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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发生一些口角,甚至伊几次差点离丈夫而去。那时,丈夫准乖巧地说,你去看看米吧,看看米在忙些什么。伊便直奔米的家中或单位找米。伊去找米并非丈夫的那些话,而是伊遇事必得找米。米是伊的同性密友,是伊的一面镜子。女人离不得镜子,因为镜子帮助她们认识和了解自己。

    整整五年了,伊一次又一次在滨海的那套公寓里对丈夫说,我要去看看米。丈夫完全有力量告诉伊不必去找米的。但丈夫总是错过了那些机会。在伊的心中丈夫是不指望那些机会的,他将指望留给了米。他认为以米的平静心态观照和容纳伊,伊会得到自省和知足。甚至他会想到,忍受伊走后无法言传的孤独——一名成功男人的孤独,伊一定会以回归后加倍的温柔补偿他。男人一旦有了成功,对女人便变得十分自信起来,但有时,这种自信往往是盲目的。

    米在伊心中是个完全纯粹的女人。在这个商业社会里,米以她独特的方式谋生,她给几家妇女刊物撰稿,又拿着一个闲散的事业机构的固定工资。她的工作室就在家中,每天五六千字出自她手中的键盘,她没有家务拖累,丈夫在与她结婚之前去做了输精管结扎手术。夫妻俩婚后也像婚前一样,各自工作,一周一个约会,特别的日子互赠鲜花或礼品,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而且米可以专心从事她的女性学研究,或者写点文章发表。与米在一起,伊感觉到自己像一条动荡不安的激流,而米却是包容万变的海水。米如水的心态接纳了伊的动荡不安,使之渐渐平息,坦然向前。伊与米的聚会总是轻松愉快的,那是又一种的清新爽目。望着米,伊说起友谊,说那是母性宽阔的臂膀,是上苍给予的报答不尽的恩赐;而爱情呢?伊苦笑,它是如此让人脆弱呀!伊说。

    米说是呀谁说不是呢,这可憎的爱情,它是如此让人脆弱!让我们去干点不脆弱的事情吧!米并不劝解,米知伊的苦衷,米永远不去点破她,这是米的可信赖处。她们在短暂的聚会中三探天池架原始森林,两次徒步汉水,还在一个秋风密集的日子去了一趟敦煌。与米在一起的旅途之夜,两个女人相背而卧,身躯之间隔着性别无形的屏障,她们是玛利亚和贞德,她们是两泓平静的水。在露营的帐篷里,伊动情地说滨海是我凡身的家,而芜河是我灵魂的家。伊说这话时,脸上有一种殉道者的悲悯。米搂住伊的双肩,像抱住一个弱小的孩子。两个人都流下了许多的泪。

    而在滨海,躺在病床上的伊想,那里没有自己的蓝天。伊是丈夫成功的蓝天上点缀的一抹淡云。云淡,是为了衬托天高。不知多少次,喜欢著随意便装的伊被丈夫斥责着:你哪里拣来的这么些破烂呵!今天是出席酒会你知吗?把我给你买的那些晚礼服挑一件换上!丈夫边料理着他那油光发亮的头发一边指使着伊。丈夫近年沾了滨海的地气似地浑身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丈夫忙完了自己一看表,知时间已到,便钻进卧室抓了伊出来。伊,他的小女人,平常的亚麻灰长裙套在身上不曾换下,长发也不曾挽起,简直彻头彻尾的一个灰姑娘。

    伊用无言抗拒着这些无为的应酬。凭伊的天生丽质、丰韵苗条,那些略透春华的盛装加之伊冷艳的气质,伊瞬间可以成为酒会中的皇后。但是伊却无法跟随丈夫的思维走。与那些宴会比起来,伊情愿一个人独处,可以享受一份阳光或者一本好书。她隐隐感觉到,自己不属于目前这种处境,进而不属于这座充斥着欲望和挣扎的城市。

    无数个黄昏,伊都这样莫名地与丈夫对峙着。当丈夫懊恼地甩门而去时,伊清丽的脸便在一丝一丝漏进室内的夜气中变得黯淡。

    刚才在楼下过道上,牧熟识的两位小护士正热烈地争论着什么,她们看见牧提着一袋水果上楼,其中一个笑道,哟,去看405?牧点头,问你们有什么喜事,这么高兴?小李说,喏,护士长结婚,分你两颗喜糖,吃了眼亮的哟!小张打趣道,么时吃你的喜糖?和405?两个女孩子笑吟吟一阵风般从牧身边走过。牧手中握了两颗水果糖,喜悦的情绪顿时水藻一般爬上心岸。旋即,放快了他上楼梯的步子。

    马上就可以见到伊了,虽然两个小时前他刚刚离开伊,他也搞不懂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似乎那么迫切地想见伊。在单位匆匆放下了采购的器材,便到单身宿舍冲了一个凉水澡,换了一件白衬衫,又匆匆赶到花店。在众多的鲜花中,他不知买什么花好。导购小姐说送女朋友就买玫瑰了,看病人就买康乃馨了,送爱人嘛,最好是玫瑰中夹一支百合,取天长地久、百年好合之意罗!牧忽然觉得导购小姐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似的,不觉热血涌上两颊。犹豫了一下,含含糊糊说买一束红玫瑰吧!

    红玫瑰送到伊的床头,伊美丽的双眸静静地合着。这一会儿,牧真的感谢上苍,把伊挽留在武汉,他可以照顾她,呵护她。他轻手轻脚地插好鲜花,望着平静入睡的伊,他真想站在这儿,永远这么站着,守侯着这位让人怜爱的女子。可是门开了,护士小姐进来巡房,牧只好告辞出来。而此刻,牧走在通往405的楼梯上,手里握着护士小李给的两粒喜糖,他忽然有一种预感,他坚信这是一个美好的预兆。四楼到了,走廊拐角处就是405病室,28岁的牧,要推开那扇为他预约了一生幸福的大门。牧抬起了右手,敲响了门。

    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皎洁的月光柔情如水。

    有人在想我爱我就在今夜。

    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有人在祈祷

    祈祷在今夜与她相聚

    尽管我知道我们相隔甚远。

    请进。是伊令人心跳的声音。

    南下的列车要坐一天一夜,慢腾腾的像一条老牛破车。

    三年了。牧想。他每年春天都要去滨海看望伊一趟,那次列车上的偶然相遇,成就了牧和伊的这场割舍不断的恋情。牧把与伊的一年一度的约会当作了生命中的一次豪华的盛宴,他迷上了这种来来去去的奔波和时时刻刻的守望。如果牧比较富裕,他就会直奔机场,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见到他朝思暮想的人了。但是牧没有钱,只有让漫长的旅程成为他的选择。他的心就像一只充盈的气球,不断地飞升,飞向蓝天,飞向自由。整整三年,他从伊的来信中了解了自己心爱的人的痛苦,了解了一棵濒临枯萎的藤蔓在空气稀薄的滨海如何挣扎着寻得那一点点可供呼吸的空气的抑郁。她对他寄予希望,他就不能辜负了这种希望。所以今年秋天他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就要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他想,她当然会惊喜,或许会流泪,就像在武汉的磨山植物园那片青草地一样。更重要的是,他将告诉她他已经准备好了。三年的等待和相思,使牧的内心像一孔喷涌的泉眼积蓄了无穷的力量。他要告诉他,她必须跟他走,其他则别无选择。他要与她相知相守一生一世。他在近期发给伊的一封信中,摘抄了1995年风靡欧亚大陆的畅销书廊桥遗梦中男主人公罗伯特金凯的一句话:“在一个充满混沌不清的宇宙中,这样明确的事只出现一次,不论你活几生几世,以后永不会再现。”他将这样一句话寄给她,然后就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牧对自己的爱深信不疑。

    武汉。磨山植物园。青草地上,一袭白裙的伊看上去就像一只美丽圣洁的白鹤。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牧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感觉告诉伊。当时牧与伊正相对席地而坐,他情不自禁地告诉伊,她就是一只自天而降落人间的仙鹤。

    那天牧第一次对一个异性讲起了他的家乡,讲起了关于白鹤的故事。

    牧说,他的家乡是白鹤的故乡,每当秋风吹过,这些不知疲倦的旅者就开始了南徙。牧说,白鹤总是成双成对地结队飞过,那是一种壮观的景象。白鹤呼唤着白鹤,长者护卫着幼者,爱人追随着爱人,它们你呼我唤,飞过一片片沼泽和水田,飞过一道道高岗,飞向远方。若有一只掉了队,便有家族中的一员回头来找。寻找掉队者的白鹤,在村庄的上空盘旋,直到体弱者振翅而起,重新冲上云霄。当然,牧说,也有些掉队的白鹤受了伤,无法归队的。村里几乎家家都有鹤笼,那里的孩子个个都知道替白鹤疗伤。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件事,使整个村子的人震惊。一位收工的汉子在半人高的苇荡里遇到一只受伤的白鹤,他将白鹤带回家,替白鹤包好伤口,然后就将白鹤关进鹤笼,准备等白鹤伤愈后再放它走。然而在那个秋夜,农人未曾料到,回头寻找掉队者的白鹤终于在农舍的窗口找到了失踪者,它们彼此呼唤,隔笼拥抱,诉说衷肠。忽然笼外的白鹤发疯般地用嘴想把木笼啄开,它拼尽了身上的力气,却无法使笼子打开,在天将破晓之际,笼内的白鹤绝望地呼叫着笼外的白鹤,笼外的白鹤喃喃地轻唤着笼内的白鹤,它们彼此两颈相绞,愈拧愈紧,直到断气。待农人起床开门,笼内笼外,两只白鹤的徇情场景让人触目惊心。

    就在那天的青草地上,伊为两只白鹤的故事掉下了热泪。伊说人呐,活着就奔着一个湛蓝的云天;人呐,有时候活的还不如畜生!

    就在那片青草地上,伊还告诉牧,她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牧的心中划过一道云翳,但那道云翳瞬间即逝,然后被一股温情所取代。他告诉伊,他真的很羡慕笼外的那只白鹤,如果伊需要,他也会那样做的。伊如水般的眼睛望着牧,心中似乎有着难言的隐痛,使牧的表达无法延续。

    三天转眼就过去了,临行前一天,牧陪着伊去了一趟黄鹤楼,在蛇山和龟山之间,古老的长江缓缓流淌,似乎承载了太多的重负和灾难。也就在这座古老的名楼上,天空如此旷远,江水如此坦坦,天荒地老,古人不再,生命瘦若琴弦,怀古与幽思,沧桑与感念,牧与伊百感交集,在告别的瞬间,牧说以后我每年春天都会去南方看你。伊点点头,眼中已注满莹莹泪水。两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记忆像一个黑洞,在无限中绵延。列车的鸣笛声几次把他唤醒。当呼啸的列车穿越湖南境内最长的一个隧洞时,牧把头扭向窗外。三年来一种无法表达的感觉在牧的内心不断充溢着,被遏制的激情像水柱想要冲决那张现实的网。这时他看见车窗上映出的自己的一副架着镜片的脸。那是一张不再年轻的面孔,因为爱情,它的整个纹路都显示出一丝无畏的笑意。一双执著的眼睛似乎在问牧:你消瘦的肩膀能承受你心爱人儿的信赖吗?还有她的殷殷期望?一想到这些,牧的心就一阵隐痛。这时,车窗上的那张书生面孔就变得严肃起来。不一会,那张严肃的脸和脸上的纹路都不见了,一道刺目的白光扑面而来,牧下意识地眯上了眼睛,渐渐地,眼前的一切均已消逝,任由列车有力的铿锵声将自己淹没。

    滨海,令他热爱和伤感的滨海到了。牧的眼中溢满了热泪。他的心一阵悸动。

    伊在南方的暴雨中出现。打着一把碎花小伞,白色的长裙外套了一件红色的风衣,伞和衣摆被风掀起,使刚刚从的士里钻出身子来的伊,看起来似乎随时都有被风暴卷走的可能。在滨海这么多年,她始终没有学会开车,对于机械的东西,她总是缺乏平衡感。她经常很奇怪为什么别人很快就能够适应滨海的快节奏,而自己却像平衡木上的一个蹩脚的舞者,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写着尴尬。刚出门时,她虽然特意画了淡妆,因为淋雨的缘故,一绺被雨水打湿的乌发,紧贴在她那苍白的脸上,使她神色里淡淡的忧郁和身心的疲惫怎么也掩饰不住。

    三年了。她看见牧在中国的版图上行走,留下深情的注目。一次是在宝鸡,还有一次是在乌鲁木齐,他简单的行李里,只带了一本廊桥遗梦。在嘉峪关,他用劣质烟盒纸给她写信,在保定,他用的是一块白桦树皮,他还用过竹衣和树叶,有时是只言片语,有时是千头万绪。无论走到哪里,他总会把那里的风土人情写给她来分享。她在他的旅途中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影子,是一个伙伴和搭档,他向她倾诉,而她总能够听懂。在陕西,牧被一孔一孔的窑洞迷住了。一夜,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伊变成了两个原始人,在山石累积的洞穴钻木取火而为食,搬石堵洞而为门。他给伊的信,是一张人类择穴而居的原始而温馨的家园图。他的寓言,第一次遭到了伊的讥笑。伊说她发现牧有时真是个十足的孩子。后来,牧还寄过另外的故事,那些故事使伊感受到了牧埋藏于心的深情。

    丈夫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有时彻夜不归。但是对于伊偶尔的友人来信,他还是看出了一点什么。一次,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伊写给牧的一首题为致友人的小诗,他对于伊略带神经质的敏感和细腻向来是不以为然的。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说起伊的长年对抗,他一脸的蔑视。经营地产上的一帆风顺,使丈夫心里永远装着千军万马似的,对于伊,他认为她对他应该心存感激,在滨海,一个男人不嫖不赌,已经是十分难得,何况他有能力让伊金衣玉食,万事无忧。最令伊无法忍受的是丈夫对伊不在家享清福,却自作主张去了一家疯人病医院当看护的事情所持的态度,丈夫说你迟早也会变成一个神经病人的。然而伊没有后悔,三年来,她在那家医院工作出色,没有一点要退却的意向。精神上有毛病的人,他们不懂得伪善和作态,他们身上的缺陷比起我们身边的一些自以为正常的人身上的缺陷来,往往要可爱得多。

    牧说,我来带你走。他把电话打到疯人病院的看护值班室,声音异常坚决。伊又惊又喜,窗外的瓢泼大雨把疯人院的围墙撞击出一道道粲然的水柱,伊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她说你在哪里?我马上到。

    伊身上来苏水的味道在牧的身边缭绕,牧的鼻子被刺激得连打了两个喷嚏。他爱怜地想为她脱去被雨水淋湿的风衣,他的动作开始有点迟疑,但他在伊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种鼓励和期待,他的手不再犹豫。当那件红风衣被牧轻轻挂到床头衣架上的时候,伊和牧他们都感受到了命运的一种必然——物质剧烈氧化燃烧而发出的光华和热量,它是那么醒目和耀眼,在光芒四射的刹那间,照亮了生命久远的渴望和最终的归宿。他们在列车上彼此邂逅,相识,相思和相恋,三年后的今天,他们第一次有了肌肤相亲。他们拥抱着躺下,轻轻抚摩对方,似乎并不急于求成,并不急于寻找那快乐的彼岸,只是像一个顺水而上的泳者,愉悦于皮肤和水的嬉戏,然后,任由体内潜伏了千年万年的欲望,化为坚韧恒久的火焰,在沙漠和河流之间,坚韧地上升

    伊决定跟牧走,马上。她再不能辜负牧的等待和守望。那是一件明确得不能再明确的事情——他们彼此相爱。在此以前,她不敢向牧承诺什么。她非常明白,在她与牧之间,牧就像一个身不由己的天体,在情感的深不可测的宇宙里坠落,坠落;而自己却肩负责任,无法与他一起作最后的飞身一跳。然而事情在今天却出现了转机,他们都明白了彼此的不可割舍和不可替代。

    私奔私奔私奔私奔,一整夜,伊都想着这个折磨人的字眼。她失眠了。在天欲报晓之际,伊迷迷糊糊小睡了一会,后来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牧赤身裸体平躺在一条海湾的浅滩上,忧郁的长发在他们的身上水草般缠绕。这时,有许许多多的人们从船上、码头上走下来,他们说沙滩上有两条自杀的鲸鱼。他们不久就被人群包围了起来,他们果然成了两条鲸鱼,她和他的感受顿时变成了鲸鱼的感受,他们扭曲着身子,为的是不让好事的人们把他们推回水面,刺人的阳光使他们的眼睛包括身子均变得很慵倦,他们的眼前是绵绵无限的干渴和对于绵绵无限干渴的无奈等待。后来,她听见一个孩子伏在鲸鱼的身上伤心地哭了,有几滴泪冷冷地流进她的鳃里她醒了过来。

    “天气凉了。树叶黄了。一片片叶子从树上落下来。”

    是谁在背诗?

    “天空那么蓝,那么高。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

    儿子怀里抱着一只玩具熊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嘴里背诵着一篇课文。

    伊的眼前晃过一排排大雁南飞的情形。她揉了揉眼睛。

    离与牧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伊似乎听得见时钟摆动的声音。而此刻,牧也在粤海等待着。

    伊的眼前始终晃动着儿子怀抱玩具熊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的样子,耳朵里震响着一个童稚的声音:

    天气凉了。树叶黄了。一片片叶子从树上落下来。

    天空那么蓝,那么高。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

    站在那里,伊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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