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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新写字楼,地方宽敞了,人手加强了,各种用度使费增多了,如果生意种类与金额依然故我,就等于赚少了。

    趁那麦忠信老先生仍在香港,章德鉴带同我跟他见了两次面,很实在的研究那盘旅游生意。

    与此同时,我摇了个电话给一位大学同学廖海慧,约她见面。

    廖海慧目前在旅游协会任职,晋升得相当快。在大学里头,她其实比我高两班,然,因为同住女生宿舍,故而相当熟谙。

    我开门见山地问:“海慧,旅行社的生意好不好做?”

    海慧答:“前景是有的。现今的趋势已经明显,本城的人对于便捷的交通已经起了良好的回应,大家都肯把头探出去,看看世界。另一方面,来香港旅游的人,数字在这几年是直线上升,因为内地开放的缘故,停留在香港的需要和吸引力更大。旅行社的生意量是乐观的。”

    海慧还向我提供了他们记录下来的港人外游与旅客访港的数字,年来跃升的百分比是惊人的。

    然而,有市场只是第一步证明生意有可为,并不等于盈利丰富、甚至会有钱赚。

    有很多生意,都是其门如市,结算下来,仍要亏损,教人啼笑皆非、欲哭无泪。

    旅游业生意不知会不会有这层顾忌?

    以此相问,廖海慧老实地答:“楚翘,你问对了,办旅行社正正是有这个毛病。生意额多,然而,盈利比例并不大。不过,有个好处是有大量现金,流通量广。”

    那就是说,要看经营的手腕了。

    如果可以控制成本,主要是写字楼租金与职员薪金、宣传广告等,而又同时能将手上的现金尽量发挥作用,才能使盈利增加。

    我已心中有数。

    除了海慧之外,我又切切实实地跟李念真商量,主要是想看清楚本城的投资气候概况。

    现今每个家庭计划都把投资放在一个重要地位上去。单靠一份牛工,以及退休后的公积金,是绝对入不敷支的。

    家庭也只不过是商业机构的缩影。

    能够把赚回来的钱,作为投资本钱,是累积资产的捷径。

    最近,我又读了一篇关于美国社会的经济营运文章。美国人是越来越流行先使未来钱了。每人都将自己手上持有的一切资产,拿去典当,套取现金,再放到各类形态的投资之上。

    那些资产,除了是指固定的实物资产,例如房屋、股票、债券、汽车等之外,还包括个人的学识、职业、专业资格在内。换言之,每人都可以把自己的赚钱能力拿去抵押。

    财务集团对于这这等生意尤其踊跃。为数不少的医生、律师与画师则都被受鼓励,拿他们的执照去做按揭,帮助他们增加投资的本钱。

    事实上,专业人士的未来收入是相当稳固而肯定的。有学识的人,相对之下也是有品德的多,故而不会无端怠惰,而成为游手好闲、好食懒做的失业汉,且更不会在有能力之时不去清还欠债,故而做这种人的生意,是大有可为的。

    另一方面,专业人士是有固定优厚收入的高级打工仔,以自己的资历借贷作为投资本钱,无非是透支一笔早晚会放到口袋里的现金,以利息平衡通货膨胀,一般是游刃有余的。

    当一个人、一个家庭、推广而到一个机构,在有了固定的财政来源之后,而不思拓展方式,就未免跟不上潮流风气而变成落伍了。

    何其不幸,社会进步神速得实在不可能再接受落伍一族,他们只会被日求进步者抛挤,淘汰出局。

    香港当然是一个很能跟得上世界经济大气候转移的摩登城镇。

    欧美各大国仍然在经济进程上领潮流之先,这是无容置疑的。

    从前香港并没有超级市场,主妇们就算刮风下雨都必要上街市,宁可溅得满脚污渍泥泞,甘之如饴。整个中区的人午膳时间极短,也只有光顾云吞面铺,因为还没有快餐店。

    如今,紧随着欧美的步伐,各式超级市场以及即食快餐店,如雨后春笋地林立本城。

    由此可以推论,章氏目前的生意方针若然是墨守成规下去,固然要吃亏,就是不把手上的资格与条件发挥净尽,也未免是失之交臂。

    李念真对于我大展拳脚的概念是予以支持的。我们都一致看好本城的投资气候。

    不为什么,只为香江纵有千古隐忧,细细分析,仍有极多凌驾于竞争对手之上的条件。

    凡事凡人也要讲比较,再实际一点的分析是,没有对手脱颖而出,强而有力地取而代之,就依然要向旧有势力买几分账。要推翻本城,谈何容易?

    李念真说:“再一潭死水似的夫妻关系,再不堪而难于相处的糟糠之妻,仍有甚多牵丝拉藤的问题存在着,不容易了断。何况一个已挣扎多年而在国际上冒出头来的名城?”

    念真的分析是对的。

    就连纽约这个充满着问题的城市,年前纽约州本身的财政甚至一度陷入困境,那个叫曼克顿的世界贸易金融中心,再没有半分可以发展的土地。然而,纽约市仍如那自由神像,高耸而屹立不倒。

    深信香江亦然。

    惟其不被取代,中长线的投资气候仍然会是好的。

    第24节

    李念真完全鼓励我放手去干。

    “楚翘,你且放心,凡事一理通,百理明,一盘生意也无非是一番人情而已。”

    说这话时,念真的表情是颇复杂的。固然决绝、肯定,而又微带凄楚,看在眼内,叫人不安。

    我下意识地觉得事有蹊跷,说:“且不谈公事,讲讲近况吧!”

    “乏善足陈!”

    一句话就已回绝一切,清清脆脆地挡了驾。

    我于是放下心了,纵使有不如意事发生,事态依然未严重到忍无可忍的最后关头,故而不便宣诸于口。

    现今在社会上浸淫过一段日子的职业女性,已经自修苦练得成了精了。除非事件属普通性质,不妨拿出来讨论,否则,所有严肃紧张而又密切关系个人的困扰,都不便张扬,完全吞到肚子里,硬生生地消化掉。

    只要能忍得下的委屈与艰难,都视之为家常便饭了。

    市场调查的功夫做足之后,我才具体汇报章德鉴。并且做出了一个建议:“如今,麦老先生要找人买下他的这盘生意,也真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我们要揽上身做呢,也非有一定的保障不可。”

    开场自讲完,踏入正题。我认为收购麦氏的那间叫适意的旅行社,定价一定要低于股市平均的市价盈利率。

    章德鉴微微错愕,望住我,满一脸的问号。

    不知他是奇怪我从何时开始已经晓得计算市价盈利率?抑或骇异我开的价钱?

    人的成长是很奇怪的一回事。

    从前,由小孩而踏入中童的那个阶段,是一朝醒来,就不再喜欢洋囡囡、雪糕和糖果了。又自那么一天,竟发觉自己看见异性同学时,不由得会红了脸,知道有些说话不该说,那就是个少女时期的开始了。

    同样道理,在商场上,也是顷夕之间,就成熟起来,开了窍,知所进退,脑筋彷如海绵,轻而易举地尽情吸收有关商业知识,连日中阅读财经新闻都由枯燥乏味而至融汇贯通,举一反三。

    做生意当然最紧要是讲何时翻本,期限越短,风险越小,利钱越大。

    目下股票市场上的各上市公司,一般的市价盈利率都不过十倍的话,私人公司除非有极强劲的盈利力量,并具十足保障,否则价钱断不可以跟上市公司看齐。

    镑行各业讲的也不过是供求问题,一旦上了市,有群众作为承购基础,需求有了一定程度上的保证,自不可同日而语。

    私人公司要求出售,对象好比婚姻,合拍的自然水到渠成,否则,也不过是互相细心审度好处,才能定夺去向。

    这间适意旅行社之于章氏,我私下想,也真有点如我和钟致生的情况,要好好权衡轻重。我们这一方面,既无非对方不可的情况,就不急于成交。除非骤然出现一个明显的绝对有利于自己的条件,才易于做出定夺。

    第二个交易的条件就是付款要分阶段,绝不能一次过付清收购价。最后的一个清还日期定于三年之后。且要视乎届时生意额的多寡而有伸缩性。

    再具体一点说,就是如果第三年的生意额达到一个既定的理想水平,我们依足原来所讲的数目清付,万一生意额下降,则依比例而减缩末期款项,当然,如果生意额上升,章氏亦会按照比例而增加收购数目。

    章德鉴问:“楚翘,我们的条件是否厉害了一点?”

    “见仁见智。在商言商呢,这种出售方式并不是我新创。且急于出售的并非我们,而是对方。”

    我又补充:“人情还人情,数日要分明。除非你看成是纯粹友谊帮忙性质,始作别论。”

    “你看呢?”

    “我看这种交情的表达最差劲没有。要贴补朋友,倒不如真金自银,明码实价,自己还有个确实的预算。

    “要打开门做生意,牵一发而动全身,张罗一番,少点利益也会得不偿失,且朋友并不一定知情领情,真正是为谁辛苦为谁忙,何必?”

    我看得出来,章德鉴是有点为难,他一向都是个沉实仁厚的人,要他埋头苦干,绝对不成问题。别说要他投机取巧,就是要他花言巧语,或锱铢计较,他都觉得为难。

    于是,我说:“如果你觉得跟麦先生相熟,不好开口讲价的话,就由我代表你表达这些意思吧!反正你就这几天又得跑美国和非洲一趟。”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在章德鉴启程之后,我约见麦忠信。

    他把那位跟在他身边打理旅行社生意的女儿麦浩铃也带在身边,跟我一起谈适意旅行社的收购条件。

    提到我们的建议,麦忠信有一点点的为难,先自沉吟,并不说什么。

    那位麦浩铃小姐差不多嗤之以鼻,慌忙答:“这跟明枪明刀地抢掠有什么分别呢?未听过条件有比这更苛的了!”

    听了她这句话,我才细心地看了麦浩铃几眼。人并不漂亮,然五官还算端正,眼耳口鼻分开来观赏,每一样都不错,挤在一起时,气氛就显得狭隘,跟她的言语都无异是显了小家相。

    我仍以平和的语气答她:“是有分别的,若是明刀明枪地抢掠,你一定非双手奉送不可,否则出不了我们章氏的大门。但如今呢,文明地讲生意,合则成交,不合也还是朋友,欢迎你们随时上来小坐闲谈。”

    麦浩铃的面色立时间变紫。

    麦忠信显然不欲女儿下不了台,慌忙接腔:“也不是说条件是否苛刻的问题,只是既如阮小姐说的在商言商,自然是卖者想抬高卖价,买者又想压低买价,都是合情合理的事。”

    这才是一个生意人说的话,我格外和善地对麦忠信说:“麦先生的确是明白人,这是太好了。”

    称赞麦忠信,也等于贬低麦浩铃。

    我的情不自禁,话出无心,显然听在麦浩铃的耳朵里,更不受用。她的面色一直没有好转过来。

    麦忠信很诚恳地要求:“能否在价钱方面再添多一点点,我跟章德鉴是谈得来的朋友,且看重他年少有为,很佩服他的刻苦耐劳。辛苦经营的生意能所托得人,心里比较安乐,故而才着实地跟他洽谈。

    “生意之外还添上这番友情,希望阮小姐能把价钱提高一点。”

    我说:“价钱其实是章先生跟支持我们经营生意的银行家给我们拿主意定下来的。”

    我这么一说,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免章德鉴难为情,我也有后路可退,故而继续说:“若价钱提高了,而我们所得的信贷限额不变,那就等于要多拿现金方能跟麦先生交易。并非说适意不值这个钱,而是我们有实际上的困难。”

    第25节

    我决定不在价钱上让步,因为我一旦减价,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可以全权拿主意的身份。这种不必要的荣誉,对生意只有阻碍,没有帮助,就不必急于揽上身。

    且行政秘诀之一是凡是对贸易对手建议都必是最深思熟虑的结果,免得过,绝不能不停更改。若能被动摇一分一亳,可能招致对方的得寸进尺,继而至大失预算。

    笔此我语气虽然松软,但在条件的商议上根本半步都不肯退让。实行软硬兼施:“实不相瞒,旅行社的生意,我们还真正是外行,其实应该不熟不做,但章先生觉得适意的根基稳固,就算转了手,麦先生答应并不向外张扬,实行借助你的威望,稳住生意,我们才有信心努力摸索。且接办后有什么困难,章先生可不时趁赴非洲之便,求教于麦先生,有这个后盾在,我们始放得下心。”

    我继续鼓其如簧之舌,说:“至于价钱和付款方式,牵涉到章先生临行前跟银行商议定的信贷数目,若有所更改,那就等他回来后,再与银行联络,才能给麦先生答复,反正也不急!”

    我当然知道不急的是我们,而不是麦氏一家。

    果然,三日之后,麦忠信就同意到律师楼签妥所有过户转售手续,与老妻匆匆上道。

    我开始接管适意旅行社。

    无可避免,有很多事务上头的交代功夫,要跟麦浩铃接触。

    她并不打算随父母定居非洲,适意转手后,她的出路如何,我没有兴趣打探。

    事实上,自从第一次见面,跟她言语上起了冲突,彼此心里头多少会有嫌隙。

    这是女人的小家子气表现吧?行走江湖的日子尚浅,大慨未臻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化境,也是值得原谅的。

    事实摆在面前,麦浩铃的合作态度很差强人意。

    每次跟她坐在办公室内讨论旅行社的运作情况,她总是对我提出的问题,有抗拒性。

    例如我问她:“对于导游的回佣问题,以前有一个定下来的制度吗?”

    麦浩铃就答:“以前是以前的事呢,你们现今接手,可以完全自立制度,谁能管得了。”

    这种算不算答案呢?

    我又问:“我们跟东南亚的酒店关系如何?”

    “有生意来往时,当然好的,都是那条到处杨梅一样花的道理。”

    我都没好气跟她纠缠下去,我怀疑她对手上的生意根本关心不足,以致很多事都不知就里。干脆自己亲力亲为,接触实际工作的职员,集合了各人的意见与情况,自己再列出各要点来,细心研究。

    适意的生意额显然还有发展的空间。因为我从廖海慧那儿得到了一些其他成功旅行社的资料,发觉同一职员人数,人家能包揽的业务就比我多许多。

    这现象显示,即使每月帐面上有些少盈余,也不等于尽了全力,以同样的人力物力支出,肯定能容纳更多的生意。

    又或者目前的员工,在质索上有问题,才不能发挥最高的工作效能。

    在章氏,我们的士气是绝对高昂的,每一个职员的工作量都无懈可击。这是章德鉴立的榜样,在一人公司期间,我们二人合起来处理的业务,根本上可以分开五个人来做。

    勤奋搏杀是章氏的门风,无人踏进我们的门口来加盟,而生例外。

    当然,章德鉴并不待薄职员。一直以来,我所得的薪酬递升都比较大机构的制度更为宽松慷慨。

    这种多劳多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惯例,行之经年,证实是皆大欢快。

    连工厂里头的工人都日夜盼望生意兴隆,以能多一点超时工作的机会,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有哪一些打工仔不希望以劳力多赚几文钱?尤其是年轻人,手上有的资产也不过是时间青春,如何不好好应用去。

    笔而,我非但不打算增人手,且在留意旧职员之中,谁个散漫怠惰的,先行劝告,再不长进,格杀勿论。

    在生意额方面,我不断寻找出路,利用着章氏年来的关系,接了一些工厂及银行职员年中度假外游的生意来做。

    如此一来,现有的人手就比以前忙碌得多,或者说是辛苦得多。

    突然有一天早上,我回到办公室去,方婉如竟面青唇白地给我报告,适意旅行社有三分之一的员工要离职,全递上了辞职信。

    骤听之下,不无心惊胆战。

    掉了三分之一的人手,非同小可,且此举绝对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士气一经打击,可能立即作鸟兽散,流传坊间,当然影响客户信心。

    随即我叫自己冷静应付。要人急智生,就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

    我先坐下来,拆阅那一人叠的辞职信,措辞一式一样,只是签名有矣邙已,可见是联合的一致行动。

    我先看看辞职员工是否属于同一个部门,发觉都是分散在不同部门的。这使我放下了一半的心。

    即使他们一下子离去,都不会使工作的环节衔接发生问题,只需要留职的人肯共赴艰难便可:其次,我留意到各个辞职人士之中,只有一位是属于部门主管,是专职酒店联络事务的蔡芷琼,她是麦浩铃的好朋友。

    我下意识地感觉到,有可能是她搞的鬼。

    理由很简单,其一,各个辞职的员工都不是高级职员,不见得能起一呼百应的推动作用。搅这种政治行动,必须有地位较高的人为首,推波助澜,始会成事。

    其二是在麦氏时代的适意,行政架构极之涣散,麦浩铃名义上是总经理,偏由于偏袒蔡芷琼,这位小姐的身份与架势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直至章氏接管了,情况当然有异。蔡芷琼非但不能如前的作威作福,而且在最近一次处理酒店业务上,犯了疏忽及才智不足的毛病,被我看在眼内,很实在地打击掉她的威风。

    事情发生于一个星马泰的旅行团上头。劣谟在抵达曼谷之后,摇电话回香港写字楼来哭诉,说原订的一家酒店,只能让适意的团友住一天,翌日就得将他们迁徙到别家级数较差的酒店去,团友们当然有微言,齐齐催那劣谟想办法。

    叫她有什么办法好想呢?跟酒店经理几番交涉仍不得要领,便只好越洋问上司的意见。

    那蔡芷琼非但不给劣谟想办法,还狠狠地把对方训斥一顿,说:“有什么大不了,又不是没有酒店给团友住。很多旅行团到了目的地,没得入住酒店,要在大堂守候一晚,岂非更惨。我们收的费用,并没有指定非住一流酒店不可。”

    她的这番说话,很不幸地被我听到了。

    真是大错特错。

    别家旅行社水准三流,并不代表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提供二流的服务。如果做生意不抱有一流的成绩,绝对是决策方针的严重失算。

    收了客户的钱,就以为可以轻率交货,无疑自绝后路,将来的口碑,所发挥的作用比目前手上的盈利更重要。

    我尤其不喜欢当下属有疑难求助时,身为上司的不由分说就骂得人家狗血淋头,怎能服众?更不必指望下属日后会把工作困难提出来有商有量,得过且过便算数!

    我也不好在众人面前数落地,只接通了电话,把情况问得一清二楚。

    第26节

    原来的酒店也有难处,只为刚有一个国际会议在酒店举行,应该在昨天就结束了,参加会议的人却有一半留下来观光数天,于是房间的分配失控。

    我想了想,立即拨电话问廖海慧,看她有没有相熟朋友在泰国那间酒店工作,海慧跟酒店的营业经理相认识,连忙把名字给我。

    对方是泰国人,英文名叫珍妮,跟海慧一同参加过多个国际酒店学会议,因而熟络。我把电话接通之后,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且说:“适意旅行社是你们酒店的老主顾,且就在这几个月内增加了不少生意额,又是从来不欠数的一个客户。能有这种成绩,全仗坚持对团友的服务水准。你看这件事该如何处理?你们酒店若珍惜有实力的客户,则更明白我们为何如此紧张,怕得失团友了!”

    看上去,对方似是个商场上手腕玲珑,且是个讲道理的人。

    她爽快地答道:“我明白。不过,目前我们酒店的确有困难,当然,困难应由我负责解决,请给我半小时,我回电话给你。”

    果然言而有信,珍妮复电话时说:“是真的迫不得已,非要你们的团友明天搬到另一间酒店去不可。然,酒店就在我们毗邻,是一流的五星级酒店,明天你们团友出外观光时,会由我们的职员把他们房内的行李妥当送过去,分别放在他们的睡房内,并不劳烦他们。我跟海慧相熟,更不敢怠慢好客户。将来有机会见面,容我再宴客面谢!”

    “请我倒不必了,如果你们酒店有心,倒不如就请团友吃餐晚饭,以补偿他们心理上的不安,行吗?”

    “当然。相请不如偶遇,我很喜欢让他们知道酒店其实非常珍惜他们的。细节就请你的劣谟跟我们安排好了!如见到海慧,请代问候!”

    要工作成绩理想其实只有一道板斧,万试万验,就是一定要提出要求。要求贸易对手、要求下属同事、甚至要求上司老板,当然的更须要求自己。

    每个人都事务繁多,必有兼顾不来,而至于疏忽之处。惟其有人向他们情真意切,绝不放松地提出要求,才会易于作出回应。

    晓得提出要求,也正是提炼别人潜质的最有效方法。试卷发下来,无法不挖空心思地作答。

    蔡芷琼看着我表演的办事功夫,难为情至极。

    很多时,对待下属,不一定要对他们责骂,疾言厉色只有行使于对方的确犯了大错,令人忍无可忍之时。否则,示范表演是有效的教学及指正方式之一种。

    当然,可能会引起对方产生技不如人的羞愧感觉,这就在乎其人的量度,是否肯虚心承认自己才疏学浅,而好好学习了。

    显然地,蔡芷琼的胸襟并不宽敞,因而在日后的相处上,我发觉她对我起了防范与不甘之心。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了。

    要开路勇往直前,达到目的,过程往往免不了把挡在前面的人推倒。有哪一个到社会上头做事的人,会备受全民爱戴?

    连耶稣都有叛徒!

    然而,叛徒要采取破坏性的手段时,就不得不应付了。

    我应付那三分之一员工的集体辞职的方式分为几部曲。

    首先,我立即打电话给钟致生,记得他提过,跟一位猎头公司的主管相熟,只因银行职员随着本城金融财经股票的兴旺,而变得供不应求,钟致生经常要跟猎头公司联络,银行是他们的大客户。

    找到了猎头公司,道明来意,急聘一位有旅行社服务经验的经理,最好对酒店安排工作有认识的。

    事有凑巧,猎头公司刚风闻有家旅行社的副经理叫余正添的辞职,便立即替我安排。

    本港是个讲求效率的城市,只一个早上,我便跟余正添见了面,谈妥合作条件,这包括代他赔偿提早离职的薪金,他翌日便可上班。

    苞着我在章氏的会议室内,利用午膳时间,召见了其余各个部门的主管,诚恳地向他们保证:“公司这阵子的生意多起来,人手却没有增加,而且很可能有部分同事对公司的信心不大,畏难而引退。在没有人手补足之前,各位的功夫会更紧一点。

    “然,我们年轻人到社会上头做事,是求财第一,求气最划不来。章氏的作风是有福必与同事分享,然老板刚买下这盘生意,必须先节流继开源,一段时间始见成效,这段日子正正是难得的建功立业的机会,谁参与一同努力,没有被遗忘的理由。

    “还有三个月就是年底,各位是愿意前功尽废,抑或咬紧牙关再挨九十日,看公司如何对待你们,才做日后前途的打算呢?”

    镑部门主管都异口同声地表示并不希望适意有什么不必要的人事纠纷,且答允肩负起自己部门妥善运作的责任。

    我的心已放下一大半,说:“那就请你们把我的这番话转告各同事去!至于那些有递辞职信的同事,如果他们要离职,不好勉强,但若果有为了一时冲动,而改变主意的,你们有权撕掉他们的辞职信。但请留意他们的工作表现,适意跟章氏都必须同一作风,多劳多得,我们并不需要放一半心,一半力在工作上头的职员。”

    结果我办公桌上只余一封辞职信,是蔡芷琼的。

    翌日,当我带同余正添上适意的写字楼,介绍给各同事认识之后,我顺带嘱咐会计部:“余正添已来上班了,没有办公室是不方便的。蔡小姐既已辞职,倒不如给她支付多一个月的薪金,好使她早获自由,她的办公室也能让出来给余止添用。”

    对于公司毫无建设,反而有破坏性的人与事,必须尽早清除。

    适意的同事眼看公司一下子就寻到了新人上班.并立即请领头搅事的蔡芷琼离去,加上有其他各部门主管的安抚,个个便都静静地沉着工作,且加倍努力。

    甚至那班递了辞职信的低级职员,一看风头火势,蛇无头不行,且又发觉自己走出适意的门,其实半点好处都没有,趁自己部门主管好歹不咎既往,让他们下得了台,也就快快装作若无其事的,各就各位,一心将功赎罪。

    其后,还是方婉如听回来的消息,告诉我:“的确是姓蔡的搅的鬼,她怂恿一些没主意的同事,说公司易主后,只有加添辛劳,而不见有实质补偿,一定得假以辞色,才能令你正视员工福利,其实旨在为你添难题。”

    以公事予我为难,是废时失事之举。

    我对工作的信心,是独个儿领会培养巩固下来的,且山崩地裂,也不会动摇。

    至于说犒赏三军,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必须在打胜仗之后。

    到年底时,章氏与适意的员工没有一个不笑逐颜开。

    别说做职员的要先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心力,有了工作成绩,方提出奖赏要求。就算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应该先有表现,才好比较得失。

    自己若是一无可取的话,又怎能要求人家回报呢?

    第27节

    过了年,母亲在我身边嗟叹:“你又大一岁,究竟何时你才跟那姓钟的成家立室去?”

    我没有做声。

    母亲又说:“你年纪不轻还是次要,我是真的要去便去,轮不到我做主的。要看到有人照顾你了,我这才去得安心。”

    我很不耐烦地说:“妈,请别说这些无聊话。在写字楼忙死,在家里烦死,怎么得了?”

    母亲看我一眼,问:“楚翘,你算是成了女强人的雏形了吧?说起话来女性的脾气如此的暴躁!”

    母亲此话并非无理。

    然而,人毕竟是血肉之躯,承受的压力有限,一定要在一个时期之内找对象宣泄。

    在外头,火毒大太阳底下都只是跟自己平起平坐,需要合作的人,谁也不欠谁,叫人怎么可以乱发脾气?

    所有从事业上头承受的委屈,由修养控制至一个极限,就会爆发。

    计时炸弹若在家中爆发呢,杀伤力再大,受害者是自己人,总容易说话,到底血浓于水。

    然而,也由于此,最易闹得与家里头的一位不欢而散。

    职业女性的离婚率高,也不过是这番道理。

    苞李念真说起来,她摇头叹息,并做了补充:“也因为没有职业,缺乏寄托的家庭主妇,死捏着丈夫不放,婚于是离不成了。”

    我没有答腔,静待念真讲下去。她继而问我:“见到杜式薇没有?”

    我叹一口气:“她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彼此都忙,怎么见?你呢?有她的消息?”

    “不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消息。”

    “什么?她跟聂子俊?”

    “放心,不会出事。式薇无权无勇,手无寸铁,聂子俊是她在茫茫人海中的浮泡,她不会放松,怕淹死!”

    “聂子俊可待她好?”我问。

    “何谓好?又何谓不好呢?无非看你要求什么罢了?比方说你那老板章德鉴待你就顶好了,年底那份花红真是羡煞旁人,平日呢,让你一把抓,自把自为。老实说,有千里马还须要有伯乐,没有他给予你自由发挥的机会,再有才干也不管用!这种老板若单纯以劳资关系而论,是好的。”

    念真说得口沫横飞,摊摊手继续发表意见:“而你阮楚翘呢,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巴望人家大红花轿来娶你,谁知对方毫不知情,那他待你就太差了,是不是?”

    念真肯定是言出无心,可惜,听者未必无意。

    我脸上烫热一片。

    “都是供求平衡的问题!式薇她是求仁得仁,聂家供应她三餐饱饭,充足家用,还有宴会时穿金戴银的架势,堂堂正正可以见得人的身份,她还有什么奢求?管得了聂子俊在外头风花雪月呢,她没有这个资格了吧?”

    我呆了一呆,念真的语气太重,太有讥讽的火葯味,这不是她平日的胸襟所为,我不是不骇异的。

    “念真,请别忘了,式薇是我们的老同学、好朋友!”

    此言一出,念真脸色刹白,且满眼全红,慌忙地低下头去。

    我看这是我过分的紧张,以致出言无状了。

    于是我连忙致歉:“念真,对不起,我并非存心指责你!”

    “不,不,不!”念真猛地摇头:“楚翘,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不应该以这种轻蔑的态度对待自己的朋友!”

    “也没有什么,闲来一两句话谁说重了,也不相干。既然大家是老同学,总是谅解的。”

    “我惭愧,的确,只为我恨那一种明知丈夫有了外遇,还死拉着不放的女人,因此而一古脑儿连式薇都埋怨在里头!”

    我愕然。

    念真抬起头来,泪盈于睫。

    “念真!”

    我伸手过去紧紧握着了她的手。

    还能说些什么呢?

    一切都不言而喻了吧!念真的苦处尽在不言之中。

    我只能以万分忧虑的眼光望住念真。

    她稍稍平了气,拍着我的手背,以示安慰:“放心,我会照顾自己,我会把持得住!”

    然后她紧握着我的手,说:“楚翘,听我一句话,为了你的将来,必须珍惜那些能正正式式娶你为妻的男人。何必为口奔驰,营营役役于江湖之中?谁会珍惜你,非你不行呢?并不值得为一份工作而离弃归宿。”

    我哑然。

    不能说念真的话不对。

    没有一间机构少了一个职员而无法生存,即使那人如何得力得宠,依然有千万人在后头等着取而代之。

    那蔡芷琼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只要自己行差踏错一步,就立即被撵出局外去,有人可以于二十四小时之内坐到自己的办公室内,接收全部下属,一点也面不改容。想着,自己先寒起心来!

    到底家里头的女人,比较不容易取代。

    再有任何相处上的困难,克服起来都比较容易。

    有什么执拗,到头来是切肉不离皮,总是将就的多。

    除非立定志向,学足谭素莹,抱定独身主义,把精神心血全部为社会服务,实行在这世纪末从政去,也算是一番大事业。否则,蹉跎下去,岁月不留人,还不是早晚会走上李念真荆棘的道路。

    她就是错过了跟年轻大学时代就巳闹恋爱的钱其昌,如今就自然地认识上有妇之夫,惹下重重可以想象得出的烦恼!

    如果我也错过了钟致生,下场又将如何?

    回到办公室去,竟情不自禁地嘱负责人事部的同事把章氏与适意的员工记录给我看。

    不看犹可,一看之下,怕要急出一头白发来,只除了极年轻的几个信差是未婚之外,男同事都已婚了。真吓死人!

    正在惊疑不定之际,台头的直线电话就响起来。

    “是楚翘吗?”

    “致生。是你?”

    我的语调惊喜得令对方微微愕然,也差点叫自己难以置信。

    第28节

    很有点像一个骤然迷失的小童,在十字路口,彷徨无主,突然间的碰到一个亲属,平日并不一定肯跟在他后头跑,单单是这情绪混乱得近乎失落的一刻,觉得对方额外可爱,一古脑儿,就冲前去,拖住了他的手。

    安全感!就是这么一回事。

    致生约我今晚早点下班,到北角那幢快落成的新大厦,看建筑公司陈列的示范单位。

    我答应了。

    示范单位内有专责介绍建筑材料,装修工作的职员,热烈地在招呼客户。

    那位职员跟钟致生互递名片后,很自然地说:“钟先生,钟太太找到了装修公司替新居效劳没有?建新装修是这建筑公司的附属机构,请考虑接受我们的服务。”

    我的脸霎时绯红,致生立即喜滋滋地拖住了我的手,并不分辩,竟一直兴致勃勃地跟对方认真地研究起交楼与装修的问题来。

    直至我们坐到餐厅里头吃晚饭了,我的心仍卜卜乱跳,没有平伏。

    是晚,致生吃得特别的多,我则吃得额外的少。

    致生并没有再提出成家立室的要求,然,一整晚,他只是说:“你喜欢客厅什么颜色?米色较调和,而且,将来要是转让,这个颜色也比较近乎一般人的喜爱,对吗?至于主人房的颜色配搭,就由你拿主意好了。”

    我一时没有答腔,他又问:“你会不会喜欢以粉红色为睡房作主色?”

    我下意识地答:“不会。我最恨粉红色。”

    “感谢主,我也是。那么,白色好不好?会不会太难打理?”

    “灰蓝也是可以的。”我只好答。

    “太冷了吧?”致生想了想,立即改变口气:“随你吧!”

    就这样打开了滔滔不绝的话匣,无形中,代表一切。

    我不是不心知,不肚明的。

    只是心态在这三朝两日内,急剧转移;也许工作过于紧张劳累,顿生希望自己有个安乐窝的怪感觉。

    晚饭后,致生没有提出新的节日,就送我回家去。

    “我从没有到过你家去拜会伯母,今天晚上可方便?”

    就在下车时,他讷讷地提出了这个要求。

    是时候了吧?

    我轻轻点了头。

    虽不至于有事已至此,夫复何言的感慨,但,事态发展,到底在顺理成章之外,还有一点点的迫于无奈。

    无奈于自己心头起了孤独的凄怆,无奈于女性终归要屈服在家庭至上的传统观念上,无奈于一直以来的优柔寡断,跟致生形成拖泥带水的感情关系,更无奈的是,我并没有其他选择。

    看见钟致生在我家大厦附近的士多,立即备办了该店最上乘的礼品,心头总算有点安慰,脸上也有光彩。

    我先按了铃,才再用自己的门钥开启大门,并且高声喊:“妈,妈,我回来了!致生也来看望你!”

    母亲自厨房里走出来,一脸的油污,头发也是蓬松的,手还戴着胶手套,分明在做着洗碗的功夫。

    她老人家一时间搞不清楚什么一回事,只答道:“什么事?高声叫嚷?”

    随即她看到站在我背后,傻乎乎地咧着嘴笑的钟致生。

    致生有点战战兢兢的,慌忙向她点头:“伯母,你好!”“啊!好!”妈妈骇异地把他从头到脚地打量,再瞥见致生手上那个老大的礼品果篮,才猛然醒悟到是什么一回事。

    “坐,坐!是钟先生吗?”

    “伯母,我叫致生!”

    “致生,好,好,致生,坐嘛!”母亲的神情是复杂而兴奋的,脸上有一点点应该高兴,却又不便太高兴的挣扎痕迹,添了滑稽,反而使她变得年轻,且营造了轻松的气氛。

    “楚翘,你干么不给我照会一声?看,我什么准备也没有,快去给钟先生倒杯茶!”

    一切都像足这一百几十年相传下来的相亲模式进行。

    样板的岳母见女婿表情与台辞,也真是全无新意。

    我一直坐着看母亲与致生玩着问答游戏。

    他们分明是初相识,然情景气氛效果反应,如此的似曾相识。

    人生,有什么突破?

    到了某个阶段,就上演某类戏,仅此而已。

    夜深人静,我躺到床上去时,深深地感叹,几乎整夜的不成眠。

    也许因为疲累,这两三天回到公司去,我格外沉默。

    方婉如一直充任着我助手及秘书的职位,跟我尤其亲密,当然很觉得我的这个表现,忍不住寻了个适当的机会,笑眯眯地问:“这几天,睡得不好?”

    “对呀!你怎么知道?”

    方婉如道:“这是自然现象,我姐姐大婚之前的好几个星期,分明累得塌下来似,晚上一躺到床上去,便又兴奋得睡不着了。人真是难堪,有悲凄之事,难以入睡,有可喜之事,也一样失眠!”

    我竟没有脸红,反而急得脸上一定显了一点苍白。

    “婉如,你说什么?”

    方婉如被我这样子一问,很难为情,久久才说:“不是说,你快要跟钟先生结婚了?”

    “谁说的?”

    “外面的同事都这么说。”

    第29节

    消息传得比当事人接受事实还要快!

    唉!

    并无羞涩、惊骇与兴奋。还只是感慨,说不出的层层叠叠的感慨。

    我的反应多少令婉如吃惊,她悄悄地退出了我的办公室。

    他们全知道了?

    我就没由来地伏在办公桌上,突然的失声痛哭起来。

    第一次,我在工作岗位上哭。

    不甘不忿不情不愿不舍得的情绪,一古脑儿凝聚心头。

    教我喘不过气来,只有放声大哭一场,才能宣泄抵消掉这股压力。

    要结束一个我并不完全愿意结束的阶段,要开始一个我并没有完全渴望开始的人生,是委屈的。

    然,情势比人强。

    再挣扎下去,又如何?

    有人会伸手出来,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吗?

    不经不觉,我也等了这么些年了。

    我给自己的机会与时间,也真并不算少。

    若然蹉跎下去,我就要为心底的一个迷糊的幻象与憧憬而付出更高昂的代价,包括母亲可能难以弥补的失望,与永恒的形单影只!

    真的划不来!

    哭过了,我拿出纸巾来,狠狠地抹了一把脸,重新补妆。

    苞着,投入工作。

    这些天,我额外地勤奋。同事们或以为我在不久将来要放大假,故此,拼命把功夫做妥。

    实则是,我不要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

    家中的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都在忙个人的事宜。

    母亲名正言顺地在致生手上接过令旗,为我们张罗一切有关新居布置事宜。

    至于婚礼,我拒绝了母亲要广宴街坊邻里的要求,毅然决然地说:“我们旅行结婚!”

    “定了日子没有?”

    “没有!跋完功夫,即可成行。我们是开设旅行社的。”

    母亲白我一眼:“连婚姻大事都这么的无可无不可。”

    是的。悲哀不悲哀?我心里也嘲笑自己。

    这一阵子,我是什么人都没有见。

    我下意识地把自己收藏起来。

    致生是真有点乐极忘形了。

    既是胜券在握,就完全不介意我以赶办公事为借口,推掉他的约会。

    “反正我们长相厮守的日子正长呀!”致生在电话里轻松地说。

    我没有回应,轻轻挂断了线,由得对方以此作为我的默认。

    我跟母亲的见面时间也比平日少。

    饼往,不论我多晚回到家里去,她总要坐到客厅去候我回来,罗唆几句,才心安的。

    现今呢,也不是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为花落谁家,已然大定,她就少操心,母亲甚而直言不讳:“提心吊胆地管教女儿,无非都是为人家培养个好的老婆而已。”

    现今考试合格,毕业了,自然地松一口气。天下父母心,尽皆如此。

    鲍司里头的同事,我突然地懒得接触接见。反正没有出错,巴巴地盯住镑人的效率,务必要个个勤快,又是为什么呢?徒惹反感而已。

    为公司?公司现今已不是我的整个世界。

    为章德鉴?自己想想,也都觉得好笑。

    他是我什么人了?一凉一热、生老病死,甚而伤春悲秋,无端烦恼,他有经过吗?有试过分担过我半点压力吗?

    没有。

    我和他的关系,是庄田里那个农夫与一头牛。

    鞠躬尽瘁之后,最好的待遇,还只不过由得我静静在牛栏内老死掉算数。

    他交下来的功夫若是一下子做不妥当,只怕他会立即想尽办法把我打发掉。

    世界上没有心甘情愿自养伙计的老板。

    劳资关系会有什么突破?

    自古以来,未之有也。

    因而,我也不要见章德鉴。

    是今非昔比了。

    我和他日中不相见,又有何难?

    从前,一个小小写字楼,朝见口晚见面,对方消失一个下午,顿时因寂寞而成担挂。

    现今,两层写字楼,各据一个办公室,自成一国,有事还不过在对讲机交代一切,无事就更河水不犯井水,恨不得互不侵犯,好证明业务运行妥当,并无障碍。

    是的,有朝一日,章德鉴推开我办公室的门,发觉坐在里头工作的人不再是阮楚翘,也不会有太大的讶异,只要生意如常操作,谁坐我的位置都一样。

    我敏感?

    要真如此,也应该是一份迟来的触觉,早就应该领悟这番道理了。

    因而,这些天来,有什么公事,要跟他商议,我都只以办公室便条向他请示算了,不劳相见。章德鉴也只在便条上签批了掷还,如此而已,此之谓礼尚往来,彼此彼此。

    母亲的电话在黄昏时分搭进办公室里来。她气冲冲投诉说:“现今打电话找你,竟要过五关斩六将,被问个一清二楚,才可以跟你说话。这样子的派头,再发展下去,不知道要不要我拿出你的出生纸来跟我的身份证对正过,才许我母女相叙?”

    我真有点啼笑皆非。

    鲍司规模稍具,有一个电话总机接线生,何足怪哉?再接到我办公室来,秘书会问一问来人资料,以便通传,也是她的份内事。

    并无对母亲不敬之处。就是有些人一旦受一点点阻拦,就以为被人家看轻了,竟没想到母亲亦在此列。

    第30节

    “楚翘,若不是看在有喜事在身,自是要发一顿脾气的。我这是打电话来提你,旅行结婚也要穿穿婚纱,拍个结婚照片,好留为纪念,我看你根本忙得连这件正经事也记不起来了吧?”

    说得实在对。我完全不像是在下个月就要出嫁的新娘子。

    “要不要我陪你去挑婚纱?”母亲问。

    “妈,你的功夫够多了,我约念真陪我好了。”

    念真也似乎是惟一令我提得起劲相见的一个人。

    周末,我们先约在一起吃午饭,才到附近的几家婚纱店去,随便挑一件合身的,预订日子,也就算了。

    踏进去专营新娘礼服的摄影院,人家是喜洋洋地拼命招呼,我是懒洋洋地敷衍,才试穿了一款,就像是夏日院庭内伸长舌头在乘凉憩息的狗,摊在沙发上,动都不想动。

    “就这一件成了!”我说。

    “阮小姐,我们刚缝起的这几件,款式可能更适合你呢。”

    我摆摆手:“永远有更适合自己的人与物在后头,试下去是没完没了,就这一件吧!”说这话时,我是负气的。

    走出新娘礼服店时,额上竟流出细汗,刚才像打了一场小的仗。

    念真说:“走,我们去喝杯咖啡,你需要定一定神,我也有话跟你说。”

    坐在咖啡座去,差不多喝光了那杯咖啡,念真才开口:“对不起,楚翘,是我连累了你!”

    我震惊:“什么话,念真?”

    “是因为我的遭遇,我的感慨,使你抓住一个可以娶你为妻的人就决定结婚去吗?”

    “念真,你这是多疑了。”

    “不,楚翘,我是认真的。你毫不爱致生。”

    我默然。

    “对不对?”

    “这已经不是个只为相恋而结婚的时代。”

    此言一出,心内更是翻腾,一股温热直冲上眼眶。

    念真紧握着我的手。

    “楚翘,还不至于全无选择,迫虎跳墙的地步,是不是?”

    我摇头,猛地摇头,并不是回答念真的问题,只是下意识地要甩去一个长存脑际的阴影。

    “楚翘,不是局中人,无法明自当第三者的苦恼。同样,我不是你,也不可能想象出心有所属,而又无从表达的委屈。然而,既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总要挺起胸膛去承担,逃避怎么是办法?何况,你连试都不曾试过。”

    我木然。

    睁着眼,豆大的眼泪一滴滴,清晰地碎落在餐桌的台布上。

    一个化脓已久的疮,突然地被戳穿了,血水汩汩而下,完全禁止不住。

    我心绞痛,无辞以对。

    “楚翘,请别怪责我如此率直。”念真惭愧地低垂着头,甚而不敢正视我。

    “不要紧,念真。这年头,连自己都不肯对自己讲真心话,一味肆意地瞒骗,难得有人对我关心,表达诚意,我感谢。”

    我以手背拭干了泪。

    “我其实是忍不住了。”念真说:“看到你挑嫁衣时那副无奈,我才肯定自己一直以来的感受,应该不是误解。你其实心里只有一个人,章德鉴,是不是?”

    我抵着嘴,没有答。

    苞他,相识一大段日子之后,一下子要我正视对他的感情,我觉得为难。

    “是吗?念真,你认为如此?你看出来了?”

    我甚至向一个局外人求证,希望通过对方的冷静判决,帮助我肯定并承认这个事实。

    不是我没有承担一份感情痴恋的勇气,只是我仍有迷糊。

    念真微笑着说:“每次你谈及章德鉴,眼睛就发放着异样的光彩,亦不是一个下属对上司、雇员对雇主所能有的感情表现。楚翘,你谈到他时,连声音都抬高,特别的响亮。”

    我的脸一定是慢慢由苍白而变为酡红,浑身都不自在地需要微微蠕动,以抵消那份不安。

    “我曾刻意在言语之间试探你,结果并没有出乎我意料之外。只是,你突然间宣布要与钟致生结婚了,我也不好说什么!”

    “我错了,是吗?”

    “大错特错了。”念真重握我的手:“幸福的机会,虽云要仰仗上天的赐予,也要加上人力的推动,才能水到渠成。章德鉴不也是能名正言顺地娶你为妻的人吗?为什么要挑一个你并不以他为生活中心的、不相干的男人!”

    可是,我难于启齿。

    “楚翘,你的为难与顾虑,虽非多余,但问题关键也只不过是欠缺一点点心思的处理而已!

    我细味着念真的说话。

    没由来地突然觉得信心十足,再挺一挺胸,打算接受挑战,可惜随即又气馁了。

    “米已成炊了!”我说。

    “结了婚的人,尚且可以离婚,何况是订了婚的?这今时今日的尴尬,比起他日的悔不当初,害人害己,实在微不足道。楚翘,个人幸福与生意前景的处理方式,其实大同小异,需要你大刀阔斧,去芜存菁时,你应该晓得怎样做?”

    念真一言惊醒梦中人。

    一夜的无眠。

    我思索得头痛欲裂。

    是的,到了这危急存亡的最后关头,我承认了对章德鉴的感情。

    苞钟致生结婚,不单令我情绪突然的失落,还是为一种从此要离开章德鉴的恐惧与不舍,吞蚀我心。

    曾几何时在人生战场上,携手抗敌,争取领土的好拍档,一下子待至和平,竟有种恋恋不舍、不愿分离的感觉。

    这种感觉不单来自习惯,更来自之所以肯困苦奋斗的坚忍。

    世界不同了,大概已很少很少的两情眷恋,是为着一刹那相见,彼此交换的一个眼神。

    这是个纯情不再的时代。

    人们最真挚的感情,反而是在共同应付世途险阻、面对人情冷暖上头。

    男女的情怀又似回复到盘古初开的阶段。茫茫天地之间只有亚当和夏娃,他俩是并无选择余地的要衷诚合作、建设安乐天地。对方的条件如何只在极次要的地步,在相处过程中的,彼此关怀与互相照应,日积月累而成不可取代的感情。尤其甚者,一种不愿意失去依傍的浓烈感觉早已随血液的运行蔓延全身。

    这种死生相许,建基于肯为对方苦干奋斗甚而牺牲以自保的层面上,正正是现代异性关系的写照。

    我和章德鉴的确曾有过世间只余我俩,开山劈石,创造未来的历程。

    直至我们踏出一条生路,冲出一条胡同,放眼世界,看到花花绿绿的人群,五光十色的事物,反而突然之间的起了一阵疏离与隔膜。

    于是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行我的独木桥,各自在接触的新天地内有不同际遇。

    再不去怀念、去扶触、去亲近过往的感情缘起,那就快要淡忘一切,而成陌路了。

    我怎么能迟至今日才觉醒呢?

    然而,觉醒了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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