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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的时候，丈夫周云海说，厂长蒋光鼎越来越固执了，昨天让县政府安全生产检查人员下不来台，今天又拒绝支付石磊的货款，要石磊把印好的函头纸搬回去。游春竹边搛菜边问：“为什么要他搬回去？”周云海说：“蒋光鼎说函头纸印多了，事先没有征得他同意。”游春竹就皱了眉头。石磊事先问过游春竹的。我游春竹好歹也是副厂长，这点主也不让做？给你印的函头纸，你说不要就不要，人家拖回去送小学生当草稿纸啊？怎么可以这样呢！
周云海不知道事情与妻子有关，见游春竹有些气愤的样子，就解释说：“石磊印得也确实太多。蒋光鼎发脾气说5年也用不完。”游春竹还是无语，心想，东方日化厂有违节俭的事情就办公纸张一项吗？人家石磊姐夫是经委李主任，求到我头上，我拒绝得了吗？
游春竹把筷子咬在牙齿间，出了好一会神。
周云海见妻子不高兴了。就不再多语。等游春竹吃完饭，默默地收拾餐桌餐具。这位才从车间工人的岗位上到库房来的仓库保管员，不大了解厂领导间的微妙关系，见妻子生气，就闹不清是不是自己不该同妻子说这些烦心事情。同事们背后说周云海一贯怕老婆，那是不了解周云海。如其说周云海对妻子百依百顺是怕老婆，不如说那是他无微不至地关心爱护游春竹。
游春竹16岁响应毛泽东主席“知识分子要上山下乡”的号召，下放到农村去了。也许农村劳动太辛苦，也许太想读书，游春竹就找大队支书谈心，说自己想去读大学。大队书记辨认似的望了她好久，说，晚上去大队部认真谈一次。游春竹去了。那晚大队部没有别人，就支书在办公室等她。游春竹一到，支书就把门关了。也不说话，拉起游春竹的手就摸。游春竹害怕得发蒙，又不敢得罪支书。结果支书最后把游春竹放倒在长靠椅上。游春竹回知青楼的时候迷迷瞪瞪，只记得自己很痛。
这些是新婚之夜游春竹同周云海说的。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肯下嫁一个工人，周云海对游春竹只有感激和喜爱，没有后悔自己娶的不是处女。他只是为当年的游春竹心痛不已。从新婚之夜起，周云海就心里打定主意不再让妻子心痛。
后来走进大学校园的游春竹，似乎完全忘记了打扮，把自己穿得同男孩子没有二致。大学毕业后，游春竹分配回家乡山阳镇，进了东方日化厂做技术员。游春竹一如既往地不爱打扮。只老老实实上班下班。听天由命地同以老实著名的工人周云海结了婚。虽然夫妻关系很好，但游春竹依然很沉闷。周云海发现游春竹在家很执拗，不允许别人违拗她。因为人们觉得游春竹不出众，性格也太沉闷，所以游春竹一直是个普通技术员。周云海倒知冷知热，瞅她心情好当院子静坐的时候，拉把椅子坐她旁边来，对她说：“你一个大学生分在工厂，做一辈子技术员实在委屈了你，有机会你同领导说说，换个更重要的岗位。”游春竹没有被老公感动，说：“求别人干什么。任何事情有得必有失！做技术员有什么不好！”周云海历来依从游春竹，就不再劝。
游春竹性格变得不再沉闷，是她36岁那年的事情。都说36岁本命年是个大坎，周云海就给游春竹买了条红底裤辟邪。游春竹忽然惊出了一身汗水：自己都36岁，快40了，竟然还一事无成的样子！自己潜意识里，其实一直觉得只要自己勤勤恳恳工作，学识和能力方面比别人突出，最终总会被组织发现和提拔。游春竹现在清醒地认识到，现在的人事制度，与毛泽东时代不同了，你默默无闻地苦干，组织是难以发现你的了。游春竹忽然也能够正面回忆审视当年去找村支书要求读大学那件事情了。假如当年不去找支书，自己是不是就会在农村待到最后呢？最后回城，又会不会被敷衍到街道工厂做个普通工人呢？游春竹觉得这些太有可能了。围棋术语里有个“棋盘上无闲子”的说法，那么，人生有真正值得后悔的进取吗？要说后悔，应该是自己大学之后这许多年的消沉吧！游春竹觉得一直在心底硬着的痛忽然软化消散，心开始活泛起来。
不好的心境能够给人带来不好的命运。心境的转变，往往预示着命运的改变。
游春竹大妹夫嗜赌成性，大妹就想离婚，回娘家哭。娘老子被大妹离婚的念头吓坏了，立即异口同声地说：“离婚多丢人，他爱赌就赌吧！”不料一贯沉静不说话的游春竹激动起来，拍桌子说：“大妹你离！坚决离！女人一生容易啊！嫁给你，你却不上进，只知道赌博，什么男人！”游春竹一激动，她父母就既惊奇又害怕，便不再出声。那夜游春竹把大妹带到自己家。姊妹俩在窗前说到深夜。碧水江的响声在那边显得大起来。月亮银盆似的挂在窗前泡桐树顶的天幕里，娴静得有如已经恢复常态的大妹。游春竹抬头望下月亮，总结似的说：“以后你别蠢，没出息的男人你别理。绝对不要听信他们的花言巧语。”
大妹离婚后同游春竹更亲了。因为大妹觉得在兄弟姊妹中，游春竹最明白事理最有决断最知心。一日大妹跑来告诉游春竹：“镇党委书记说，可以把我调到镇广播站去。”游春竹说：“那还不好？你们供销社眼看要垮台。你得赶紧花钱把这事情落实了！”大妹忸怩了一会，说：“他不要钱！”游春竹望着大妹，就瓷在那里，好一会才缓过神来，下决心似的说：“你也得答应他。”大妹怔住了，问：“你知道他想要什么吗？他不要钱，要人。”游春竹说：“知道。”游春竹接着告诉大妹，她是彻底看透了，这世道你不花代价，你就什么也别想得到。人生有多长呢，曹操说譬如朝露庄子说蜉蝣一生而已，她看到等待让自己36岁了还什么也没有得到，她就急出两腋窝的汗。这话对大妹不啻醍醐灌顶。
大妹后来也不结婚，心灰意冷心如止水地把日子过得宁静而平淡。大妹住的广播站那间单身职工宿舍，窗户对着一堵爬满爬山虎的老墙。大妹把许多夜晚，打发在静望老墙古藤上。某些夜晚，又因为镇党委书记的偷偷到来，而充满神奇、温馨和甜蜜的感觉。大妹觉得无法判断阿姐的人生理论是对还是错。后来镇党委书记调去教委当主任，大妹也调去县广播电视台。通过大妹引荐，游春竹认识了经委李主任。李主任很欣赏游春竹的遇事有决断和一身侠气，这是一种成熟迷人的美啊。后来经委就注意到游春竹。老牌大学生游春竹终于如锥在囊，受到经委领导赏识，提拔成东方日化副厂长。
副厂长游春竹上县城开会或者办事，也不忘记找机会去看看李主任。李主任就老带游春竹去看电影。最后发展到带她去宾馆开房间。李主任觉得，游春竹虽然不艳丽，但是很美，他几乎为游春竹沉醉。
“晚饭不用做我的了。我下午去趟县城，明天上午回来。”游春竹清理好换洗衣物，在客厅大声对厨房里的周云海说。周云海跑出来看一眼妻子，说：“哦。”
山阳镇去县城有50多公里。是省道。但是在山里河边穿来绕去的，弯道多，车速就不快，要近两个小时。游春竹在车椅子里假寐，心思复杂莫名。游春竹去县城是找经委李主任。
游春竹早想针对蒋光鼎找李主任认真谈一次了。这两年游春竹虽然做了东方日化厂的副厂长，却是很不开心。厂长蒋光鼎本来处事武断，大约又轻视女性，更有可能是知道游春竹的身世和隐私，与游春竹打交道的时候，就下意识地轻慢而鄙夷，决定厂务的时候，完全不尊重游春竹。游春竹倒不计较，处处同职工们说，蒋厂长是老实人，做事直爽。但是蒋光鼎从来就不为游春竹的宽容所感动。这次居然为区区几千元的办公纸张扫尽游春竹脸面。而他得罪的，是经委李主任的小舅子。游春竹觉得找李主任谈谈这位可笑的厂长的机会来了。孟子说：“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鎡基，不如待时。”游春竹自己觉得有准确辨别时机和抓住机会的能力。这方面蒋光鼎其实缺乏一种敏感，有些颟顸。
游春竹同经委李主任在碧水江边吊脚楼吃晚饭。游春竹满脸笑容轻松地讲述了蒋光鼎的种种表现，还用“他真是个老实人”做总结，最后游春竹说：“他虽然老实直爽，但是实在不适合做厂长。”想一想，又说：“他也不光不尊重同事，连领导也不尊重。他肯定知道石磊是你什么人。”李主任满面笑容，摇手说：“不说这个。公事公办嘛。”眯缝着眼抽一会烟，李主任突然说：“搞掉他，你敢上不？”游春竹说：“我为什么不敢。”李主任大笑：“你敢，我才有必要想办法弄他下来。假如你不想上，我觉得蒋还是一个基本称职的厂长。他一心为厂，也不拉帮结派，厂子局面基本清明。”
李主任想出一个把蒋光鼎弄下台来的办法：让东方日化的所有中层干部联名辞职，然后由经委出面，做调查处理。
到底不愧为头脑精明的经委主任，李主任充分看准了蒋光鼎苛刻武断、又不关心职工利益、还不懂得笼络亲信的缺点可以利用，而且蒋光鼎目中无人六亲不认的作派，对他下手，经委也不会有人同情他。
游春竹回厂一串联，几乎所有的中层干部都肯在集体辞职的报告上签名。当然，游春竹串联的过程中也大胆地许了许多愿。中层干部集体辞职的报告交到经委，很快就有调查处理组下到东方日化来。
十五天后有了调查结果，蒋光鼎存在经济问题。厂长蒋光鼎以侵占摄影器材等公物为手段，贪污公款二万余元。报请组织部后，蒋光鼎被撤了厂长职务。
蒋光鼎搬走家具的那天，天气很好。透过副厂长办公室的玻璃窗，游春竹望见一辆蓝色解放牌卡车，满装家具杂物，在洒满明艳阳光的厂区林荫道驶过，慢吞吞的，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游春竹有一刻几乎想起身下楼去，同坐驾驶室的蒋光鼎打个招呼。立即又意识到不妥。就旋开不锈钢保温茶杯，神思恍惚地喝茶。
那晚职工大会经委领导宣布撤消蒋光鼎厂长职务的时候，并没有确定新厂长人选，只是让游春竹代理厂长职务。事后游春竹问过经委李主任。李主任说，代理是继任的序曲，正式下文需要等到组织部考察之后。过几天见面游春竹又问李主任组织部什么时候考察？李主任笑着说，你别急，我们有建议权，基本是我们认定了人选，才上报组织部通过。不料，昨天下午，一贯从容不迫的李主任，着急地打电话告诉游春竹，钱副县长似乎想安插他的关系户来东方日化做厂长，要真是这样，经委可能扛不住。料不到事情结果会是这样。游春竹觉得很不甘心。
果然，不久调来一位新厂长。
新调来的厂长是个四十出头、戴眼镜的白脸男子，叫魏大新。县外资企业源远塑料厂的生产科长。魏大新觉得自己在源远很难有进入高层的可能。因此抱着宁为鸡头不为牛后的信念，瞄上东方日化厂厂长的位置。主管工业的钱副县长的女儿钱鹃，同魏大新一个办公室上班。二十多岁的钱鹃很欣赏魏大新管理生产的能力，也喜欢魏大新的翩翩风度、风趣机智。钱鹃的老公在县政府机关当小车司机，常常不在家，钱鹃不会做饭，就老要魏大新去她家聚餐。当然，钱鹃会同时邀上别的一两个同事。魏大新的厨艺不错。最拿手的是啤酒鸭。做出来软烂香辣，无比爽口。魏大新说，烹调讲究的是辨别主料的味，选择配料佐料，决定火候。有个原则是“有味使之出无味使之入”其中辨味是关键是根本。孙中山先生讲过“辨味不精，则烹调之术不妙”简单的炒菜，魏大新能够说出如此高深的理论，钱鹃就佩服得一愣一愣。魏大新听说东方日化中层领导集体辞职、调查组进驻东方日化，就不免激动不已。当晚单独把钱鹃约出来去宵夜大排档喝啤酒，想让钱鹃游说钱副县长，指派魏大新去东方日化做厂长。钱鹃在塑料靠椅里坐定，摇一摇披肩秀发，让它们顺服优美地垂落至肩后，说：“好好一个外资企业的生产科长，跑地方国营企业去干什么！”魏大新微微一笑，眼睛看着自己右手不断把啤酒杯倾来侧去，用浑厚的男低音说：“越是没起色的地方，越能够干出大事业。”钱鹃就眼睛亮亮地看着魏大新的脸，好一会，说：“那好，我过几天就同爹爹说。不过有个条件。”“什么条件？”“你把我也带去东方日化。”魏大新听钱鹃如此说，放下啤酒杯，有些夸张地哈哈大笑，说：“好！”笑意很快又被魏大新收敛了，他正色道：“这事急如河里救人，你可不能够‘过几日’！”钱鹃就也不笑，说：“好。那我今晚上就找爹爹说。爹爹最怕我同他磨了。”
钱副县长认识魏大新。钱副县长不喜欢那个成天陪着钱鹃的白脸男人。所以钱鹃一说魏大新想去东方日化做厂长，钱副县长就不耐烦，说：“工作上的事情，你别多嘴。”钱鹃就耍娇，拽住父亲的胳膊直摇晃，直到把父亲摇出笑脸。钱鹃说魏大新如何干练如何善于管理。钱副县长则说魏大新聪明外露，锐气有余而沉稳不足，做科长是个料子，做厂长显然不行。钱鹃就继续耍娇，一定要钱副县长同意。钱鹃说：“我还指望跟他去东方日化呢！”钱副县长生气了，神情严肃声气也严肃地说：“胡闹！”钱鹃就不敢再说。
钱鹃绝望地把情况告诉给魏大新，魏大新还是微微地笑着。钱鹃急了，朝魏大新喊道：“你还笑什么啊！”魏大新说：“不急。我再想办法。”魏大新不觉得钱鹃同她父亲的谈判破灭了。魏大新觉得钱鹃起码替他在钱副县长那里留了个印象。魏大新要做的事，不会因为一句不行，就告终的。
市委宣传部长是魏大新的表哥，在魏大新的央求下，替魏大新把钱副县长约到桂园鱼馆吃饭。席间钱副县长爽快地答应了让魏大新去做东方日化厂厂长。魏大新就非常得意自己思路宽泛而明晰，请来宣传部长请客和作陪。要不光靠自己那夹在香烟盒里的红包，肯定难成。被自己的精明感动了的魏大新，独独没有想到，钱副县长同意他去东方日化，多少有些要分开他和钱鹃的意思。钱副县长非常不情愿女儿成天同魏大新泡在一起。
魏大新去东方日化走马上任的时候，钱鹃没有跟过来，因为她父亲坚决不同意。其实魏大新为了做厂长，跑地方国营企业来，说的过去，钱鹃作为普通员工，也跑下小镇来就没有必要。但是钱鹃觉得老待一个环境很闷，真心想跟出来，魏大新走了自己却没有走成，钱鹃便生了许久闷气。魏大新倒没怎么在意，完全没有因为这个影响他的情绪。
妻子在县总工会工作，没有跟着过来，所以魏大新没有把所有家具搬过来，但是也搬来了书柜、火箱的几样笨重的，加上几大纸箱子书籍、衣物被褥，也是小半卡车。到厂的日期，先告诉过经委，经委又当面打电话通知过副厂长游春竹。但送魏大新过来的源远塑料厂的卡车来到东方日化，首先被门卫的老头盘查许久，最后魏大新自报家门，老头才白着眼将信将疑把他放进来。卡车停在厂区院坪，没一个人来理会。魏大新下车站了好一会，终于决定去办公室找副厂长游春竹。副厂长办公室却关着门，从窗户里探看，里面没有人。魏大新逐个办公室看去，财会有两美女坐办公室做帐目。听魏大新要找游春竹，一个美女打量一下魏大新，说游厂长去欧镇长那里了。之后两美女就对站她们身边的魏大新不加理睬，全当他透明。魏大新只好说：“我是新调来的厂长魏大新，你们有办法给我找到游副厂长吗？”没出过声的那位美女，诧异地望一眼魏大新，眼睛转动了一下，说：“您等一下，我call她bb机。”
大约40多分钟后游春竹笑容可掬地来到，那笑柔软顺滑如锦缎、明丽如有春阳洒落的林间涧水，嘴里直说：“魏厂长，抱歉抱歉！欧镇长有事情让我过政府去了。”魏大新也挤出笑容，说游副厂长忙啊。然后问蒋光鼎住过的房间的钥匙。游春竹就羞惭了脸色，说：“蒋光鼎大概是闹情绪，直接把钥匙给了销售科长汪金贵了。我去收回，汪金贵不给，说他双职工，一直住一个单间里。”魏大新就皱了下眉头，想了一下，说：“那也没关系。请游副厂长给我安排一个住处吧。我初来，不熟悉。”游春竹说：“厂里住房实在紧张。最近几日我就一直为魏厂长来了住哪里犯难。”想了一会，说：“单身宿舍区可以腾出一间房子，可是怕委屈了魏厂长。”魏大新说：“没关系的。就住那里吧。”游春竹告诉司机把车开到哪里，然后对魏大新说：“我去拿钥匙来，魏厂长到那边等一下。等下我帮你搬东西。”魏大新于是知道游春竹成心给他好看，也不打算安排人来帮搬东西。魏大新记起在县城遇到过蒋光鼎，蒋光鼎知道魏大新去接任东方日化厂长，就嬉皮笑脸拍魏大新的肩膀，语带双关语气暧昧地开玩笑说：“游春竹花招多呢。你有得一搞。”蒋光鼎还明确地说过住房钥匙交在游春竹手里。魏大新明白，这女人与自己算是交上手了。
好在卡车在单身宿舍楼前停下不久，旁边厂房车间走出一伙工人，径直朝卡车走过来，看样子是来帮忙卸车的。游春竹也来了，见了工人，就吆喝大家上楼开门、打扫、搬东西上去。游春竹同魏大新说，办公室有人在等着她，就先告辞离开了。因为人多，一切迅速弄好。魏大新对工人们说谢谢，大家默默无语离开了。
下车伊始，魏大新决定先熟悉下人事。就让人事科把花名册放他办公室来，花名册把每个人名的性别、年龄、学历、职务都记录在案。处理完工作有空闲的时候，他就按图索骥让想见的人逐个来办公室见面。魏大新每个阶层都挑选几个，作为第一批认识对象。召人谈话，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二车间主任杨东军，大家都说他为人好，工作能力不错。后来召杨东军谈话，发现带工人给自己卸家具的，就是杨东军，于是心里觉得这人可能确实不错。
魏大新了解到工厂财务管理比较混乱。群众意见最大的是销售这一块。群众反映销售人员个个有办法中饱私囊。有人反映游春竹同销售科长汪金贵关系特殊，他们经常把合格产品按次品价格缴纳货款。但追问具体事情，说话者又隐约其辞了。魏大新想，大概就是了，要不，销售人员也不可能胆敢个个搞鬼。但新官不管旧官事情，立足未稳，不好去追查以前的事情，以后一定想办法把这个鼠洞给他们堵上。
魏大新还利用食堂就餐的时候同人闲聊了解厂情。有次晚餐，餐厅人少，有位年近50的女人坐魏大新对面来。看的出她是故意接近魏大新。原来她对游春竹有意见。说了游春竹一大通不是，无非游春竹毫无原则，拉帮结派，打压异己，把个游春竹说得黑道人物似的。魏大新心说，这就是人的认识境界问题了。一个领导，怎么可能毫无原则呢？只不过领导的原则放在心里，处理具体事务，自有其灵活性。领导同职工一样毫无按个性处理事务的自由空间，也是不现实的。
那女人大约看出魏大新不相信游春竹毫无做人原则，犹豫一下，狠狠心，说：“魏厂长你别不信。游春竹还想起哄赶你走呢。她四处造谣说你隐私，说你刚毕业在单位就犯了男女错误。”魏大新有些吃惊，料不到游春竹连20年前的旧闻都挖出来！20年前魏大新刚毕业，分在大坡煤矿。煤矿电话机房接线员，是个风姿绰约的少妇，老公在另一个县工作。在这沉寂枯燥的矿区，少妇就有了无边的闲愁和寂寞。偏偏新来的大学生魏大新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少妇一见魏大新就眼睛放亮，心情也美好如早春暖阳。而魏大新也喜欢看到超凡脱俗的少妇接线员。后来两人就有了不寻常的关系，被少妇丈夫抓了现行。那事当时对魏大新的打击太大，虽然现在这类事情单位和组织不会管了，但是魏大新的心理阴影未消。游春竹居然把这事宣扬出来，魏大新脸上就挂不住，下意识端了饭碗起身要走，立起身记起什么，重新坐下来，平静了脸色，边吃饭边对那老职工说：“谢谢你反映情况给我。我想了解一件事情，有人反映游春竹同二车间主任杨东军关系紧张，究竟为什么？”女职工说：“杨东军比较有正义感，游春竹贪污货款，他知道了，同蒋光鼎反映过。”不久魏大新饭也吃完了，就拿碗回了宿舍。
不久魏大新去了趟县城。先去塑料厂找到钱鹃，让她帮忙约见钱副县长。恰好晚上钱副县长在家。喝一会茶，魏大新就向钱副县长汇报了东方日化的现状。魏大新觉得游春竹谤怨极多，工作能力平庸，还有经济问题，而且没有与人协作的精神，竟然背后散布陈年旧闻搞人身攻击，实在不适合再担任东方日化副厂长职务。只有把游春竹调走或者免除职务，工作才好开展。钱副县长和颜悦色，但是口气明显带着批评地说：“小魏你这样就有些抓不到重点了。一个工厂，主要是把生产和销售搞好，不要把主要精力放到人事关系上去。要狠抓管理，向管理要效益。效益好了，就一顺百顺，人事关系自然就顺了。说句老实话吧，我现在很担心东方日化的前途。昨天游春竹找经委李主任，说你工作不务实，脱离群众，好些职工觉得你不适合做厂长。我知道她这是想起哄赶你走。所以李主任找我试探我口气的时候，我已经说了硬话。我告诉他们，组织选中一个人，肯定是经过全面考核和权衡的，组织信得过才委派的。估计游春竹以后应该有所反省了。你回去大胆工作，但是要抓住重点。”魏大新想不到自以为理由充分地请见副县长，钱副县长会这样不愿意多听，就急于打断自己的陈述。但是领导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觉得不好再开口，就唯唯诺诺告辞回来。
第二天魏大新在汽车站与游春竹不期而遇。魏大新知道游春竹是缠经委李主任而来的，心里就恨一声，但是满面笑容地同游春竹打招呼，还抢着替她买了车票。游春竹说：“我这里有个亲戚昨天结婚，我来喝酒。”魏大新说：“太巧了，我塑料厂也有个老同事结婚。”以后在车上，两人说说话话，亲密得不得了的样子。
回到厂里，魏大新打算晚上约见杨东军。
魏大新吃了晚饭来到办公室，准备打电话给杨东军，约他来办公室谈谈。左手按在电话上了，却想了想，不打了，关门出来，去了职工宿舍区。
意外地见魏大新造访，杨东军把魏大新让进房间的时候有些迟疑的样子。魏大新说：“家没搬来，地方又不熟悉，没地方玩，听说你围棋下的不错，我们来两盘。”杨东军妻子何春梅给魏大新泡了杯铁观音，就离开客厅进书房陪儿子做作业去了。杨东军安枰在茶几上，把魏大新让在沙发上坐了，自己搬把椅子坐到对面。魏大新棋风凌厉。杨东军落子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但等到进入中盘，魏大新发现自己没有讨到半点便宜。魏大新突然说：“我了解过东方日化的人员结构，觉得你出任生产科长最适合。你愿意吗？”杨东军一怔，想一下，说：“我性格急躁，处理人际关系不来，不适合搞管理。”魏大新就笑了，说：“不就是一个游春竹容不得人，让你有顾虑吗？我已经有打算了，我会把厂领导重新分工，让游副厂长改管销售，朱副厂长来管生产。朱副厂长魄力比游副厂长差些，但是他正直，也很欣赏你。”杨东军心想，只要游春竹在东方日化，她就没有干涉不了的事情，如其到时候下不来台，不如不去拢这个场。所以继续谦虚推辞。魏大新就挥一下手，说：“你是党员，厂支部初步计议过了，大家都认为你合适。你是有正义感的人，不能够不顾单位前途，一味推辞。”杨东军料不到魏大新如此说，就讷讷不言。魏大新就缄口不谈工作了，只兴趣盎然的样子论棋。以后又下了两盘。魏大新说不下了。
准备站起来告辞，发现沙发上放一本占卜学书籍。书旁是一个小布袋子，摸一摸，仿佛是三枚铜钱，倒出来，果然是三个乾隆通宝。魏大新就笑说让杨东军占卜一下工作顺利不？杨东军推说没有学会，而且自己也不信，再者起卦一般是上午才行。魏大新说：“别罗嗦。我也不信的。游戏一回。来，别推辞了。男人哪有这样婆婆妈妈的！”杨东军就让魏大新手捧三铜钱，摇了掷茶几上，反复六次。杨东军旁边记录铜钱翻覆，成一卦。说四爻老阳，青龙发动。魏大新不懂这些，让直接说结果。杨东军说，一切顺利，但以后有衰退之象。魏大新问什么原因呢？杨东军想想，说看不出来。魏大新又问自己应该注意些什么？杨东军犹疑着不答。魏大新又笑了：“说过游戏看待的，直说无妨。”杨东军望着卦象，说：“青龙主酒色，动而化退，应该于酒色方面注意。”魏大新哈哈大笑。拍拍杨东军肩膀，让不要送，告辞出来。
天已经黑了。夜风凉凉的，仍吹不散魏大新的疲惫。他径直回房间休息。坐在床沿脱袜子泡脚的时候，魏大新觉得对杨东军有些失望。看上去高高大大的杨东军，太过善良，甚至有些懦弱。起用杨东军来对付游春竹，显然不行。以后还得直接与游春竹短兵相接。但目前又没有更合适人选。好在杨东军老实，假借厂支部名义一说话，他就不推辞了。不过这样实诚的人，去管生产，还是放得下心的。魏大新看出目前厂领导们对自己缺乏信任，有些还交好游春竹，以后厂务的安排，不能够太依赖集体领导，不能够太民主，要多搞集中制。魏大新还看出，游春竹搞人际关系厉害，但看事物眼光不高远，而且不大为集体着想，一切都以自私自利为出发点，所以，撇开个人恩怨，也必须不让游春竹牵制自己，而应该把她牵制住。
摆好杨东军这颗棋子，一盘棋总算开局了。魏大新叹口气，觉得首先应该睡一个好觉。明天上午开人事安排会议。
睡一觉起来，魏大新昨夜睡前那种良好感觉又没有了，他觉得今天的会议可能不好掌控。因为按自己思路，得出大动作，触及面比较大。生产科长王秋旺换去做销售科长，可能不会有什么意见。但销售科长汪金贵解聘为销售员，绝对有意见的，说不定会吵闹起来。假如游春竹利用他反对新的人事安排，魏大新就不好下台。但撤掉汪金贵势在必行。就是这个汪金贵一贯与游春竹及质检员勾结，把正品当次品，以低价买给销售商，再从销售商手里拿取现金。魏大新知道，大家其实都观望着新厂长如何对待销售科长，不下了他，新厂长的威信就难以树立。游春竹与朱副厂长分管方面对调，游春竹大概没理由硬着反对，但假如她发觉起用杨东军做生产科长，是架空她的第一步，她说不定要对着来。这样想着，魏大新就有些神情恍惚，刮着胡子把下巴刮出了血。赶紧用手压了好久，才勉强止住血。
会议的结果却让魏大新意外。宣布撤换销售科长的时候，汪金贵站了起来，发了通脾气，无非讲他劳苦功高，无故撤换是排除异己结党营私。还说自己不该住蒋光鼎那套房子，招人恨上了。魏大新青着脸冷笑。让他表演完，看游春竹如何接腔。料不到游春竹批评了汪金贵，说，新任厂长出于全盘考虑，更换中层领导完全符合情理和程序。大家都应该以全厂的利益为重。汪金贵就不说话了，拔腿离开了会场。游春竹对让她分管销售，也毫无异议。于是整个会议出奇地顺利。
散会后魏大新在办公室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实在想不通游春竹为何会毫无抵抗地躲闪他这样一记重拳。
百思不解，魏大新就对自己说：这是游春竹的一贯伎俩，她不轻易与人正面较量的。这些人事异动，虽然触及面大，但真要正面冲突起来，闹到上面，游春竹未必通得过。这一明拳她不还手，以后就可能使暗腿。魏大新更坚定了架空游春竹的决心。
宣布人事安排的第二天，新任生产科长杨东军就交给魏大新一份工作方案。看来杨东军夜间加过班。魏大新迫不及待地看起来。生产计划、月计划、调度计划、技术准备计划和生产准备计划，一应俱全。计划甚至比魏大新在源远塑料厂所做，还要有条理。其中研发新产品、改进加工工艺流程计划显见出杨东军有敏锐的开拓眼光和清晰的管理思路。而且，杨东军的思维是缜密的，为了实施好他的计划，他在加工生产管理上，大胆引用了车间生产承包责任制。魏大新把目光从计划拿开，投向在那边椅子里正襟危坐着的杨东军，心情愉悦起来。首先，魏大新喜欢这家伙的不卑不亢。前天还担心杨东军太老实，应变能力值得怀疑，现在清楚地感受到他的严谨认真和雷厉风行，开始不再为把生产交给杨东军管理担心。
“加班到几点？”魏大新眼光里充满赞许地问。杨东军居然有几分不好意思，说：“三点。”魏大新就知道是杨东军的老实让他连夜赶订计划的。杨东军大概以为今天正式走上生产科长岗位，他的工作就必须于今天正式按部就班切实有效地开展起来。魏大新心里感叹，杨东军这样认死理的书呆子其实不少，但是这些书呆子能够走到领导岗位上来的实在不多。假如纷繁微妙的人事不阻止他们上来，假如人事选拔制度不忽视他们，我们的国家的基层单位，一定高效而气象大改。不过，现有人事选拔制度不是没有道理，这些书呆子面对现实中微妙的人事纠葛和一系列政治潜规则，就如农妇面对生产线上旋转着的机器一样无知，不加保护地让他们去贸然接近，肯定危险，肯定行不通。魏大新心里说，以后要注意给杨东军做好后盾，为他做好保护。
杨东军找魏大新，是因为分管生产的朱副厂长去地区经委开会了，为期一周，他觉得他的生产科管理方案需要厂领导批准，而且他要召开一个车间主任、库房管理员、采购人员参加的会议，把生产任务承包给车间，给采购人员定出要求。魏大新本来准备说，等一周吧，要不朱副厂长会有想法。但是想起朱是位好好先生，缺乏魄力，等他来主持会议，对杨东军的生产任务的下达恐怕不利，于是决定不等朱了。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开会？”“今天下午。”魏大新在心里就又笑了，那是痛快和喜悦的笑。问：“人员通知来得及吗？”杨东军说：“你同意了，我就负责召集人。”魏大新说：“好。我让办公室也通知一下，在黑板上出个通知。”
下午的会议果然出现了情况。杨东军宣布了工作计划后，让各车间主任签订生产承包合同。二、三车间主任默不出声，一车间主任老鲍就面露讥讽，说搞车间主任快20年了，从来就没签什么合同，也没有谁消极怠工，耽误生产。杨东军就不吭声，拿眼光望魏大新。魏大新觉得这书呆子搞人际关系被动而笨拙，但处理具体事务时候不笨，头脑清晰，沉得住气。魏大新微微一笑，说：“现在外部环境和内部情况都发生变化了，以前不签订合同是很自然的，但是现在杨科长让大家签订合同，也是非常必要的。横向看看其他单位，管理先进一些的企业都这样做了。签订管理合同，不是杨科长一个人的意思，也不是我老魏一个人的意思，是厂领导集体研究的决定。希望大家理解，并且协作配合。”老鲍说：“就是因为外部环境在变，我们的车间加工生产，也就不是完全由我们内部掌控得了的。比如因为生产原料有问题，我们的产品出问题了，我们怎么办？现在给我们定许多死要求，我们工作起来有压力。”魏大新说：“鲍主任说的好。说明他对生产管理了如指掌，而且是认真负责的。不过，不能够因为有压力就不签订合同。有压力才有动力。新的形式下，谁都有压力。杨科长有压力吗？与以前的老工作计划比较，他给自己找了许多事情，他肯定有压力。我做厂长有压力吗？现在厂子效益不好，我压力很大。刚才宣布的这个新方案，是经过厂领导批准过的，希望大家支持。当然，一个新的计划，肯定有不完善的地方。以后工作中大家发现问题，可以及时反映。明年制定计划的时候，我们做出调整。今年只剩几个月了，这个计划是试行草案，我们也不准备交职代会讨论通过了。没有一个试行阶段，职工代表们到时候也不好做出判断。我们需要积累新的经验。”老鲍也就不再反对，带头在承包合同上签了字。
会议之后，杨东军觉得魏大新也许能够给东方日化带来生机。蒋光鼎刚愎自用墨守成规让杨东军失望。游春竹拉帮结派营私舞弊更让杨东军痛恨。他曾经同全厂工人们一起迷茫痛苦，现在终于看到了希望。
下午下班回家，妻子何春梅大约看出杨东军精神焕发，也就心情愉快地做了两个好菜。一个麻辣鸡丁。一个排骨蘑菇汤。儿子杨晓抱个篮球满头大汗跑回来，抽动鼻子闻几下，说：“哎呀，炒麻辣鸡了。”就抱个球走到餐桌边，拿筷子吃了几口。何春梅夺下他的球，在他手背上拍一下，说：“洗手！”晚饭毕何春梅来了情调，邀杨东军出去散步。杨东军记起有许久没有同妻子黄昏外出散步了。就吩咐杨晓进书房写作业，同妻子出门，穿过厂子林yīn道，出后门到了铁路边的山坡。在山坡上转了一圈，最后在那片梨园里坐下来。杨东军随手带来了根长箫，坐下就幽幽地吹起来。黄昏的箫声很感人。何春梅最初注意到杨东军，就是因为杨东军宿舍窗口黄昏飘出的箫声。箫声无论远听近听，都轻柔缥缈，欲散欲歇而又真切感人。何春梅觉得箫曲总有股忧伤哀愁的感觉。她就老猜度书生杨东军是不是总忧伤哀愁着？又忧伤哀愁什么呢？问题没有想明白，却发现自己爱上他了。今天杨东军吹的是梅娘曲。虽然仍然哀愁忧伤，到底在缠绵地诉说着爱情，听来就不叫何春梅伤悲。“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何春梅记得歌词。
等杨东军停止了，何春梅说：“哎，杨东军，我替你想过，你做生产科长，性格得改一改了。你不抽烟，我也就不鼓励，但是酒应该喝一点。麻将、跳舞也要随别人。你不是看书就是下围棋，此外再没了爱好，同人家格格不入，人家不猜忌你看不惯他们，也会觉得同你共事没趣味。所以既然从车间走出来，你得改改性格了。”“是吗？”杨东军习惯地应了一句。惊奇似的扭头看何春梅一脸的娇俏和认真。抬手在妻子的后脑勺摸了摸。那后脑勺圆滑得像一只皮球。
正当魏大新琢磨着怎样带游春竹出去，思想拉她出去游春竹会不会闹别扭的时候，游春竹倒请魏大新出去吃饭了。是山阳镇欧镇长的生日。魏大新觉得不认识欧镇长，没有必要去，加之宴会里没有一个熟人，游春竹又是敌对关系，她来邀请，不知道安的什么心。于是推辞说有事情。游春竹说，魏厂长初来山阳，应该熟悉一下地面上的人。欧镇长生日宴会是个难得的机会。而且宴会上人不杂，就少数几个镇领导。欧镇长为人豪爽，值得一交。以后厂里许多事情，其实少不了欧镇长帮忙。话说到这份上，魏大新觉得不好再推辞。否则显得惧怕什么似的。同游春竹出去一次，以后拉她出去跑，就更好开口。魏大新要的就是把游春竹从厂里拉出去，让她别在厂里捣乱。那样魏大新的工作计划实施起来才有保障。
魏大新游春竹到达古城酒家的时候，欧镇长正在大厅里候客。见游春竹魏大新到来，热情地过来伸手握了，寒暄几句，说，去1包坐一下。游春竹问：1包能够坐的下啊？鸥镇长说：先来的在那里唱下歌。等下转移到走廊头小厅。欧镇长身材适中，举止洒脱儒雅，因此不是很英俊的五官，也让人觉得无可厚非甚至无可挑剔了。魏大新觉得欧镇长是个不错的人，比较可亲。
1号包厢只有一个男客人在呆呆地看着电视。游春竹上去握手，称呼他潘镇长。然后介绍了魏大新。潘镇长非常随和，请魏游二人落座，同魏大新说许多话。正说着，潘镇长电话响了，看一下号码，立即接了，边接边站起身往外面走。游春竹忽然生出满面笑容，望望走廊，轻声对魏大新说：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干副镇长好多年了。前年欧镇长从别处调过来的时候，他有些不服鸥镇长。有次安排他工作，两人发生争执。潘副镇长出粗口骂起来。欧镇长把他单独叫到办公室，关了门，问：“你先出手还是我先出手？”潘怔好一会，才知道欧要同他打架。潘说：“我不是流氓，我不打架。”欧说：“你不是流氓那你骂娘！那我是流氓。”说着当胸一拳，把潘打倒了。潘爬起来要拼命。欧说：“我大学里学过散打，还在全省大学生运动会得过武术季军。你想好了再打。”潘说：“那我去告你。身为镇长打人。”欧说：“我也告你。你想充地头蛇，不服从安排，同我吵架，我单独同你谈，你还先动手。大家都看到你怒气冲冲，我可一直平静的克制着。你打不赢，就恶人先告状。你大概忘记了上面对你什么个印象了。——你什么时候去告状？你先去。”潘说：“你不让我管工业，偏让我管林业去，明摆着欺负我。“欧说：”你忘记你管工业多少年了。上面对你印象如何？让你去管林业，是个改变上面印象的好机会。你现在同我论理，很好。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们的目的是干好工作。只要你以后工作上不捣乱，今后我绝对不为难你。如果你觉得我当你兄弟，不会辱没你，我们就从现在起是兄弟。“说着伸出手来，等潘握。说到这里，游春竹笑起来，说：“现在的乡镇领导，这样鬼打架，实在有意思。”
走廊里人声鼎沸起来。听得欧镇长说：“直接去顶头小厅，马上开始。”魏大新偏头一看，见潘副镇长帮忙招扶着客人从门口过去了。人好像不多，就10来个。游春竹站起身，说：“走。我们也过去。”
十几人只坐了一桌。游春竹被欧镇长叫到身边坐了。座中只有两位女客，另一位是年轻漂亮的王副镇长。正位坐了段副县长。魏大新隔副县长两个位子，坐欧镇长斜对面。欧镇长没有让家属来。欧镇长说：“男人喝酒的时候不带纪检书记才自在。”一开始气氛就活跃而轻松。魏大新知道这些乡镇干部是挺能够喝酒的。说句不怎么恰当的玩笑话：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自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乡镇干部则是以酒量作为仕途进身的本钱，许多时候又是以喝酒为本职工作的。与乡镇干部斗酒，无异于同黑熊斗劈掌，同袋鼠比跳跃。与每一个电视剧总有一个主角一样，一桌酒席一般有个大家心目中尽量往醉里整的对象。所以魏大新一开始就声称不会喝酒。听到这话段副县长抬眼望了魏大新一眼。段副县长是民主人士副县长，比较随和。段副县长同魏大新喝过酒，知道魏大新酒量不错。但是段副县长不动声色，什么也没说又收回目光。欧镇长说：“不能够喝就随意吧。不过面前杯子不能够空。‘莫使金樽空对月’。也不能够让人家说我老欧请人吃饭，没给人筛酒。”负责掌壶的武装部长小谢就笑着给每人面前杯子斟上了酒。前面四杯大家同饮，魏大新浅尝辄止，谢部长很宽容地每次给魏大新杯里象征性的添一点。
后来就是欧镇长举杯敬段副县长了。段副县长说，今天你是寿星，不必敬我。抵不过欧镇长坚持，段副县长也举杯说，那我带头敬寿星了。之后潘副镇长敬段副县长。副县长就不动，淡淡地说，今天的主题是敬寿星。潘副镇长举杯老久，副县长就是不动，又不好放下杯子来，就转敬了欧镇长，说，遵照县长指示先敬寿星。之后大家轮流敬欧镇长。轮到魏大新，魏大新说，虽然不会喝，寿星不能够不敬。就说些祝颂语，敬了两杯。每人都敬过欧镇长之后，大家轮流敬副县长，段副县长这时候来者不拒，但他并不干杯，意思一下而已，大家不好计较，各自却干了杯。魏大新自然也就满满敬了段副县长两杯。两轮敬完，欧镇长带头敬魏大新的酒了，说，魏厂长初到山阳，我理应表示欢迎，敬上一杯。魏大新知道这样一来，就开了不好的头，非醉不可。于是再次申明不能够喝酒，坚辞不饮了。欧镇长说，看来是我没有面子了。不过我不能够不表达我的欢迎，这酒，我还是得喝了。说着一饮而尽。魏大新于是赶紧言谢，只得喝了一杯。又回敬一杯。欧镇长说，第二杯还是我敬魏厂长，东方日化是山阳的纳税大户，这杯酒就祝愿东方日化今后在魏厂长领导下兴旺发达。接下来是大家轮流敬魏大新。魏大新坚辞不饮。欧镇长说，魏厂长这就有些不适应乡镇的实际情况了吧？大家第一次幸会你，哪里能够不认识一下呢？你不是不愿意结识大家吧？我们欣赏游副厂长的性格，她就很随和。喝吧！魏大新还是坚辞，说，这样喝下来，就肯定醉了。来日方长，以后找机会逐个敬朋友们吧。
这时候段副县长说有事情先离开，起身向大家告辞了。
副县长走后大家都不做声。欧镇长也不出声。许久，欧镇长说，这个酒不好喝下去了。像是自言自语，又明显地在抱怨魏大新。欧镇长就站起来给男客们散一轮烟。递到魏大新这里，说，魏厂长这衣服是哪里的制服？好像是源远塑料厂的厂服吧？——式样好看。不过，料子就太次了。你看我这条裤子，看上去普通，但是，耐穿，不扎眼，所以就舒适。大家可能都看不出它的价格了，当然，也不算贵，我在纽约考察时，280元买的，不过是美元。魏厂长在源远塑料厂的时候经常去意大利和日本，见过大世面，不适应我们乡镇的习惯，也可以理解，但是既然来山阳了，建议你还是入乡随俗，别保留着外资企业员工的习惯，一味正襟危坐的样子。同朋友们打交道，随和一点好。游副厂长就很随和，朋友们都支持她。所以啊，今天与大家的见面酒，建议魏厂长最好还是喝了。我看你没有一点要醉的可能。
魏大新听出欧镇长是在亮明游春竹在镇政府这边跑得开，提醒魏大新要入乡随俗，话已经是很露骨了。魏大新明白今天是非喝不可了。要不后面不知还有什么话说出来。于是笑笑，说，欧镇长言之有理。面对各位盛情，我就是醉倒，也应该敬敬各位。
席终魏大新站起来就发觉头晕了。下楼的时候努力地保持步态稳定，到底脚下失了高低轻重，就扶墙而走。大家说些什么，都听不太真切。走到街边，游春竹急急地拦了辆的士，回头对大家说，各位回去吧，我负责送魏厂长。魏大新怕站不稳，赶紧坐车里去。想向大家告别，抬头见欧镇长和谢部长笑嘻嘻地望着的士。魏大新心里是想抬手向他们摇... -->>
午餐的时候，丈夫周云海说，厂长蒋光鼎越来越固执了，昨天让县政府安全生产检查人员下不来台，今天又拒绝支付石磊的货款，要石磊把印好的函头纸搬回去。游春竹边搛菜边问：“为什么要他搬回去？”周云海说：“蒋光鼎说函头纸印多了，事先没有征得他同意。”游春竹就皱了眉头。石磊事先问过游春竹的。我游春竹好歹也是副厂长，这点主也不让做？给你印的函头纸，你说不要就不要，人家拖回去送小学生当草稿纸啊？怎么可以这样呢！
周云海不知道事情与妻子有关，见游春竹有些气愤的样子，就解释说：“石磊印得也确实太多。蒋光鼎发脾气说5年也用不完。”游春竹还是无语，心想，东方日化厂有违节俭的事情就办公纸张一项吗？人家石磊姐夫是经委李主任，求到我头上，我拒绝得了吗？
游春竹把筷子咬在牙齿间，出了好一会神。
周云海见妻子不高兴了。就不再多语。等游春竹吃完饭，默默地收拾餐桌餐具。这位才从车间工人的岗位上到库房来的仓库保管员，不大了解厂领导间的微妙关系，见妻子生气，就闹不清是不是自己不该同妻子说这些烦心事情。同事们背后说周云海一贯怕老婆，那是不了解周云海。如其说周云海对妻子百依百顺是怕老婆，不如说那是他无微不至地关心爱护游春竹。
游春竹16岁响应毛泽东主席“知识分子要上山下乡”的号召，下放到农村去了。也许农村劳动太辛苦，也许太想读书，游春竹就找大队支书谈心，说自己想去读大学。大队书记辨认似的望了她好久，说，晚上去大队部认真谈一次。游春竹去了。那晚大队部没有别人，就支书在办公室等她。游春竹一到，支书就把门关了。也不说话，拉起游春竹的手就摸。游春竹害怕得发蒙，又不敢得罪支书。结果支书最后把游春竹放倒在长靠椅上。游春竹回知青楼的时候迷迷瞪瞪，只记得自己很痛。
这些是新婚之夜游春竹同周云海说的。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肯下嫁一个工人，周云海对游春竹只有感激和喜爱，没有后悔自己娶的不是处女。他只是为当年的游春竹心痛不已。从新婚之夜起，周云海就心里打定主意不再让妻子心痛。
后来走进大学校园的游春竹，似乎完全忘记了打扮，把自己穿得同男孩子没有二致。大学毕业后，游春竹分配回家乡山阳镇，进了东方日化厂做技术员。游春竹一如既往地不爱打扮。只老老实实上班下班。听天由命地同以老实著名的工人周云海结了婚。虽然夫妻关系很好，但游春竹依然很沉闷。周云海发现游春竹在家很执拗，不允许别人违拗她。因为人们觉得游春竹不出众，性格也太沉闷，所以游春竹一直是个普通技术员。周云海倒知冷知热，瞅她心情好当院子静坐的时候，拉把椅子坐她旁边来，对她说：“你一个大学生分在工厂，做一辈子技术员实在委屈了你，有机会你同领导说说，换个更重要的岗位。”游春竹没有被老公感动，说：“求别人干什么。任何事情有得必有失！做技术员有什么不好！”周云海历来依从游春竹，就不再劝。
游春竹性格变得不再沉闷，是她36岁那年的事情。都说36岁本命年是个大坎，周云海就给游春竹买了条红底裤辟邪。游春竹忽然惊出了一身汗水：自己都36岁，快40了，竟然还一事无成的样子！自己潜意识里，其实一直觉得只要自己勤勤恳恳工作，学识和能力方面比别人突出，最终总会被组织发现和提拔。游春竹现在清醒地认识到，现在的人事制度，与毛泽东时代不同了，你默默无闻地苦干，组织是难以发现你的了。游春竹忽然也能够正面回忆审视当年去找村支书要求读大学那件事情了。假如当年不去找支书，自己是不是就会在农村待到最后呢？最后回城，又会不会被敷衍到街道工厂做个普通工人呢？游春竹觉得这些太有可能了。围棋术语里有个“棋盘上无闲子”的说法，那么，人生有真正值得后悔的进取吗？要说后悔，应该是自己大学之后这许多年的消沉吧！游春竹觉得一直在心底硬着的痛忽然软化消散，心开始活泛起来。
不好的心境能够给人带来不好的命运。心境的转变，往往预示着命运的改变。
游春竹大妹夫嗜赌成性，大妹就想离婚，回娘家哭。娘老子被大妹离婚的念头吓坏了，立即异口同声地说：“离婚多丢人，他爱赌就赌吧！”不料一贯沉静不说话的游春竹激动起来，拍桌子说：“大妹你离！坚决离！女人一生容易啊！嫁给你，你却不上进，只知道赌博，什么男人！”游春竹一激动，她父母就既惊奇又害怕，便不再出声。那夜游春竹把大妹带到自己家。姊妹俩在窗前说到深夜。碧水江的响声在那边显得大起来。月亮银盆似的挂在窗前泡桐树顶的天幕里，娴静得有如已经恢复常态的大妹。游春竹抬头望下月亮，总结似的说：“以后你别蠢，没出息的男人你别理。绝对不要听信他们的花言巧语。”
大妹离婚后同游春竹更亲了。因为大妹觉得在兄弟姊妹中，游春竹最明白事理最有决断最知心。一日大妹跑来告诉游春竹：“镇党委书记说，可以把我调到镇广播站去。”游春竹说：“那还不好？你们供销社眼看要垮台。你得赶紧花钱把这事情落实了！”大妹忸怩了一会，说：“他不要钱！”游春竹望着大妹，就瓷在那里，好一会才缓过神来，下决心似的说：“你也得答应他。”大妹怔住了，问：“你知道他想要什么吗？他不要钱，要人。”游春竹说：“知道。”游春竹接着告诉大妹，她是彻底看透了，这世道你不花代价，你就什么也别想得到。人生有多长呢，曹操说譬如朝露庄子说蜉蝣一生而已，她看到等待让自己36岁了还什么也没有得到，她就急出两腋窝的汗。这话对大妹不啻醍醐灌顶。
大妹后来也不结婚，心灰意冷心如止水地把日子过得宁静而平淡。大妹住的广播站那间单身职工宿舍，窗户对着一堵爬满爬山虎的老墙。大妹把许多夜晚，打发在静望老墙古藤上。某些夜晚，又因为镇党委书记的偷偷到来，而充满神奇、温馨和甜蜜的感觉。大妹觉得无法判断阿姐的人生理论是对还是错。后来镇党委书记调去教委当主任，大妹也调去县广播电视台。通过大妹引荐，游春竹认识了经委李主任。李主任很欣赏游春竹的遇事有决断和一身侠气，这是一种成熟迷人的美啊。后来经委就注意到游春竹。老牌大学生游春竹终于如锥在囊，受到经委领导赏识，提拔成东方日化副厂长。
副厂长游春竹上县城开会或者办事，也不忘记找机会去看看李主任。李主任就老带游春竹去看电影。最后发展到带她去宾馆开房间。李主任觉得，游春竹虽然不艳丽，但是很美，他几乎为游春竹沉醉。
“晚饭不用做我的了。我下午去趟县城，明天上午回来。”游春竹清理好换洗衣物，在客厅大声对厨房里的周云海说。周云海跑出来看一眼妻子，说：“哦。”
山阳镇去县城有50多公里。是省道。但是在山里河边穿来绕去的，弯道多，车速就不快，要近两个小时。游春竹在车椅子里假寐，心思复杂莫名。游春竹去县城是找经委李主任。
游春竹早想针对蒋光鼎找李主任认真谈一次了。这两年游春竹虽然做了东方日化厂的副厂长，却是很不开心。厂长蒋光鼎本来处事武断，大约又轻视女性，更有可能是知道游春竹的身世和隐私，与游春竹打交道的时候，就下意识地轻慢而鄙夷，决定厂务的时候，完全不尊重游春竹。游春竹倒不计较，处处同职工们说，蒋厂长是老实人，做事直爽。但是蒋光鼎从来就不为游春竹的宽容所感动。这次居然为区区几千元的办公纸张扫尽游春竹脸面。而他得罪的，是经委李主任的小舅子。游春竹觉得找李主任谈谈这位可笑的厂长的机会来了。孟子说：“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鎡基，不如待时。”游春竹自己觉得有准确辨别时机和抓住机会的能力。这方面蒋光鼎其实缺乏一种敏感，有些颟顸。
游春竹同经委李主任在碧水江边吊脚楼吃晚饭。游春竹满脸笑容轻松地讲述了蒋光鼎的种种表现，还用“他真是个老实人”做总结，最后游春竹说：“他虽然老实直爽，但是实在不适合做厂长。”想一想，又说：“他也不光不尊重同事，连领导也不尊重。他肯定知道石磊是你什么人。”李主任满面笑容，摇手说：“不说这个。公事公办嘛。”眯缝着眼抽一会烟，李主任突然说：“搞掉他，你敢上不？”游春竹说：“我为什么不敢。”李主任大笑：“你敢，我才有必要想办法弄他下来。假如你不想上，我觉得蒋还是一个基本称职的厂长。他一心为厂，也不拉帮结派，厂子局面基本清明。”
李主任想出一个把蒋光鼎弄下台来的办法：让东方日化的所有中层干部联名辞职，然后由经委出面，做调查处理。
到底不愧为头脑精明的经委主任，李主任充分看准了蒋光鼎苛刻武断、又不关心职工利益、还不懂得笼络亲信的缺点可以利用，而且蒋光鼎目中无人六亲不认的作派，对他下手，经委也不会有人同情他。
游春竹回厂一串联，几乎所有的中层干部都肯在集体辞职的报告上签名。当然，游春竹串联的过程中也大胆地许了许多愿。中层干部集体辞职的报告交到经委，很快就有调查处理组下到东方日化来。
十五天后有了调查结果，蒋光鼎存在经济问题。厂长蒋光鼎以侵占摄影器材等公物为手段，贪污公款二万余元。报请组织部后，蒋光鼎被撤了厂长职务。
蒋光鼎搬走家具的那天，天气很好。透过副厂长办公室的玻璃窗，游春竹望见一辆蓝色解放牌卡车，满装家具杂物，在洒满明艳阳光的厂区林荫道驶过，慢吞吞的，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游春竹有一刻几乎想起身下楼去，同坐驾驶室的蒋光鼎打个招呼。立即又意识到不妥。就旋开不锈钢保温茶杯，神思恍惚地喝茶。
那晚职工大会经委领导宣布撤消蒋光鼎厂长职务的时候，并没有确定新厂长人选，只是让游春竹代理厂长职务。事后游春竹问过经委李主任。李主任说，代理是继任的序曲，正式下文需要等到组织部考察之后。过几天见面游春竹又问李主任组织部什么时候考察？李主任笑着说，你别急，我们有建议权，基本是我们认定了人选，才上报组织部通过。不料，昨天下午，一贯从容不迫的李主任，着急地打电话告诉游春竹，钱副县长似乎想安插他的关系户来东方日化做厂长，要真是这样，经委可能扛不住。料不到事情结果会是这样。游春竹觉得很不甘心。
果然，不久调来一位新厂长。
新调来的厂长是个四十出头、戴眼镜的白脸男子，叫魏大新。县外资企业源远塑料厂的生产科长。魏大新觉得自己在源远很难有进入高层的可能。因此抱着宁为鸡头不为牛后的信念，瞄上东方日化厂厂长的位置。主管工业的钱副县长的女儿钱鹃，同魏大新一个办公室上班。二十多岁的钱鹃很欣赏魏大新管理生产的能力，也喜欢魏大新的翩翩风度、风趣机智。钱鹃的老公在县政府机关当小车司机，常常不在家，钱鹃不会做饭，就老要魏大新去她家聚餐。当然，钱鹃会同时邀上别的一两个同事。魏大新的厨艺不错。最拿手的是啤酒鸭。做出来软烂香辣，无比爽口。魏大新说，烹调讲究的是辨别主料的味，选择配料佐料，决定火候。有个原则是“有味使之出无味使之入”其中辨味是关键是根本。孙中山先生讲过“辨味不精，则烹调之术不妙”简单的炒菜，魏大新能够说出如此高深的理论，钱鹃就佩服得一愣一愣。魏大新听说东方日化中层领导集体辞职、调查组进驻东方日化，就不免激动不已。当晚单独把钱鹃约出来去宵夜大排档喝啤酒，想让钱鹃游说钱副县长，指派魏大新去东方日化做厂长。钱鹃在塑料靠椅里坐定，摇一摇披肩秀发，让它们顺服优美地垂落至肩后，说：“好好一个外资企业的生产科长，跑地方国营企业去干什么！”魏大新微微一笑，眼睛看着自己右手不断把啤酒杯倾来侧去，用浑厚的男低音说：“越是没起色的地方，越能够干出大事业。”钱鹃就眼睛亮亮地看着魏大新的脸，好一会，说：“那好，我过几天就同爹爹说。不过有个条件。”“什么条件？”“你把我也带去东方日化。”魏大新听钱鹃如此说，放下啤酒杯，有些夸张地哈哈大笑，说：“好！”笑意很快又被魏大新收敛了，他正色道：“这事急如河里救人，你可不能够‘过几日’！”钱鹃就也不笑，说：“好。那我今晚上就找爹爹说。爹爹最怕我同他磨了。”
钱副县长认识魏大新。钱副县长不喜欢那个成天陪着钱鹃的白脸男人。所以钱鹃一说魏大新想去东方日化做厂长，钱副县长就不耐烦，说：“工作上的事情，你别多嘴。”钱鹃就耍娇，拽住父亲的胳膊直摇晃，直到把父亲摇出笑脸。钱鹃说魏大新如何干练如何善于管理。钱副县长则说魏大新聪明外露，锐气有余而沉稳不足，做科长是个料子，做厂长显然不行。钱鹃就继续耍娇，一定要钱副县长同意。钱鹃说：“我还指望跟他去东方日化呢！”钱副县长生气了，神情严肃声气也严肃地说：“胡闹！”钱鹃就不敢再说。
钱鹃绝望地把情况告诉给魏大新，魏大新还是微微地笑着。钱鹃急了，朝魏大新喊道：“你还笑什么啊！”魏大新说：“不急。我再想办法。”魏大新不觉得钱鹃同她父亲的谈判破灭了。魏大新觉得钱鹃起码替他在钱副县长那里留了个印象。魏大新要做的事，不会因为一句不行，就告终的。
市委宣传部长是魏大新的表哥，在魏大新的央求下，替魏大新把钱副县长约到桂园鱼馆吃饭。席间钱副县长爽快地答应了让魏大新去做东方日化厂厂长。魏大新就非常得意自己思路宽泛而明晰，请来宣传部长请客和作陪。要不光靠自己那夹在香烟盒里的红包，肯定难成。被自己的精明感动了的魏大新，独独没有想到，钱副县长同意他去东方日化，多少有些要分开他和钱鹃的意思。钱副县长非常不情愿女儿成天同魏大新泡在一起。
魏大新去东方日化走马上任的时候，钱鹃没有跟过来，因为她父亲坚决不同意。其实魏大新为了做厂长，跑地方国营企业来，说的过去，钱鹃作为普通员工，也跑下小镇来就没有必要。但是钱鹃觉得老待一个环境很闷，真心想跟出来，魏大新走了自己却没有走成，钱鹃便生了许久闷气。魏大新倒没怎么在意，完全没有因为这个影响他的情绪。
妻子在县总工会工作，没有跟着过来，所以魏大新没有把所有家具搬过来，但是也搬来了书柜、火箱的几样笨重的，加上几大纸箱子书籍、衣物被褥，也是小半卡车。到厂的日期，先告诉过经委，经委又当面打电话通知过副厂长游春竹。但送魏大新过来的源远塑料厂的卡车来到东方日化，首先被门卫的老头盘查许久，最后魏大新自报家门，老头才白着眼将信将疑把他放进来。卡车停在厂区院坪，没一个人来理会。魏大新下车站了好一会，终于决定去办公室找副厂长游春竹。副厂长办公室却关着门，从窗户里探看，里面没有人。魏大新逐个办公室看去，财会有两美女坐办公室做帐目。听魏大新要找游春竹，一个美女打量一下魏大新，说游厂长去欧镇长那里了。之后两美女就对站她们身边的魏大新不加理睬，全当他透明。魏大新只好说：“我是新调来的厂长魏大新，你们有办法给我找到游副厂长吗？”没出过声的那位美女，诧异地望一眼魏大新，眼睛转动了一下，说：“您等一下，我call她bb机。”
大约40多分钟后游春竹笑容可掬地来到，那笑柔软顺滑如锦缎、明丽如有春阳洒落的林间涧水，嘴里直说：“魏厂长，抱歉抱歉！欧镇长有事情让我过政府去了。”魏大新也挤出笑容，说游副厂长忙啊。然后问蒋光鼎住过的房间的钥匙。游春竹就羞惭了脸色，说：“蒋光鼎大概是闹情绪，直接把钥匙给了销售科长汪金贵了。我去收回，汪金贵不给，说他双职工，一直住一个单间里。”魏大新就皱了下眉头，想了一下，说：“那也没关系。请游副厂长给我安排一个住处吧。我初来，不熟悉。”游春竹说：“厂里住房实在紧张。最近几日我就一直为魏厂长来了住哪里犯难。”想了一会，说：“单身宿舍区可以腾出一间房子，可是怕委屈了魏厂长。”魏大新说：“没关系的。就住那里吧。”游春竹告诉司机把车开到哪里，然后对魏大新说：“我去拿钥匙来，魏厂长到那边等一下。等下我帮你搬东西。”魏大新于是知道游春竹成心给他好看，也不打算安排人来帮搬东西。魏大新记起在县城遇到过蒋光鼎，蒋光鼎知道魏大新去接任东方日化厂长，就嬉皮笑脸拍魏大新的肩膀，语带双关语气暧昧地开玩笑说：“游春竹花招多呢。你有得一搞。”蒋光鼎还明确地说过住房钥匙交在游春竹手里。魏大新明白，这女人与自己算是交上手了。
好在卡车在单身宿舍楼前停下不久，旁边厂房车间走出一伙工人，径直朝卡车走过来，看样子是来帮忙卸车的。游春竹也来了，见了工人，就吆喝大家上楼开门、打扫、搬东西上去。游春竹同魏大新说，办公室有人在等着她，就先告辞离开了。因为人多，一切迅速弄好。魏大新对工人们说谢谢，大家默默无语离开了。
下车伊始，魏大新决定先熟悉下人事。就让人事科把花名册放他办公室来，花名册把每个人名的性别、年龄、学历、职务都记录在案。处理完工作有空闲的时候，他就按图索骥让想见的人逐个来办公室见面。魏大新每个阶层都挑选几个，作为第一批认识对象。召人谈话，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二车间主任杨东军，大家都说他为人好，工作能力不错。后来召杨东军谈话，发现带工人给自己卸家具的，就是杨东军，于是心里觉得这人可能确实不错。
魏大新了解到工厂财务管理比较混乱。群众意见最大的是销售这一块。群众反映销售人员个个有办法中饱私囊。有人反映游春竹同销售科长汪金贵关系特殊，他们经常把合格产品按次品价格缴纳货款。但追问具体事情，说话者又隐约其辞了。魏大新想，大概就是了，要不，销售人员也不可能胆敢个个搞鬼。但新官不管旧官事情，立足未稳，不好去追查以前的事情，以后一定想办法把这个鼠洞给他们堵上。
魏大新还利用食堂就餐的时候同人闲聊了解厂情。有次晚餐，餐厅人少，有位年近50的女人坐魏大新对面来。看的出她是故意接近魏大新。原来她对游春竹有意见。说了游春竹一大通不是，无非游春竹毫无原则，拉帮结派，打压异己，把个游春竹说得黑道人物似的。魏大新心说，这就是人的认识境界问题了。一个领导，怎么可能毫无原则呢？只不过领导的原则放在心里，处理具体事务，自有其灵活性。领导同职工一样毫无按个性处理事务的自由空间，也是不现实的。
那女人大约看出魏大新不相信游春竹毫无做人原则，犹豫一下，狠狠心，说：“魏厂长你别不信。游春竹还想起哄赶你走呢。她四处造谣说你隐私，说你刚毕业在单位就犯了男女错误。”魏大新有些吃惊，料不到游春竹连20年前的旧闻都挖出来！20年前魏大新刚毕业，分在大坡煤矿。煤矿电话机房接线员，是个风姿绰约的少妇，老公在另一个县工作。在这沉寂枯燥的矿区，少妇就有了无边的闲愁和寂寞。偏偏新来的大学生魏大新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少妇一见魏大新就眼睛放亮，心情也美好如早春暖阳。而魏大新也喜欢看到超凡脱俗的少妇接线员。后来两人就有了不寻常的关系，被少妇丈夫抓了现行。那事当时对魏大新的打击太大，虽然现在这类事情单位和组织不会管了，但是魏大新的心理阴影未消。游春竹居然把这事宣扬出来，魏大新脸上就挂不住，下意识端了饭碗起身要走，立起身记起什么，重新坐下来，平静了脸色，边吃饭边对那老职工说：“谢谢你反映情况给我。我想了解一件事情，有人反映游春竹同二车间主任杨东军关系紧张，究竟为什么？”女职工说：“杨东军比较有正义感，游春竹贪污货款，他知道了，同蒋光鼎反映过。”不久魏大新饭也吃完了，就拿碗回了宿舍。
不久魏大新去了趟县城。先去塑料厂找到钱鹃，让她帮忙约见钱副县长。恰好晚上钱副县长在家。喝一会茶，魏大新就向钱副县长汇报了东方日化的现状。魏大新觉得游春竹谤怨极多，工作能力平庸，还有经济问题，而且没有与人协作的精神，竟然背后散布陈年旧闻搞人身攻击，实在不适合再担任东方日化副厂长职务。只有把游春竹调走或者免除职务，工作才好开展。钱副县长和颜悦色，但是口气明显带着批评地说：“小魏你这样就有些抓不到重点了。一个工厂，主要是把生产和销售搞好，不要把主要精力放到人事关系上去。要狠抓管理，向管理要效益。效益好了，就一顺百顺，人事关系自然就顺了。说句老实话吧，我现在很担心东方日化的前途。昨天游春竹找经委李主任，说你工作不务实，脱离群众，好些职工觉得你不适合做厂长。我知道她这是想起哄赶你走。所以李主任找我试探我口气的时候，我已经说了硬话。我告诉他们，组织选中一个人，肯定是经过全面考核和权衡的，组织信得过才委派的。估计游春竹以后应该有所反省了。你回去大胆工作，但是要抓住重点。”魏大新想不到自以为理由充分地请见副县长，钱副县长会这样不愿意多听，就急于打断自己的陈述。但是领导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觉得不好再开口，就唯唯诺诺告辞回来。
第二天魏大新在汽车站与游春竹不期而遇。魏大新知道游春竹是缠经委李主任而来的，心里就恨一声，但是满面笑容地同游春竹打招呼，还抢着替她买了车票。游春竹说：“我这里有个亲戚昨天结婚，我来喝酒。”魏大新说：“太巧了，我塑料厂也有个老同事结婚。”以后在车上，两人说说话话，亲密得不得了的样子。
回到厂里，魏大新打算晚上约见杨东军。
魏大新吃了晚饭来到办公室，准备打电话给杨东军，约他来办公室谈谈。左手按在电话上了，却想了想，不打了，关门出来，去了职工宿舍区。
意外地见魏大新造访，杨东军把魏大新让进房间的时候有些迟疑的样子。魏大新说：“家没搬来，地方又不熟悉，没地方玩，听说你围棋下的不错，我们来两盘。”杨东军妻子何春梅给魏大新泡了杯铁观音，就离开客厅进书房陪儿子做作业去了。杨东军安枰在茶几上，把魏大新让在沙发上坐了，自己搬把椅子坐到对面。魏大新棋风凌厉。杨东军落子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但等到进入中盘，魏大新发现自己没有讨到半点便宜。魏大新突然说：“我了解过东方日化的人员结构，觉得你出任生产科长最适合。你愿意吗？”杨东军一怔，想一下，说：“我性格急躁，处理人际关系不来，不适合搞管理。”魏大新就笑了，说：“不就是一个游春竹容不得人，让你有顾虑吗？我已经有打算了，我会把厂领导重新分工，让游副厂长改管销售，朱副厂长来管生产。朱副厂长魄力比游副厂长差些，但是他正直，也很欣赏你。”杨东军心想，只要游春竹在东方日化，她就没有干涉不了的事情，如其到时候下不来台，不如不去拢这个场。所以继续谦虚推辞。魏大新就挥一下手，说：“你是党员，厂支部初步计议过了，大家都认为你合适。你是有正义感的人，不能够不顾单位前途，一味推辞。”杨东军料不到魏大新如此说，就讷讷不言。魏大新就缄口不谈工作了，只兴趣盎然的样子论棋。以后又下了两盘。魏大新说不下了。
准备站起来告辞，发现沙发上放一本占卜学书籍。书旁是一个小布袋子，摸一摸，仿佛是三枚铜钱，倒出来，果然是三个乾隆通宝。魏大新就笑说让杨东军占卜一下工作顺利不？杨东军推说没有学会，而且自己也不信，再者起卦一般是上午才行。魏大新说：“别罗嗦。我也不信的。游戏一回。来，别推辞了。男人哪有这样婆婆妈妈的！”杨东军就让魏大新手捧三铜钱，摇了掷茶几上，反复六次。杨东军旁边记录铜钱翻覆，成一卦。说四爻老阳，青龙发动。魏大新不懂这些，让直接说结果。杨东军说，一切顺利，但以后有衰退之象。魏大新问什么原因呢？杨东军想想，说看不出来。魏大新又问自己应该注意些什么？杨东军犹疑着不答。魏大新又笑了：“说过游戏看待的，直说无妨。”杨东军望着卦象，说：“青龙主酒色，动而化退，应该于酒色方面注意。”魏大新哈哈大笑。拍拍杨东军肩膀，让不要送，告辞出来。
天已经黑了。夜风凉凉的，仍吹不散魏大新的疲惫。他径直回房间休息。坐在床沿脱袜子泡脚的时候，魏大新觉得对杨东军有些失望。看上去高高大大的杨东军，太过善良，甚至有些懦弱。起用杨东军来对付游春竹，显然不行。以后还得直接与游春竹短兵相接。但目前又没有更合适人选。好在杨东军老实，假借厂支部名义一说话，他就不推辞了。不过这样实诚的人，去管生产，还是放得下心的。魏大新看出目前厂领导们对自己缺乏信任，有些还交好游春竹，以后厂务的安排，不能够太依赖集体领导，不能够太民主，要多搞集中制。魏大新还看出，游春竹搞人际关系厉害，但看事物眼光不高远，而且不大为集体着想，一切都以自私自利为出发点，所以，撇开个人恩怨，也必须不让游春竹牵制自己，而应该把她牵制住。
摆好杨东军这颗棋子，一盘棋总算开局了。魏大新叹口气，觉得首先应该睡一个好觉。明天上午开人事安排会议。
睡一觉起来，魏大新昨夜睡前那种良好感觉又没有了，他觉得今天的会议可能不好掌控。因为按自己思路，得出大动作，触及面比较大。生产科长王秋旺换去做销售科长，可能不会有什么意见。但销售科长汪金贵解聘为销售员，绝对有意见的，说不定会吵闹起来。假如游春竹利用他反对新的人事安排，魏大新就不好下台。但撤掉汪金贵势在必行。就是这个汪金贵一贯与游春竹及质检员勾结，把正品当次品，以低价买给销售商，再从销售商手里拿取现金。魏大新知道，大家其实都观望着新厂长如何对待销售科长，不下了他，新厂长的威信就难以树立。游春竹与朱副厂长分管方面对调，游春竹大概没理由硬着反对，但假如她发觉起用杨东军做生产科长，是架空她的第一步，她说不定要对着来。这样想着，魏大新就有些神情恍惚，刮着胡子把下巴刮出了血。赶紧用手压了好久，才勉强止住血。
会议的结果却让魏大新意外。宣布撤换销售科长的时候，汪金贵站了起来，发了通脾气，无非讲他劳苦功高，无故撤换是排除异己结党营私。还说自己不该住蒋光鼎那套房子，招人恨上了。魏大新青着脸冷笑。让他表演完，看游春竹如何接腔。料不到游春竹批评了汪金贵，说，新任厂长出于全盘考虑，更换中层领导完全符合情理和程序。大家都应该以全厂的利益为重。汪金贵就不说话了，拔腿离开了会场。游春竹对让她分管销售，也毫无异议。于是整个会议出奇地顺利。
散会后魏大新在办公室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实在想不通游春竹为何会毫无抵抗地躲闪他这样一记重拳。
百思不解，魏大新就对自己说：这是游春竹的一贯伎俩，她不轻易与人正面较量的。这些人事异动，虽然触及面大，但真要正面冲突起来，闹到上面，游春竹未必通得过。这一明拳她不还手，以后就可能使暗腿。魏大新更坚定了架空游春竹的决心。
宣布人事安排的第二天，新任生产科长杨东军就交给魏大新一份工作方案。看来杨东军夜间加过班。魏大新迫不及待地看起来。生产计划、月计划、调度计划、技术准备计划和生产准备计划，一应俱全。计划甚至比魏大新在源远塑料厂所做，还要有条理。其中研发新产品、改进加工工艺流程计划显见出杨东军有敏锐的开拓眼光和清晰的管理思路。而且，杨东军的思维是缜密的，为了实施好他的计划，他在加工生产管理上，大胆引用了车间生产承包责任制。魏大新把目光从计划拿开，投向在那边椅子里正襟危坐着的杨东军，心情愉悦起来。首先，魏大新喜欢这家伙的不卑不亢。前天还担心杨东军太老实，应变能力值得怀疑，现在清楚地感受到他的严谨认真和雷厉风行，开始不再为把生产交给杨东军管理担心。
“加班到几点？”魏大新眼光里充满赞许地问。杨东军居然有几分不好意思，说：“三点。”魏大新就知道是杨东军的老实让他连夜赶订计划的。杨东军大概以为今天正式走上生产科长岗位，他的工作就必须于今天正式按部就班切实有效地开展起来。魏大新心里感叹，杨东军这样认死理的书呆子其实不少，但是这些书呆子能够走到领导岗位上来的实在不多。假如纷繁微妙的人事不阻止他们上来，假如人事选拔制度不忽视他们，我们的国家的基层单位，一定高效而气象大改。不过，现有人事选拔制度不是没有道理，这些书呆子面对现实中微妙的人事纠葛和一系列政治潜规则，就如农妇面对生产线上旋转着的机器一样无知，不加保护地让他们去贸然接近，肯定危险，肯定行不通。魏大新心里说，以后要注意给杨东军做好后盾，为他做好保护。
杨东军找魏大新，是因为分管生产的朱副厂长去地区经委开会了，为期一周，他觉得他的生产科管理方案需要厂领导批准，而且他要召开一个车间主任、库房管理员、采购人员参加的会议，把生产任务承包给车间，给采购人员定出要求。魏大新本来准备说，等一周吧，要不朱副厂长会有想法。但是想起朱是位好好先生，缺乏魄力，等他来主持会议，对杨东军的生产任务的下达恐怕不利，于是决定不等朱了。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开会？”“今天下午。”魏大新在心里就又笑了，那是痛快和喜悦的笑。问：“人员通知来得及吗？”杨东军说：“你同意了，我就负责召集人。”魏大新说：“好。我让办公室也通知一下，在黑板上出个通知。”
下午的会议果然出现了情况。杨东军宣布了工作计划后，让各车间主任签订生产承包合同。二、三车间主任默不出声，一车间主任老鲍就面露讥讽，说搞车间主任快20年了，从来就没签什么合同，也没有谁消极怠工，耽误生产。杨东军就不吭声，拿眼光望魏大新。魏大新觉得这书呆子搞人际关系被动而笨拙，但处理具体事务时候不笨，头脑清晰，沉得住气。魏大新微微一笑，说：“现在外部环境和内部情况都发生变化了，以前不签订合同是很自然的，但是现在杨科长让大家签订合同，也是非常必要的。横向看看其他单位，管理先进一些的企业都这样做了。签订管理合同，不是杨科长一个人的意思，也不是我老魏一个人的意思，是厂领导集体研究的决定。希望大家理解，并且协作配合。”老鲍说：“就是因为外部环境在变，我们的车间加工生产，也就不是完全由我们内部掌控得了的。比如因为生产原料有问题，我们的产品出问题了，我们怎么办？现在给我们定许多死要求，我们工作起来有压力。”魏大新说：“鲍主任说的好。说明他对生产管理了如指掌，而且是认真负责的。不过，不能够因为有压力就不签订合同。有压力才有动力。新的形式下，谁都有压力。杨科长有压力吗？与以前的老工作计划比较，他给自己找了许多事情，他肯定有压力。我做厂长有压力吗？现在厂子效益不好，我压力很大。刚才宣布的这个新方案，是经过厂领导批准过的，希望大家支持。当然，一个新的计划，肯定有不完善的地方。以后工作中大家发现问题，可以及时反映。明年制定计划的时候，我们做出调整。今年只剩几个月了，这个计划是试行草案，我们也不准备交职代会讨论通过了。没有一个试行阶段，职工代表们到时候也不好做出判断。我们需要积累新的经验。”老鲍也就不再反对，带头在承包合同上签了字。
会议之后，杨东军觉得魏大新也许能够给东方日化带来生机。蒋光鼎刚愎自用墨守成规让杨东军失望。游春竹拉帮结派营私舞弊更让杨东军痛恨。他曾经同全厂工人们一起迷茫痛苦，现在终于看到了希望。
下午下班回家，妻子何春梅大约看出杨东军精神焕发，也就心情愉快地做了两个好菜。一个麻辣鸡丁。一个排骨蘑菇汤。儿子杨晓抱个篮球满头大汗跑回来，抽动鼻子闻几下，说：“哎呀，炒麻辣鸡了。”就抱个球走到餐桌边，拿筷子吃了几口。何春梅夺下他的球，在他手背上拍一下，说：“洗手！”晚饭毕何春梅来了情调，邀杨东军出去散步。杨东军记起有许久没有同妻子黄昏外出散步了。就吩咐杨晓进书房写作业，同妻子出门，穿过厂子林yīn道，出后门到了铁路边的山坡。在山坡上转了一圈，最后在那片梨园里坐下来。杨东军随手带来了根长箫，坐下就幽幽地吹起来。黄昏的箫声很感人。何春梅最初注意到杨东军，就是因为杨东军宿舍窗口黄昏飘出的箫声。箫声无论远听近听，都轻柔缥缈，欲散欲歇而又真切感人。何春梅觉得箫曲总有股忧伤哀愁的感觉。她就老猜度书生杨东军是不是总忧伤哀愁着？又忧伤哀愁什么呢？问题没有想明白，却发现自己爱上他了。今天杨东军吹的是梅娘曲。虽然仍然哀愁忧伤，到底在缠绵地诉说着爱情，听来就不叫何春梅伤悲。“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何春梅记得歌词。
等杨东军停止了，何春梅说：“哎，杨东军，我替你想过，你做生产科长，性格得改一改了。你不抽烟，我也就不鼓励，但是酒应该喝一点。麻将、跳舞也要随别人。你不是看书就是下围棋，此外再没了爱好，同人家格格不入，人家不猜忌你看不惯他们，也会觉得同你共事没趣味。所以既然从车间走出来，你得改改性格了。”“是吗？”杨东军习惯地应了一句。惊奇似的扭头看何春梅一脸的娇俏和认真。抬手在妻子的后脑勺摸了摸。那后脑勺圆滑得像一只皮球。
正当魏大新琢磨着怎样带游春竹出去，思想拉她出去游春竹会不会闹别扭的时候，游春竹倒请魏大新出去吃饭了。是山阳镇欧镇长的生日。魏大新觉得不认识欧镇长，没有必要去，加之宴会里没有一个熟人，游春竹又是敌对关系，她来邀请，不知道安的什么心。于是推辞说有事情。游春竹说，魏厂长初来山阳，应该熟悉一下地面上的人。欧镇长生日宴会是个难得的机会。而且宴会上人不杂，就少数几个镇领导。欧镇长为人豪爽，值得一交。以后厂里许多事情，其实少不了欧镇长帮忙。话说到这份上，魏大新觉得不好再推辞。否则显得惧怕什么似的。同游春竹出去一次，以后拉她出去跑，就更好开口。魏大新要的就是把游春竹从厂里拉出去，让她别在厂里捣乱。那样魏大新的工作计划实施起来才有保障。
魏大新游春竹到达古城酒家的时候，欧镇长正在大厅里候客。见游春竹魏大新到来，热情地过来伸手握了，寒暄几句，说，去1包坐一下。游春竹问：1包能够坐的下啊？鸥镇长说：先来的在那里唱下歌。等下转移到走廊头小厅。欧镇长身材适中，举止洒脱儒雅，因此不是很英俊的五官，也让人觉得无可厚非甚至无可挑剔了。魏大新觉得欧镇长是个不错的人，比较可亲。
1号包厢只有一个男客人在呆呆地看着电视。游春竹上去握手，称呼他潘镇长。然后介绍了魏大新。潘镇长非常随和，请魏游二人落座，同魏大新说许多话。正说着，潘镇长电话响了，看一下号码，立即接了，边接边站起身往外面走。游春竹忽然生出满面笑容，望望走廊，轻声对魏大新说：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干副镇长好多年了。前年欧镇长从别处调过来的时候，他有些不服鸥镇长。有次安排他工作，两人发生争执。潘副镇长出粗口骂起来。欧镇长把他单独叫到办公室，关了门，问：“你先出手还是我先出手？”潘怔好一会，才知道欧要同他打架。潘说：“我不是流氓，我不打架。”欧说：“你不是流氓那你骂娘！那我是流氓。”说着当胸一拳，把潘打倒了。潘爬起来要拼命。欧说：“我大学里学过散打，还在全省大学生运动会得过武术季军。你想好了再打。”潘说：“那我去告你。身为镇长打人。”欧说：“我也告你。你想充地头蛇，不服从安排，同我吵架，我单独同你谈，你还先动手。大家都看到你怒气冲冲，我可一直平静的克制着。你打不赢，就恶人先告状。你大概忘记了上面对你什么个印象了。——你什么时候去告状？你先去。”潘说：“你不让我管工业，偏让我管林业去，明摆着欺负我。“欧说：”你忘记你管工业多少年了。上面对你印象如何？让你去管林业，是个改变上面印象的好机会。你现在同我论理，很好。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们的目的是干好工作。只要你以后工作上不捣乱，今后我绝对不为难你。如果你觉得我当你兄弟，不会辱没你，我们就从现在起是兄弟。“说着伸出手来，等潘握。说到这里，游春竹笑起来，说：“现在的乡镇领导，这样鬼打架，实在有意思。”
走廊里人声鼎沸起来。听得欧镇长说：“直接去顶头小厅，马上开始。”魏大新偏头一看，见潘副镇长帮忙招扶着客人从门口过去了。人好像不多，就10来个。游春竹站起身，说：“走。我们也过去。”
十几人只坐了一桌。游春竹被欧镇长叫到身边坐了。座中只有两位女客，另一位是年轻漂亮的王副镇长。正位坐了段副县长。魏大新隔副县长两个位子，坐欧镇长斜对面。欧镇长没有让家属来。欧镇长说：“男人喝酒的时候不带纪检书记才自在。”一开始气氛就活跃而轻松。魏大新知道这些乡镇干部是挺能够喝酒的。说句不怎么恰当的玩笑话：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自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乡镇干部则是以酒量作为仕途进身的本钱，许多时候又是以喝酒为本职工作的。与乡镇干部斗酒，无异于同黑熊斗劈掌，同袋鼠比跳跃。与每一个电视剧总有一个主角一样，一桌酒席一般有个大家心目中尽量往醉里整的对象。所以魏大新一开始就声称不会喝酒。听到这话段副县长抬眼望了魏大新一眼。段副县长是民主人士副县长，比较随和。段副县长同魏大新喝过酒，知道魏大新酒量不错。但是段副县长不动声色，什么也没说又收回目光。欧镇长说：“不能够喝就随意吧。不过面前杯子不能够空。‘莫使金樽空对月’。也不能够让人家说我老欧请人吃饭，没给人筛酒。”负责掌壶的武装部长小谢就笑着给每人面前杯子斟上了酒。前面四杯大家同饮，魏大新浅尝辄止，谢部长很宽容地每次给魏大新杯里象征性的添一点。
后来就是欧镇长举杯敬段副县长了。段副县长说，今天你是寿星，不必敬我。抵不过欧镇长坚持，段副县长也举杯说，那我带头敬寿星了。之后潘副镇长敬段副县长。副县长就不动，淡淡地说，今天的主题是敬寿星。潘副镇长举杯老久，副县长就是不动，又不好放下杯子来，就转敬了欧镇长，说，遵照县长指示先敬寿星。之后大家轮流敬欧镇长。轮到魏大新，魏大新说，虽然不会喝，寿星不能够不敬。就说些祝颂语，敬了两杯。每人都敬过欧镇长之后，大家轮流敬副县长，段副县长这时候来者不拒，但他并不干杯，意思一下而已，大家不好计较，各自却干了杯。魏大新自然也就满满敬了段副县长两杯。两轮敬完，欧镇长带头敬魏大新的酒了，说，魏厂长初到山阳，我理应表示欢迎，敬上一杯。魏大新知道这样一来，就开了不好的头，非醉不可。于是再次申明不能够喝酒，坚辞不饮了。欧镇长说，看来是我没有面子了。不过我不能够不表达我的欢迎，这酒，我还是得喝了。说着一饮而尽。魏大新于是赶紧言谢，只得喝了一杯。又回敬一杯。欧镇长说，第二杯还是我敬魏厂长，东方日化是山阳的纳税大户，这杯酒就祝愿东方日化今后在魏厂长领导下兴旺发达。接下来是大家轮流敬魏大新。魏大新坚辞不饮。欧镇长说，魏厂长这就有些不适应乡镇的实际情况了吧？大家第一次幸会你，哪里能够不认识一下呢？你不是不愿意结识大家吧？我们欣赏游副厂长的性格，她就很随和。喝吧！魏大新还是坚辞，说，这样喝下来，就肯定醉了。来日方长，以后找机会逐个敬朋友们吧。
这时候段副县长说有事情先离开，起身向大家告辞了。
副县长走后大家都不做声。欧镇长也不出声。许久，欧镇长说，这个酒不好喝下去了。像是自言自语，又明显地在抱怨魏大新。欧镇长就站起来给男客们散一轮烟。递到魏大新这里，说，魏厂长这衣服是哪里的制服？好像是源远塑料厂的厂服吧？——式样好看。不过，料子就太次了。你看我这条裤子，看上去普通，但是，耐穿，不扎眼，所以就舒适。大家可能都看不出它的价格了，当然，也不算贵，我在纽约考察时，280元买的，不过是美元。魏厂长在源远塑料厂的时候经常去意大利和日本，见过大世面，不适应我们乡镇的习惯，也可以理解，但是既然来山阳了，建议你还是入乡随俗，别保留着外资企业员工的习惯，一味正襟危坐的样子。同朋友们打交道，随和一点好。游副厂长就很随和，朋友们都支持她。所以啊，今天与大家的见面酒，建议魏厂长最好还是喝了。我看你没有一点要醉的可能。
魏大新听出欧镇长是在亮明游春竹在镇政府这边跑得开，提醒魏大新要入乡随俗，话已经是很露骨了。魏大新明白今天是非喝不可了。要不后面不知还有什么话说出来。于是笑笑，说，欧镇长言之有理。面对各位盛情，我就是醉倒，也应该敬敬各位。
席终魏大新站起来就发觉头晕了。下楼的时候努力地保持步态稳定，到底脚下失了高低轻重，就扶墙而走。大家说些什么，都听不太真切。走到街边，游春竹急急地拦了辆的士，回头对大家说，各位回去吧，我负责送魏厂长。魏大新怕站不稳，赶紧坐车里去。想向大家告别，抬头见欧镇长和谢部长笑嘻嘻地望着的士。魏大新心里是想抬手向他们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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