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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不滋生着源源不断的好奇。

    李憨将父亲箱子里的书全部读完后,又对那本封存的日记本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父亲愈是在自己面前神秘,愈对他的过去守口如瓶,李憨的好奇心便愈发强烈。他找来刀片,慌乱而刺激地启开了日记本,在发黄的纸张上,李憨看到了父亲那如同行云流水一般的手迹,也看到了父亲坎坷不平的人生轨迹:1950年为了反抗包办婚姻,父亲告别故土,参加了中国人民自愿军,赴朝鲜与美国鬼子拼刺刀,扔手榴弹。抗美援朝战争结束,父亲被安排在县政府任通讯员,每天骑着自行车背着快扳机将县政府的文件、信函送到四乡八邻。因为长年累月奔走在乡村,父亲对各乡镇的工作情况了如指掌,这大约就是父亲的命运发生转机的前提吧。在一次送信归来的途中,父亲遇见下乡调查研究的县长,县长便将父亲当成了工作对象,问起了通讯班的情况,父亲不仅对通讯班的情况对答如流,而且对农村工作存在的问题也提出了许多真切、独到的见解。县长当即对父亲发生了兴趣,详细问过父亲的年纪、文化和政治面貌后,父亲便成了县长的秘书。

    李憨读到这些内容时有些兴奋,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抽出了夹在日记本里的照片,照片是县长与身边的工作人员的合影,父亲就站在县长的身边,看得出来,两人之间有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父亲的身边还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英姿飒爽的包菜头,温柔宁静的眯眯眼。父亲在日记里说:女孩是县长的资料干事,年纪轻轻,文笔超拨,深得县长器重。父亲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她,无论办公室外工作多忙,一见到她,父亲便变得神彩奕奕。县长曾私下里对父亲许过诺:等到周边的土匪彻底消灭了,等到农村的基础工作扎实了,便放他的“单飞”——让他到武装部去任部长。小灵呢,即县办公室资料员,也放她的单飞,部门任她挑。如果你们的感情发展顺利的话,到时候,我为你们主持婚礼!县长说这话时,目光里充满了深深的祝福。正当父亲感到前程似锦,干劲倍增之时,厄运降临了,县长被人污告私通土匪,被撤消了职务。而小灵呢,在剿匪前线,被匪徒的冷枪击中,不幸身亡。父亲作为“残渣余孽”被清理出了革命队伍,遣回原籍。

    招工来煤矿后,父亲满腔热情投身祖国的煤炭事业,曾三次死里逃生,四次创造采煤新纪录,怎奈“污点”在身,父亲的人生再无起色。几次受伤之后,父亲无法再从事采煤工作,经党政领导会议再三究研,父亲被安排到矿上的小学里教书。这就是父亲的人生。李憨合上沉重的日记本,对父亲的坏脾气或深或浅有了一些理解。

    联系到自己,李憨感到命运其实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当一个人屈服于命运时,就会寄希望于命运。当一个人牢牢驾驭着自己的命运时,他对自己所完的历程就会无怨无悔。李憨感到自己在命运面前显得太疲软、太苍白,怨恨别人太多,自身作出努力太少,广阔的人生前景和充满魅力的生命激情在抑郁的性格中未能得到充分的拓展和全面的激发。

    李憨在随波逐流的惯性中有些警醒了,深情地对待每一天身边的人与事,在与人的交往中,与具体的事务的接触中,努力去探索、去把握内在的规律,又何尝不能体现生命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呢?

    六

    李憨放弃了去读书的打算,也打消了对父亲的怨恨,粗砺的劳动和劳动中鲜活的画面使他感到振奋。压瓦机在小胡子班长的操作下,像发了疯似的不断吐出一块块油光锃亮的瓦坯,一辆辆托车震动着铁架发出紧张有序的声响,李憨的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他不断在高架与压瓦机之间穿梭。

    “给——小子,擦一把臭汗”芦花鸡隔着输送皮带抛来一条白手绢,手绢在压瓦机的压风下顺理成章地泊在李憨的头上,李憨来不及领会芦花鸡的声音和白手绢,动作果断而又利索地从输送皮带上将一块块瓦坯码上铁架子车,然后迅速调转车头,推着瓦车向高高的瓦架驶去,一排排高高的瓦架,像一座座山峰的制高点,等待着他去攀援,他没有想到全身心地投入劳动原来有着如此巨大的乐趣,特别是看着那一排排空着的高架在自己不停的穿梭劳作下,变得满满当当、结结实实,李憨的心中就不由自主地产生一股成就感,这种成就感给他的生命带来的快乐远远超过了一天的工资。

    “哟——好小子,是不是想当劳动模范呵?”芦花鸡在高架棚的过道里截住了李憨的托车,夏季的过路风将的头发一把吹散,刚好扑在李憨的脸上,李憨来不及撩开,头上又被重重的按了一下:“死脑筋,这样发疯似的干活,是不是吃了小胡子的迷魂药?”李憨有些恼怒,他最恨别人不经过自己的允许就摸自已的头。

    “我说芦花鸡,你老是跟我过意不去,到底是什么意思?”李憨猛然一蹲身子,一个扫堂腿扫去将芦花鸡两杆光滑修长的腿放成了两根平行的白藕。

    “真看不出,你小子还有功夫”芦花鸡的脸上绽放出被“虐待”后的浅笑。“我告诉你吧,大姐是为了你好,那个小胡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跟余厂长是一伙的,一伙的,你懂吗?”

    “什么一伙一伙的,我不懂”

    “他跟余厂长一样,患有‘偷窥症’”

    “偷窥症?偷窥谁?”

    “小小年纪,别问这么多,总之,他这根葱是入不了这个园的。所以,你别他妈的傻得出奇,促他成仙”

    李憨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他觉得这是一个心地善良,语言却泼辣的人。他有些为自己的过激行为而后悔。他不知道这个女人今后会怎样,但他清楚,她尽管正直,有时却有些无知,甚至是愚昧,在应对世事时,理性的东西太少,感性的东西过多,整天叫叫嚷嚷,叽叽喳喳,有时真的很烦人。李憨将目光从芦花鸡的脸上移开,长时间地注视着一片高高的瓦架,木质的瓦架置放出来的清香让他有些陶醉,有些迷离。他喜欢在小汗上身之时,倚在高架旁,让透过架格的轻风在自己身上肆意扫荡。因为有风,他的头脑变得更加清醒。因为有风,他的肌肤发出一阵阵清爽。他用手扫了扫自己的头,上面没有灰,也没有汗,正感到奇怪之时,他突然想起芦花鸡的白手绢来,他身上身下一阵搜索,不见白手绢,白手绢上哪去了呢?李憨感到茫然、惭愧。

    走出高高的瓦架,艳阳高照,暑气蒸腾,喧噪的压瓦机像断了煤的蒸汽火车,停止了转动。因为宁静,高架里飞来一群麻雀,雌雌雄雄,追追打打,好不热闹。小胡子班长从操场作台上跳下来,一脚踢翻了压瓦机旁的机油桶,大声吼道:“死麻雀,要叫到一边去叫,在这里叫得老子胡子发跳,心烦气躁,小黎你去把小赵找来,好好查一查到底是什么原因?到底是设计问题还是人为破坏?这次一定要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啧啧——你看看,还没当上主任,就耍起主任派头来了,小黎,你不要去,他当班长的是干什么的?班长班长一班之长,出了机械故障就得上蹿下跳耍猴子把戏”芦花鸡轮廓饱满的屁股压在铁架车的扶手上,一手叉腰,一手搭着凉棚对小黎滴咕开了。

    七

    由于机械故障,平瓦车间陷入停产检修状态,整个车间的人员全部回家休息。李憨呆在家里,享受着宁静。大概是长时间的紧张劳动之后获得的难得休息机会,李憨觉得这段时间特别的珍贵,也特别的充实,分分秒秒都像菜肴一样,弥漫着清香。他喜欢自家楼阁这片天地,人字型的屋顶,一块块木板拼制而成的楼板,穿着皮鞋踩上去蹬蹬蹬的脆响,推开暗花玻璃窗,外面是枝粗叶肥的水桐树,阳光穿过枝叶洒在窗旁的桌上,斑驳斑驳的让他有些迷醉。此时,他分外想念一个人,就是那个在逆境之中给了他无尽的精神力量的张老师。他不知道张老师现在怎样了,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的身影,听到她的声音,每天忙着教学的她,现在在学校教室的讲台上呢?还是在办公桌上伏案备课?是在宿舍拉着小提琴呢?还是在篮球场上纵横驰骋?他觉得张老师无论是处在静态之中,还是处在动态之中,都有着一种让人倾慕的美。由外在的美想到“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内在美,李憨觉得内在的美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仿佛花的暗香,总是源源不断的环绕着自己的灵魂。

    “李憨,你到老师办公室来一下”

    这是张老师的声音。那天的办公室窗明几净,桌椅板凳全都透着明亮的光,在这样整洁的环境中,张老师面容沉静,似乎是在构思一部鸿篇巨著。

    “张老师,你找我?什么事?”

    “来,你坐这里”张老师将对面桌旁的凳子扶正,秋水一样的目光停留在李憨的脸上。

    “你很喜欢读书,是吧?”

    “不太喜欢读教科书”

    “课外,都看一些什么书呢?”

    “拿着什么书就看什么书”

    “是不是文学书籍看得多一些?”

    “我哥经常往家里拿这些书,我几乎每本都看,有进甚至通宵达旦”

    “看后,你还做笔记,是吧?”

    “不是经常,碰到有些需要回味的内容,我就会摘抄下来”

    “这种习惯很好,我以前也跟你一样,做过很多的读书笔记,没事的时候,拿出来重新回味,感觉真是其乐无穷”

    “张老师,你是怎么知道我喜欢做读书笔记的?是我妈告诉你的吗?”

    张教师轻轻的笑了:“我不仅知道你喜欢做读书笔记,而且还知道你特别喜欢摘抄中外爱情名著的片段”

    李憨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他感到手足无措,就像一个已经知道害羞的男孩本能地排斥母亲再给自己洗澡。他有些责怪教师刺探了他的隐秘,潜意识之中的隐私被人无声无息地侵占后的恼羞使他的眼睛变得又圆又亮。

    “张教师,你你你”

    “教师并没有批评你,只是你现在还是学生,主要精力应放在学习上,不能因过度的阅读课外书籍而耽误了学业”张老师顿了一下,从抽里拿出一本作业本,李憨迅速瞥见了自己的名字,这是自己的本子,就是那个专门用来摘抄课外书籍内容的本子,那本大段大段摘抄爱情小说中的精彩片段的本子。李憨的脑袋一下子炸开了,这本子怎么到张老师的手里去了,真是活见鬼!

    “是你,是你自己交上来的,你交给课代表,课代表再交给我的,我首先也觉得奇怪,看了内容后有些惊讶,后来想,每一个人大约都会有类似的心理阶段,比如,对爱情的神秘感、憧憬感和探求感关键要有一个健康、端正的态度,很多的学生都是因为缺乏正确的引导而走上了歧途”

    在张老师缓慢而又凝重的语调中,李憨想起来了,是自己交错了本子,误将读书摘抄本当作音乐作业本交给了课代表。听着张老师像老朋友一样与自己交流这方面的感受与认识,李憨心里一片感激。

    一个人要想健康而正直地生活,离不开老师的教诲,离不开智慧作辅助。李憨取出新买的日记本,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总结出这样的感悟,并将永远镌刻于心。

    八

    “听说女澡堂昨晚又闹鬼了,小黎,芦花鸡,还有几位女工,被吓得搂成一团,不敢动弹,那‘鬼’,跟过去一样,青面獠牙,首先在窗上飘荡,在门缝里打望,后来,干脆推开澡堂的内门,探出大半个头,死死盯着女工们的白身子”食堂开票员一边整理着饭菜票,一边对李憨绘声绘色地说。李憨联想到芦花鸡所说的“偷窥症”立即就跟厂里的正式职工一样,心里多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平瓦车间停产检修,李憨在家里呆着没事,父亲便皱着眉头问他班中餐饭菜票吃完了没有,没有吃完的话,赶紧到厂里去把饭菜票退了,退不了的话,就在厂里把饭菜票吃完,免得浪费了,那些票都是用钱买来的,此话正中李憨的下怀,他喜欢吃食堂用白色的瓷钵蒸出来的米饭,更喜欢吃食堂炒出来的洋葱拌瘦肉,虽然份量偏少,但每次吃起来,他都被一种新鲜感弄得兴奋不已。用少量的菜吃很多的饭,这是他父亲教给他的一种省钱方式。由于不知道车间里什么时候恢复生产,再加上剩余的饭菜票厚厚的有一叠,李憨打算敞开肚皮猛吃一顿,他点了两荤一素一汤,外加一瓶啤酒,独自坐在屏风边慢慢享用。

    啤酒喝到一半时,他看见余厂长进了屏风,接着小胡子领着一个时髦的女人和一位胸前吊着猪肠子(领带)的男人一起进了屏风。李憨用筷子抵住自己的牙齿,目光直楞楞的望着屏风内晃动的人影。莫非真像芦花鸡所说的一样,小胡子与余厂长真是一伙的!李憨这样想着之时,听到屏风里传出这样声音来——

    “余厂长,喝什么酒?”这是小胡子的声音。

    “先上两瓶茅台”余厂长用手擦了一把脸,李憨在屏风外有如欣赏剪纸艺术。

    “要不要叫小黎过来陪一陪酒,你看,我们的曹老板,随身带着女秘书,多潇洒时髦呀!”

    “算了,今后再也不要提这个女人,她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的货”余厂长用手擦了一把脸:“我的脸面全都让她给丢尽了”李憨透过薄薄的屏风望着余厂的脸,这张脸似乎比平时要大一些,宽一些,不知道是光线的夸张,还是“肉捕战”所带来的的创伤

    “我很少见过这样刀枪不入的女人”余厂长望着曹老板,毫不忌讳地说。

    “这得看你的刀是不是锐利?你的枪是不是坚硬?”曹老板的声音里透着调侃的笑意。

    “不说这些了,来——曹老板,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干了这一杯!”余厂长豪爽地举起酒怀,伸出长长的手臂,正欲跟曹老板碰杯,却见曹老板纹丝不动。

    “余厂长,这杯酒究竟怎么个喝法?”

    “曹老板,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余厂长,我们可是老朋友了,你不告诉我,总会有人跟我说”

    “我说曹老板总不会落井下石吧?连喝杯酒的面子都不给了”

    “哪里,哪里只是”

    “只是,只是,只是什么?老子今天还在一天,就有一天的权力,这杯酒你到底喝不喝?喝了一切好商量,下午你就开车提货,一切都按‘老规矩’办”

    李憨料定余厂长此时已是脸红脖子粗,但他不知道这“一切按老规矩办”到底是什么意思。直觉告诉他,这“老规矩”一定见不得阳光,经不起检验。他端起酒杯,愤怒地泼了一地。往少里算,自已也在这厂里干了一年半载了,没想到的是,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自己都在为一位贪官、色魔在瞎忙乎

    李憨接到上到通知,参加班前会时,听到许多的新闻:一是芦花鸡被开除了。原因是蓄意破坏生产,将白手绢塞入压瓦机减速器齿轮,造成停产检修,给企业带来了经济损失,其行为恶劣,其性质严重。二是黎大姐黎仙花考到市税务局当税官去了。同事们都说,黎仙花在逆境之中,一面坚持工作,一面刻苦学习,在社会公开招干考试中一举中榜,荣调市里。三是余厂长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余厂长利用职务之便,多次私卖红砖,中饱私囊,数额巨大。其次,他还利用职权压制人才,乱搞男女关系,影响恶劣,民愤极大。四是市委、市政府成立资产重组工作组进驻鸿飞建材厂,一手抓生产自救,一手抓资产重组,着力改革鸿飞建材厂的产权和体制问题。

    李憨扶着铁架子车,站在四面灌风的高架棚里,忽然产生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他仿佛又听到芦花鸡和黎大姐因自己的狼狈不堪而发出的风铃一般的笑声;仿佛又听到小胡子班长因压瓦机故障而气极败坏的吼叫声;仿佛又看见赵主任因“莫须有”的“罪名”被降任检修工而郁郁寡欢的身影;仿佛又看见父亲铁板一样的面孔布满了整个高架棚

    李憨再一次面临着新的抉择。生产自救,资产重组双管齐下,必然带来大量的裁员,像皮球一样的临时工,必然又要被重重的踢上一脚。虽然没有接到厂里的正式通知,但他早已有了自己的决定,上完最后一个班,开完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他痛痛快快的洗了一个澡,骑着自行车回到家,他将工资交给父亲时,父亲像是早有先知和先觉:“厂里不干了,到矿里干,只要不怕吃苦,到哪里都有饭吃,我已给你报了名,明天到矿医院去,参加招工体检吧!”

    这一年,李憨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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