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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不至于只为讨打。”

    他不提倒罢,一提起来反惹得苏子澈由哀转怒,情绪急转之下,还生出了委屈之意,险些落下泪来,语气生硬道:“陛下此言差矣,麟儿今日进宫别无他事,正为讨打。陛下何不直接打死麟儿,一了百了?”他在兄长的教养下长大,从来对兄长敬重有加,每每犯错受罚之时更是乖巧讨喜惹人心疼,这一次却着实恼了,他春闱夺魁,皇上定然是知道的,却偏生隐忍不发,让报子去告知他喜讯。他欢喜之下失却分寸冲撞了至尊,虽是险些让自己失去了臂膀,可到底也平安无事,皇帝却连半句指教也无,直接上了家法,下手比上次更重。

    可是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但他不是不难过,皇帝对谁都沉稳雅和,也从没责打过任何一个兄弟,偏偏待他就是疾声厉色,动辄家法伺候。为人君者自是心怀天下,胸中有万民百姓,他知道自己不过是皇家的诸多儿郎之一,既无万民生计之责,又无江山社稷之任,若非自己是至尊的亲弟弟,凭他这般庸碌顽劣的性子定然不得至尊青眼。可他待至尊却是一片赤诚之心,他心中所念之人自爹爹去后也只剩兄长一人。他自幼饱读诗书,研习兵法,一不为民,二不为国,所做之事,只为一人而已。

    苏子卿要他学武,他便求先帝请武林好手来教导;苏子卿让他学兵法策略,他便将博学广知的潜龙先生拜为师尊,悉心求教;苏子卿去北疆苦寒之地赈灾抚民,想要他这娇生惯养的小王爷也去体验一下苍生百姓的苦辛,他便毫不迟疑地跟了去;苏子卿想用春闱试一试他的斤两,他便抖落一身才气与天下士子相争……或许小事上他总是任性妄为,也曾仗着先帝的宠爱与兄长作对,可多数时候他对兄长都是言听计从,他那么努力地读书习武也只是为博兄长一笑,甚至苏子卿对他苛责训诫之时也不会心怀怨望,乖巧地讨饶认错以求兄长消气。

    他不是不委屈,只是相比于自己的心情,他更希望兄长能因他之故而心情好些。

    苏子卿终会老去,待他驾鹤仙去后,执掌这江山皇图之人是他的儿子,跟他苏子澈没有任何关系。若非皇帝希望他作山河将相守护江山,凭他的骄傲,自是去封地称王称霸逍遥一生,又怎肯一世为臣,委屈自己讨好君王?苏子澈眼眶一热,匆忙闭上眼,仍觉有泪水溢出。

    “混账,朕管不了你了!”皇帝怒火又起,恨不得将这冥顽不灵的混账立时宰了去,抬脚踢在他的腿上,骂道,“你既讨完了打,还赖着做什么,滚吧!”

    苏子澈疼得猛吸一口气,忽地翻身抱住了皇帝,“对不起,麟儿口不择言,陛下……”言语忽止,似是难以启齿般几次犹豫,方低声道出,“……别赶我走。”皇帝眼底的怒火霎时被这句低软的哀求浇灭了大半,本欲将其推开的手蓦然失却了力道,转而轻轻地抚弄着他的头发,沉默了许久,在苏子澈的后背再一次被冷汗打湿的时候,皇帝俯身将他抱起,放到了榻上。

    “麟儿,听说你近来常与谢家的六郎一起饮酒论诗,夜里还曾同塌而眠,可有此事?”皇帝遣宫人拿来药膏,敷于苏子澈身后伤处,“朕几度让你来宫中住,你总推三阻四,可是因为他?”

    “是,也不是。之前很少遇见聊得来的人,如今遇见了,多说会儿话罢了。麟儿其实更想住宫里,像从前一样跟三哥在一起,可是又怕自己哪天行差踏错,惹了乱子劳三哥费心。”

    “你惹的乱子还少?”皇帝道,“若你肯乖乖的,朕今日,又何至于请家法教训你。”

    苏子澈赧然一笑,侧过脸道,“三哥,你之前说,麟儿若得会元,便一同去江南的话,可还记得?”皇帝淡淡一笑,声音也柔和了许多:“自然记得。”

    “那……如果,麟儿不想去江南了呢?”皇帝闻言,嘴角笑意慢慢敛去,手上动作未停,直到所有的伤处都敷完药,才拍了一下苏子澈的后脑勺,骂道:“又在想什么鬼主意,有话直说。”苏子澈眼神一黯,低声道:“我近来在读《左传》,读到了臧僖伯谏观鱼……”

    话未尽,意思却已明了,臧僖伯谏观鱼这一篇还是皇帝亲自教他的,说的是鲁隐公要到棠地观渔者捕鱼,臧僖伯谏君上,言“凡物不足以讲大事,其材不足以备器用,则君不举焉”,是说为人君者,应以国事为重,非礼不行。皇帝先前所许江南之行,虽不是为图一己之乐,亦是出于私欲,想哄弟弟开心罢了,若在从前,苏子澈只恨不能早点过去,玩他个一年半载,然而今非昔比,新皇登基,诸事未定,外有黎荣两国虎视眈眈,内有各地藩镇蠢蠢欲动,此时若落子不慎,只恐满盘皆输。

    皇帝起身,由宫娥伺候着净手,良久才道:“是谢玄教你的?”苏子澈蓦地抬头,惊道:“三哥怎么知道?”皇帝神色一冷,一言不发地步出寝殿。

    天交三鼓,皇帝犹未回寝殿,苏子澈睡不着,遣了两个小黄门给皇帝送宵夜,二人去了不久,便听得殿外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皇帝踱步进来:“麟儿找朕何事?”苏子澈笑道:“陛下果然英明,臣只让人送了点心过去,陛下就知道臣有事启奏。”他支起上身,挣扎着似要坐起来。

    察觉到他的意图,皇帝微微蹙眉,按住他的肩膀,低声呵斥:“乱动什么。”苏子澈蓦然抬头,清澈的视线直直对上皇帝的双眼,声音清越地控诉:“陛下不愿见我,我自然是要退避三舍。”

    皇帝眼神一紧,抬手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胡白。”皇帝迟迟不回宫就寝,的确是因为苏子澈在这,可被他这样当面近乎顶撞般说出来,一瞬的恼怒之后,反而觉得歉疚,哂道:“今日公务繁忙,回来的迟了些……”

    “陛下留着这话哄别人去,麟儿跟了陛下这么多年,还能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苏子澈冷笑,几近讥诮的目光不避不让。皇帝冷哼一声,道:“你既然知道,又为何做不到?”苏子澈目光一黯,垂下眼默然不语,他以退为进的小心思,在操纵人心的帝王面前简直不值一哂。皇帝窥破他的想法,并未多言,只命内侍伺候宽衣,待内侍退下,方走到榻边拍拍苏子澈的手臂,道:“往里些,朕今晚陪你睡。”

    苏子澈依言往里挪了挪,说道:“陛下多留个几个人伺候罢。若是我夜半烧起来,也不至于天明才被发觉。”皇帝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入手一片细腻微凉的肌肤,便如他时常佩在腰间的麒麟玉一般,无论何时碰触,都是一片冰凉,非得放到掌心捂着,才能透出几分暖意,温声道:“有朕照看,还比不过外头那些人?”

    “他们……自然不能跟陛下相提并论……”苏子澈声音越来越低,一句话说完,几乎已听不见。皇帝侧身而卧,凝视着他安静的睡颜,良久,忽地笑了下,虽不分明,却将笑意溶进了眼里,伸出手把他散落在脸旁的头发拨到脑后,声音低如叹息:“这么快就睡着了,到底是个孩子。”

    苏子澈眼皮轻颤了一下,喉中咕哝一声,也不知醒也未醒。

    夜里一片岑寂,值夜的宫人靠着柱子打盹,外头的烛火忽地爆出一个灯花。苏子澈恍惚听到宫人窃窃私语的声音,言语里似是提及至尊,他竖起耳朵想听个明白,却发现自己又变回了小时候的模样,五短身材只能到兄长腰间,他跑遍了整个宫殿都找不到父皇,哭着跑到兄长面前,想求得一丝安慰,谁知兄长却不认识他,疑惑地问他是谁家的孩子,从哪里来。苏子澈焦急地向他解释,还拿出身上的玉佩给他看,指着上面的小篆复述当初兄长赠玉时说过的话。说着说着,他又不确定起来,兄长赠玉分明在他束发之年,而今他不过总角,为何会有这块玉佩?他正迟疑,却听兄长一声冷笑,道“你果然是来刺探军情的”,苏子澈大惊,他本就是宁国皇族,又怎会刺探军情,正要剖白,却被苏子卿一把推开,喝斥他滚开。苏子澈忙去拉兄长的衣角,却被他一手拂开,瞬间相隔十丈远,他焦急地大声呼喊,却发现自己仿佛被人点了哑穴,竟发不出半点声息……

    苏子澈猛然惊醒,看到皇帝正安然地睡着,呼吸平稳悠长,浑不似方才那般冷漠,方知之前种种不过是梦一场。他长舒一口气,看窗外天色犹昏沉,想来尚未破晓。睡时不觉疼痛,醒来却难逃苦楚,他想看一下伤处的情况,还未伸出手,皇帝忽地呼吸一浅,苏子澈一惊,下意识地闭眼假寐,装作尚未睡醒的样子。

    皇帝睁开眼,轻轻翻了个身,以手支头看着身侧的小弟,见他犹在梦中,只道是好梦留人睡,忍不住微微一笑,探身在他额上印下一吻,这才起身唤人伺候。

    皇帝只恐吵醒小弟,动作放的甚轻,连带着宁福海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变成隐形人。待皇帝换好朝服率众而出,苏子澈缓缓睁开眼睛,忽而狡黠一笑,前日的郁闷及梦里的惊慌失措皆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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