新诗!你们年青人就喜欢这一套东西!”

    吴荪甫似笑非笑地说,看了范博文一眼,随手又是一翻,四行诗便跳进他的视野:

    不见了嫩绿裙腰诗意的苏堤,

    只有甲虫样的汽车卷起一片黄尘;

    布尔乔亚的恶俗的洋房,

    到处点污了淡雅自然的西子!

    吴荪甫忍不住笑了。范博文向来的议论——伧俗的布尔乔亚不懂得至高至上神圣的艺术云云,倏地又兜上了吴荪甫的记忆。这在从前不过觉得可笑而已,但现在却因枨触着吴荪甫的心绪而觉得可恨了。现代的年青人就是这么着,不是浪漫颓废,就是过激恶化;吴荪甫很快地从眼前这诗人范博文就联想到问题中的屠维岳。然而要教训范博文到底有所不便,他只好拿阿萱来借题发挥:

    “阿萱!想不到你来上海只有三天,就学成了‘雅人’!但是浪漫的诗人要才子才配做,怕你还不行!”

    “但是有一句名言:天才或白痴,都是诗人。我在阿萱身上就看见了诗人的闪光。至少要比坐在黄金殿上的mam摸n1要有希望得多又多!”——

    1mam摸n财神。——作者原注。

    范博文忽然冷冷地插进来说,同时用半只眼睛望着林佩珊打招呼。因为这是一句很巧妙的双关语,所以不但林佩珊重复吃吃地笑个不住,连吴少奶奶也笑起来了;只有阿萱和吴荪甫不笑。阿萱是茫然仰起了脸,荪甫是皱着眉头。虽然并非“诗人”吴荪甫却很明白范博文这句话的意义;他恨这种卖弄小聪明的俏皮话,他以为最无聊的人方才想用这种口舌上的小戏法来博取女人们的粲笑。他狠狠地看了范博文一眼,转身就想走,却不料范博文忽又说道:

    “荪甫,我就不懂你为什么定要办丝厂?发财的门路岂不是很多?”

    “中国的实业能够挽回金钱外溢的,就只有丝!”

    吴荪甫不很愿意似的回答,心里对于这位浪漫诗人是一百二十分的不高兴。

    “是么!但是中国丝到了外洋,织成了绸缎,依然往中国销售。瑶姊和珊妹身上穿的,何尝是中华国货的丝绸!上月我到杭州,看见十个绸机上倒有九个用的日本人造丝。本年上海输入的日本人造丝就有一万八千多包,价值九百八十余万大洋呢!而现在,厂丝欧销停滞,纽约市场又被日本夺去,你们都把丝囤在栈里。一面大叫厂丝无销路,一面本国织绸反用外国人造丝,这岂不是中国实业前途的矛盾!”

    范博文忽然发了这么一篇议论,似乎想洗一洗他的浪漫“诗人”的耻辱。

    但是吴荪甫并不因此而减轻他的不友意,他反而更觉得不高兴。企业家的他,自然对于这些肤浅的国货论不会感到满足。企业家的目的是发展企业,增加烟囱的数目,扩大销售的市场,至于他的生产品到外洋丝织厂内一转身仍复销到中国来,那是另一个问题,那是应该由政府的主管部去设法补救,企业家总不能因噎废食的呀!

    “这都是老生常谈罢了。”

    吴荪甫冷笑着轻轻下了这么一个批评,耸耸肩膀就走出去了。但是刚跨出了小客厅的门,他又回头唤少奶奶出来,同她到对面的大餐间里,很郑重地嘱咐道:

    “佩瑶,你也总得把阿珊的事放在心上,不要由她每天像小孩子似的一味玩笑!”

    吴少奶奶惘然看着她的丈夫,不很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博文虽然是聪明人,会说俏皮话,但是气魄不大。佩珊常和他在一处,很不妥当。——况且二姊曾经和我说过,她想介绍他们的老六学诗。依我看来,仿佛还是学诗将来会成点名目。”

    “哦——是这件事么?由他们自己的意思罢!”

    吴少奶奶看了她丈夫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回答。她固然不很赞成范博文——这是最近两三天来她的忽然转变,但她也不赞成杜学诗,她另有她的一片痴想。

    吴荪甫怫然皱一下眉头,可是也就不再说下去了;他看了低眸沉思的少奶奶一眼,就跑出大餐间,跳上了停在大客厅阶前的“保险”汽车,带几分愠怒的口气吩咐了四个字:

    “到总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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