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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沦落

    醒来的时候,阳光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刺进了我的眼睛,我不得不先合上双目。有鸟叫的声音婉转入耳,还有汩汩的水声真切得仿佛就在耳廓。我能感觉自己的身体虚弱至极,宛如一团浸饱水的棉花紧紧贴在地面,而且仿佛有着深陷的趋势。手指也没有一点儿力气,连攥紧拳头都显得不可能,更要命的是脑子里一片混乱和空白,就像大雨将至的低矮天空一般混沌,乌云翻滚,毫无头绪或者千头万绪。身体和身体之下是冰凉而潮湿的,但普照在身的阳光渐渐起了作用,胸膛和大腿以及手臂都感觉到越来越多的温暖。周围除了水声风声和鸟叫声,一切都是安静的,我的耳朵有点儿受不了,眼睛能感觉的只是暗红色间或大块模糊的草绿色闪烁不止,我想盲人是否就这种感觉呢!

    我试着一点点儿抬起眼皮,先是针鼻大的缝隙,剧烈的白光倏地就钻了进来,促使我一下子完全睁开了眼睛,好像抽去了蒙在眼睛上的红布一样,我一眼望见了碧蓝的干净天空。我转动眼珠,发现太阳斜挂在蓝天的一侧,怪不得不那么刺眼,原来它不再直射我了。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澄澈近在咫尺的天空,仿佛伸手可触,可惜我的的胳膊还是抬不起来,但手指能活动了。我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勉强攥起了两个拳头,却只能在地面上水平移动,根本不能上行。我歪过头,啊,远处是一片高大繁盛的树林,郁郁葱葱反射着黄灿灿的光芒,而贴着左脸的根本不是印象中黑色的泥土而是亮晶晶的白色沙滩,目及处还有几块巨大的褐色岩石,敦敦实实像从沙滩里生长出来似的。眉目低垂,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短裤,嶙峋肋骨像起伏的群山轮廓,小腹瘪得宛如低洼的盆地,虽然我看不见它,却能想到肚皮差不多贴在后脊梁骨的样子,却无半点儿饥饿感。我这是在哪里呀,海边吗,应该是的,水声就是从脚底传来的,泛着泡沫的浪花一次次抚摸我的脚心。我怎么会在这里呢,我努力开动脑筋,想起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有着宽阔平坦的道路,两旁长满高大的树木,细碎的叶片哗啦啦凑出悦耳的音乐,当我抬头想看清那是什么树时,脑袋里面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急剧膨胀,马上就要胀开整个头颅似的,我不得不在痛苦的折磨下无意识地停止这种思考。

    我静静地躺在沙滩上,与死尸唯有的区别只是多了一口气,还没散发出腐烂的气息。我不想闭上眼睛,那样就会不知不觉陷入痛苦的回忆,只能大睁着眼睛无可奈何地盯着仿佛大块凹透镜的天空。看着那蓝色一点点儿变淡,我的身上开始出汗,额头的汗珠一颗颗滚落,顺着太阳穴流到耳朵里。太阳朝着海平面徐徐降落,到后来那片天开始变成火红色,玫瑰色,黑蓝色,海天交接处升腾起大团大团的云朵,它们有着鲜艳分明的曲线边框,与起伏的海浪舞在一处。水声越来越大,我渐渐感到一股凉气向我逼来,可是连打寒颤的劲儿都没有。我在颤抖,海水一点点儿向着我的头部爬来,它们像一群欢乐无比的魔鬼渐渐覆盖了我的小腿,接着是膝盖,已经触到我的裤腿了。我不知道已经到了涨潮时分,死亡的气息越来越近,恐惧使得我张开嘴巴,喉咙里发出沙沙声,我差不多忘记自己还可以像树叶像海水像风一样发出声音的本能。我再次张开喉咙,攥紧拳头,头顶着沙滩,朝着脑后挤出一声,然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离开了身体一样,两片嘴唇再也挨不到一起。我闭上了眼睛。

    (2)相遇

    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自己的声音吸引拉维部落的族人朝着我走来,而是在模糊的夜色中他们把我当成了一条搁浅的鱼,这是亚的斯后来才告诉我的。当时我们并肩坐在广阔无垠的大地上等待着日出的来临,他还说,我发现你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到家了。晨曦跃过地平线,鲜红粉嫩的太阳露出桔子瓣大小的一块,燥热的土地上蒸腾起袅袅的水气,朝阳将它们穿透,注入猩红的色彩,看上去像是燃烧起一片若隐若现的火海。我想我的身上也肯定变得美丽许多,因为在我歪头时,亚的斯坚毅的脸部轮廓变得如梦如幻,长而挺的睫毛上仿佛蒙了一层红色的霜,那一刻我的眼珠几乎忘记了如何转动。

    拉维部落是一群拥有黑色皮肤和白色牙齿的土著人。他们的头发卷曲,像一团弄乱的毛线套在头顶上,而厚厚的嘴唇像是被马蜂或者蝎子蜇后留下了后遗症,肿起来老高,依稀透着淡淡的粉色。他们以打鱼和狩猎为生,打鱼通常在夜里进行。在打鱼的路上他们发现了我,把我当成一条不幸的鱼,并且有人在我的大腿根部狠狠叉了一下。亚的斯告诉我,他们用打鱼的青铜叉判断我是否还有生命。这种试验方法的确非常奏效,当时我马上睁开了眼睛,并且大大地叫了一声,但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发出了声音。后来亚的斯跑了过来,他蹲在我的旁边,朝我的鼻子伸出一只手指,可能是想试探我还有无气息。但他及时发现了我圆睁的眼睛,还有那些惊扰夜色的逐渐涣散的含着无限乞怜的目光。他毫不犹豫地抱起了我,我的脸贴在他宽厚温暖裸露的胸膛上,我知道我有救了,或者说我已将死亡置之度外。他抱了我很长时间,穿过丛林,跃过湖泊,爬上高山,直到一个比较平缓的坡度,他才停了下来。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话,耳边时而静寂无声时而万象喧嚣,黑色的浓密树枝掩盖了天空,我觉得我再次走进一个梦,从海边走进森林,走进这个有着矫健步伐和伟岸身材的年轻人的梦中,成为彼此生活中最为重要的角色。他抱着我哈腰进入一间幽深的草屋,无边无涯的黑暗中只有他的眼睛射出介于灰白之间不可名状的两道半透明光芒,我感到醍醐灌顶般生的欲望。在我热情目光的注视下,他吸出伤口的淤血,然后麻利地为我清洗包扎。做完一切,他把嘴放到我的耳边对我说了一句话,一句我能听懂的话,他说,好好睡觉!温热的气息从耳根扩散至整张脸,我仿佛闻到了话语中的血腥味,那是我的血,他还未来得及漱口。我看着他在我身边躺下,宽大的手掌覆盖在我紧握的拳头之上,我放松地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我被亚的斯推醒的时候正是明亮的午后,白色毛脸的猴子在高远的枝头尽情跳跃,不时发出无法比拟的声音。在我听来这种嗷嗷乱叫毫无章法的叫声与这群黑皮肤的土著人发出的声音是一致的。当我这样想时,亚的斯却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他和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说着什么。见我醒来,他把一个容器端到我的嘴边,土黄色类似碗状的容器里放着一条灰蓝色的鱼。虽然是煮熟的,而鳞片依然完整,一阵腥香钻进了我的鼻子。我看着他殷切而有所顾忌的目光咬了鱼的尾巴一口。如果不是亚的斯的手指把那根长刺抽走,我一定还不想不起来自己拥有一双完好的手。我能坐起来了,双手亦能活动自如了,尽管还是没有多少力气,但对付一只煮熟的鱼绰绰有余。风卷残云,像只经验十足的老猫三两下便吞下了整条鱼。我看见他笑了,然后摆在我面前一张酷似香蕉树的巨大绿叶,上面放着几块饼状的棕色东西。我犹豫地拿起一块,他示意我吃下去。我放进了嘴巴,口感不错,带着酸酸的香味。后来他告诉我拉维部落的族人叫这些东西面包,而那巨大的绿叶便是面包树,他们把叶子的肥肉埋在地下发酵,然后捣烂加热制成面包。亚的斯在族人面前从来不用我能听懂的语言对我说话,但我总能从他贴切的手势中准确无误地体会到他的意思,这是我们之间蓄谋已久的默契。

    (3)哥哥

    后来我叫亚的斯哥哥,他并不叫我弟弟。我忘记了一切,不知父母不解朋友姐弟,而那一刻,哥哥这个词语势不可挡地从牙齿和嘴唇间冲出。就在那一刻。后来回想起时,我总觉得那一刻应该是罗戈西安排的。罗戈西是拉维部落信奉的神灵,传说他主宰一切,事无巨细,大到人一个人的生死或者部落种族的灭亡,小至一个青铜鱼叉的寿命以及它一生中能刺中几条鱼。

    那时候我早已恢复健康,白日里亚的斯带着我穿山越岭,跟那些奇怪的植物和动物打交道。晚上他便跟随成年族人去海里捕鱼。一如既往的凌晨,我听见屋外鸟儿的一声怪叫,我知道亚的斯该回来了。于是我蹑足迈过睡在身旁的黑人小孩,来到形似象鼻的草屋门口。拉维部落拥有数座这样的草屋,它们完全由木头和干草搭建而成,屋顶设计成活动的。白天把屋顶掀去,天光毫不吝啬的照耀着每个角落,晚上再把屋顶放上,承接露水冷风以及雨水鸟屎等。我坐在马基维湖边等着亚的斯归来,马基维湖面积可观,白天总是烟波浩淼,只有在朝阳初露端倪之时它才平静得如同一面红色的镜子。我坐在岸边的断崖处眺望着东方,看着太阳一点点儿变小,变黄,那时候亚的斯的木船从远处水面渐渐漂来。很多时候,亚的斯站在船头远远望着沐浴在阳光里的我,等到他们的木舟靠岸,水浪随风荡起,拍打着断崖边汹涌生长的杂草。

    断崖边树木众多,亚的斯常常带着我爬到粗壮的树干上追赶羽毛艳丽的鸟儿,躺在树干上小憩,暴烈的阳光透过树叶织成的网在我们年轻的脸庞上熠熠生辉。哗哗的水声惊扰了我的睡眠,实际上我并没有睡着,只是亚的斯夜里还要打鱼,自然睡得很香。水声从不远处的水面传来,我顺着繁茂的枝丫攀到了树的顶端,脚下的树枝越来越细,等我低头看见水面那个庞然大物时,才发现我站着的树干比自己的胳膊粗不了多少。我小心翼翼地蹲下,想更仔细地看清眼前这个陌生的家伙。当时我并不知道它叫做河马,只能看见一小块儿满是褶皱的脊梁。每隔十来秒钟,它都会稍微跃出水面,像人打喷嚏一样发出哼哼声的同时从鼻子里喷出高高的水柱。在我重新开始的记忆中充满了稀奇神秘的东西,而这如同喷泉一样的游戏令我着迷,瞬间兴奋到极点。当水柱第三次冲高的时候,我忘乎所以地跳了起来,不仅双脚落空,由于惊恐,手也没能及时抓住树枝,垂直做了自由落体运动。倏忽坠落,迅速接近水面和那个庞大的河马,我想到的只有亚的斯,本能地大叫亚的斯的名字,短促而凶狠。在我落水的霎那,我看见亚的斯也在水面绽开一朵澎湃的大花。手忙脚乱的我开始下沉,亚的斯及时拉住我的手,我抓住套在他左肩上的衣角,其实是一张狮子皮。我现在穿的还是他们和多尔兹部落交换而来的粗布衣裳,部落规定只有肩膀和手臂足够有力,能独自猎杀一头成年狮子的时候才配得起穿狮皮做的衣裳,并且在脖子上佩戴亮晶晶的象牙饰品。

    上岸后,他把我放在草地上,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会突然想起戏弄他。我始终闭着眼睛,尽量微弱的呼吸,不让腹部有明显的起伏。即使他使劲摇晃我,拍打我的后背,我依然跟死人似的无动于衷。他趴在耳边喊我谜鱼,那是他给我起的名字。他曾经问过我叫什么,可我什么都不记得,然后他说,你是一条充满谜的鱼,以后就叫你谜鱼吧!听着震耳欲聋的声音我好想睁开眼看看他焦急伤心的样子,恰如闪电的青筋在他额头怎样炸开,两颗燃烧着烈焰的眸子。他突然安静下来,我感到自己的残忍,于是睁开了眼睛。没想到正好与他的眼神相遇,他专注地看着我,英挺的鼻尖差一点儿就要碰到我的鼻子了。瞬间的发愣,我们从没如此近距离的对视过,感受过彼此的呼吸,那一刻我几乎忘记了自己还会出气。他的两只手掌撑在我的身体两边,肌肉像心脏一样做着剧烈而微小的颤动。不知所措只有眼波流动的转瞬,可当我回忆起来时总觉得漫长得仿佛一直都在保持着那个姿势,那种微妙的感觉。随后而来的尴尬让我们之间再次无语,他仿佛有些失落或者生气,望着早已吓跑的河马在远处的水面继续着它的游戏。我有一种冲动,在他的面前坐下来,对他说,对不起。他抬起头看我,笑意浮上嘴角,我站起来半跪在他面前,在他漆黑的眉毛上蜻蜓点水一样吻了两下,然后重新坐在他的面前叫道,哥哥!亚的斯哥哥!

    (4)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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