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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何意?”

    崔明度又显露了方才的模样,左右看了一眼,仿佛在看这里够不够安全一般,忽然开始饮茶,两手托着茶盏,抵在嘴边一口一口喝干了,才放下。

    茶盏笃的一声,落在茶座上,他也似定了心神,抬头看过来:“也罢,县主既然想知道,我便都说了好了。”

    栖迟敛神:“既如此,幕后的究竟是谁?”

    “县主以为,一个藩王世子,何人敢轻言其生死?”

    心中倏然一紧,栖迟无言。

    这一句反问就像一把利刃,直接刺入了她最不敢想的那一块,她手心握起,又松开,反复几次,伸出手去,轻轻挑开了纱幔。

    像是挑开了自己早已想到,却无法承认的事实。

    崔明度一抬眼就看见她被纱幔半掩的脸,朱唇烈艳,愈衬得面庞生生的白,一双眼定定然望来。

    这一幕扑面而来,让他忘了该说什么,只能看着。

    她说:“那位,想要阿砚的命么?”

    崔明度回了神,低声道:“何须那位下手,只要稍稍透露些心意,多的是揣摩其心的下臣去出手。”

    所以查到最后,也查不出什么。

    因为这分明就是按圣旨办事。

    那位,指的是圣人。

    栖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原来,他竟是如此在意光州。”

    “那一位的确早就想动光州,诸多藩王封地当中,光州富庶,还握有直属光王名下的兵马,光王府又人丁稀少。”崔明度搁在膝头的手握紧了,干脆说了下去:“从老光王去世时起便开始了,光王妃无高门背景又难产而亡,光王纵然年轻有为,却已不再娶,膝下只有一个幼子,便有了最好的时机。”

    这些栖迟自然早就有所体会,只是从他口中明明白白说出来,还是觉得遍体生寒。

    “但原先……并没有动光王世子的打算。”崔明度这一句说得很艰难:“如今这般却不止如此。”他看着她,“不只是因为光州,还因为你。”

    栖迟眼神顿住:“你说什么?”

    “原先将你赐婚给伏廷时,北地还积贫,嫁了你,北地帮不了光州,却能拉拢了伏廷。可惜如今形势变了。”

    栖迟一瞬间明白了:“所以当初在都护府前行刺的胡人,也是朝中安排的,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是不是?”

    “是。”

    圣人本没有动光王世子的心,直到觉出北地有复苏迹象。

    一击未能得手,之后都护府便如悄然无人一般,终究作罢。

    对帝王而言,只要北地能抵挡住突厥,就是再贫困又如何?总好过一个富庶强大到随时会有威胁的藩镇。

    可偏偏北地站起来了。

    栖迟听到这里,竟然凉凉地笑了一笑:“原以为只有突厥才不希望北地站起来,没想到……”

    没想到连自己的君王也不希望。

    简直背后生寒。

    “县主以为伏廷不知道吗?”崔明度声更低,身体却不自觉前倾,连称呼都换了也未曾察觉:“他若不知道,便不会在当初我去他军中时,连他手下半个精锐也没看见。”

    栖迟心中一震。

    崔明度的声音几乎快要听不见,压在了喉中:“如今北地重立,突厥一战兵强马壮,八府十四州民多商盛,甚至尤甚当初,那位再想动光州,又有何办法?若不动,让光王府恢复荣光,安北都护府又与如虎添翼何异?”

    安北大都护手握重兵,朝廷还要靠他抵挡突厥,断不会动他。

    唯有除去李砚。

    李砚死了,朝廷便能顺理成章地撤了光王府。

    光州回到朝廷手中,安北都护府失去一份助力。

    帝王多疑,唯有此可叫圣人心安。

    栖迟脸色发冷:“因为我,的确是因为我。”

    她的存在,才将光王府和安北都护府连在一起。

    “县主早也被留心了,”崔明度道:“那位想知道北地为何忽而能周转回来,似乎自县主去了便有了改变,一直暗中在查,却又查不出任何端倪。”

    她冷冷说:“他查不到。”

    “是,查不到,入了北地更是音讯全无,安北大都护果非泛泛之辈。”

    “倘若,”她说:“倘若找到了让北地复苏的源头,那位又当如何?”

    “不知,但也许,会得到重创安北都护府的机会。”

    栖迟心头更冷,几乎抓不住眼前纱幔。

    崔氏一族是御前红人,他说的一定是最合理的推断。

    不是打压,而是重创,圣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丝机会,让北地重归贫困。

    她忍耐着,眼珠转动,忽然盯住了他:“你先前说,这些都是揣摩其心的下臣们所为?”

    “不错。”

    “比如,”栖迟缓缓说:“河洛侯?”

    崔明度迎上她视线,如遭一击,她脸色较先前更白,白得惊心,一双眼亮如秋水,却如藏寒刃,他忙道:“家父从未出过手,他只是……只是……”

    只是见死不救罢了。

    即便那是与他订有婚约的光王府,既然圣心不想眷顾,河洛侯府又何必顾念,自然是退婚。

    如他们崔氏这般的百年世家大族,婚姻只能被用来壮大家族势力,而非取信于人,纵然他不愿,也只能看着。

    看着光王府如何一步步没落,且还要揣度圣心,出谋划策。

    这才是退婚的真正缘由。

    栖迟已经放下了纱幔。

    也明白了,难怪崔氏一族能深得荣宠不衰,难怪崔明度未获官职也能屡屡承担要务。

    难怪他总对她带着一股难言的愧疚。

    难怪……

    “我最后只问一件事,”栖迟的手指紧紧捏着,已经捏到麻木:“当初我哥哥的死,是否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幔外无声。

    隔了许久,崔明度才道:“已是往事,那就是一场山洪引发的塌山,县主不必再问。”

    不必再问。

    栖迟身在暖室,心在冰窟,点点头,手摸索了一下,撑着坐席慢慢起身:“世子今日什么都没说过,你我也并未见过。”

    崔明度一下站了起来。

    他看着纱幔里的人影,想说话,却又无话可说。

    背后早已汗湿,这一番话只挑选了与她相关的部分相告,还有许多,再不能说。

    即便如此,也是泄了天机,是重罪。

    但他心有愧疚,一直觉得崔家是光王府败落的罪魁祸首之一,眼前的女人本该嫁给他,做他的侯府夫人,却在他的目睹下走上另一条路。

    一面奉迎帝王打压光王府,监察北地,一面想到她便会自责。

    这自责快压得他抬不起身来,怀疑她过得不好,便又压上一层。

    她是王府明珠,贵为县主,本该被万人宠爱,为何要遭受这些,在北地一次次刀头饮血。

    倘若他已是河洛侯,能自己做主,绝不会放弃责任,可他无力做主。

    直到如今父亲重病卧床,时日无多,他才能在她跟前贸然说出这一番实情。

    此时惊魂未定,却又如解脱。

    栖迟出雅间,下楼。

    恍若一切如常。

    直到回到行馆,新露和秋霜跟着她,一切都好好的,甚至还去看了一眼被乳母带着的占儿。

    然而刚进房门,栖迟身子猛的一晃,软倒下去。

    “家主!”二人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要上前扶她。

    “都出去。”

    二人愣住,伸出的手又收回,诧异地盯着她,只好退出去,合上了门。

    栖迟两手撑着地,想站起来,却没用上力,脸上露出了笑,甚至笑出了声,眼里却涌出了泪,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从她的手背,到地上。

    “以前只道天家无情,没想到还无耻。”她笑着,似无比讽刺:“哥哥,你瞧见了么?光王府何曾对不起他,北地何曾对不起他?他便是如此对待我们的……便是如此对待你的……甚至连你最后的血脉也不放过……”

    ……

    伏廷从关押刺客的房间里出来,脸色沉凝。

    天要黑了,洛阳的风吹过来平和得若有似无。

    他却觉得燥郁,边走边伸手入怀摸酒袋。

    没有摸到,又空着手拿出来。

    “大都护……”一名近卫跟在身后,只开了个口就被他打断。

    “今日的审问,半个字也不得泄露。”

    “是。”

    伏廷才说:“接着说。”

    近卫禀报:“夫人今日去了趟城中,特地点了人手护送去的。”

    他看了眼天色:“回来了?”

    “是,往返安全。”

    伏廷颔首,往客房走。

    门开了,轻轻一声响。

    眼前蒙了一层水雾,栖迟的神思也被这一声拉回来了,她自地上坐直,想起身。

    一双手将她扶住了:“你怎么了?”

    栖迟透过朦胧的眼,看见伏廷蹲在面前,却又似很不真切。

    伏廷尚在门外就看见新露秋霜惊惶的模样,一进门又看见她跌坐在地,握着她的手,只觉冰凉,托一下她脸,让她正视自己,才发现她眼是红的,还泛着泪光。

    他拧眉,摸到她胳膊也是冷的,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你到底怎么了?”

    栖迟嗅到他身上气息,搂着他的脖子将他抱住了。

    “先别问,你抱紧些。”她轻轻说。

    伏廷觉得她身子都在微微地抖,捞着她腰让她坐在自己身上,将她抱紧了,心里不是滋味:“你给我个准话,好些没有?”

    “嗯……”栖迟脸埋在他颈边,想起那些话,手臂便也不自觉地收地更紧。

    忽然一道朗声高呼“圣旨到”的话音顺着夜风送至,外面,新露隔着门道:“家主,有快马送的圣旨到了,在唤您接旨。”

    她一怔,松开手。

    伏廷握住她胳膊:“我去。”

    刚要站起,栖迟拉了他一下。他转过头时,就见她两手抹过眼下,一直抚过了鬓边,再抬头时发丝不乱,已端庄如常。

    她起身说:“让他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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