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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风雨虽然小了一些,并未停止。雨中山洪顺流而下,声势甚是猛恶。来路低凹之处,已成了一片泽国。水光浩荡,烟雾溟漾,水更浩大。雷八早把破车拉回,笑说:

    “这雨不知何时才住。山洪已发,道路必断,就车不破,也无法起身。黄昏前如寻不到人家,我已吃饱,还有这件破棉袄可以挡寒。你们官亲老爷身子娇嫩,禁不住冻饿,一冷准生大病。雨后春寒,无衣无食,夜来冷得更凶,如何过法?”二人本就冻饿难当,闻言,由脊梁骨起直冒凉气,望着雷八,精神抖擞,顶着斗笠,在雨中跑进跑出,收拾破车,意气轩昂,相形之下,越发难堪。后来实忍不住冻饿,见雷八头上直冒热气,正想和他商量,把那件破棉袄租来御寒,又恐碰他钉子。互相抖颤着,低声密计,商量了两次,最后决定,昨夜和土娟快活大过,再冷下去,恐受阴寒,受辱是小,性命要紧。

    姓朱的自觉平日一味阴柔,笑里藏刀,人缘较好,不似姓金的,一张狗脸,出口伤人。刚把话想好,忽见一个戴斗笠的大汉飞驰而来,抱着一大堆东西近前,哗啦啦洒了一地,跟着,摘去斗笠,把肩头一个破麻口袋解下。定睛一看,正是方才少年,带了好些干馍,还有一块烧羊肉、一瓦瓶酒、一大束山柴和一柄板斧,几根铁钉,以及引火之物。见面,先把酒肉干馍递与雷八说:“实不相瞒,方才我也觉冷,已在人家吃了好些东西,喝了两大碗酒。虽然这些东西全靠我一好友相助,得来不是容易,你们却用得着。

    我知你们又冷又饿,请先自用,我来生火,把这些衣服烤干,免得受寒。现在山洪暴发,至少要耽搁好几天,此车修好,也难上路,还是先顾人要紧。”随说,早把火点燃,一会洞中便有了暖意。

    雷八不等话完,早已拜倒在地,说道:“大哥,你这样人,我没话说,容我磕一个头,我才舒服。”少年连忙回礼拉起。彼此手拉手,对面而立,都想不起说什话好,那铁一样的手臂上,全都青筋乱迸,雷八一双大眼,更含着一点泪珠。朱。金二人见有酒食,为数又多,惊喜欲狂,满拟来人必先送上,先还不肯自失身份,想等对方开口;谁知少年全数交与雷八,跟着,把火点起,雷八呆了一呆,忽然拜倒,执手亲热起来,好生失望。姓金的首忍不住,暗忖:“这大汉口气不坏,此火分明为我而设,不过方才不该骂他,土人心实怕官,想要讨好,又不好意思,故全交与雷八,这狗才最是凶横可恶,真又和方才一样,将它糟掉,此时性命要紧,不是顾架子的时候,何况前后路断,诸事均要仰仗此人,莫如就此拉拢,方便得多。”忙凑过去,先拿起一个干馍放向口内,觉着香味扑鼻,甘美非常,涎脸笑道:“多亏你们帮我大忙,你虽不要酬谢,我们不能白吃人家东西。”雷八闻言,气又上撞,怒喝:“你不知这位大哥不是银子买得动的么?

    再说废话,人家送与我的,不给你们吃了。”姓朱的也是饥寒交迫,想吃一点酒食,知道雷八不好说话,恐又闹翻,忙道:“三舅爷,我们领情就是,多说做什,我也叨扰一点如何?”少年见雷八其势汹汹,忙使眼色止住,接口笑道:“我本来预备三四个人吃的东西,随便请用如何?”

    人当艰难困苦横逆之际,只管平日席丰履厚,耀武扬威,到此境地,却似斗败公鸡,气焰尽敛,直觉身在泥涂地狱之中,鸡犬皆仙,谁都不如,并且平日人越强横,也越胆小怕死,当此摇尾乞怜、受对方盛气凌辱之际,只有一人稍微寄与同情,或对他说上几句好话,纵令几句空言,不能身受,也必感激涕零。即便是个丧尽天良的人,明日得意,全数遗忘,甚或反恩为仇,以德报怨,都不一定;但在当场,却是受宠若惊,平日最卑贱看不起的人,也当着祖宗一样看待。

    二人闻言,不禁又是欢喜,又是感激,连忙没口称谢,一个再扯起一块干馍,一个便想拿那酒瓶,谁知雷八,有心怄气,早已防到有这一着,一手抢过,嘴对嘴,咕嗜噜喝了好几大口,放在地上,笑道:“这酒甚好,多谢大哥,谁爱喝谁喝,我量有限。”

    金、朱二人平时便觉雷八满口黄牙,一身汗气蒜味,刺鼻难闻,为想和他离远一些,特意后坐,以致前轻后重,上坡时节差一点闹了一个马仰人翻,如非少年赶来解救,命已不保;瓦瓶看去便不干净,再吃雷八对嘴一喝,末了一口酒,听见瓶中酒响,又呛了一声,好似喝得太急,回了一点笼,想起恶心,打算不吃;又因全身被雨水浸了半天,脊梁前胸直冒冷气,手足冰凉,再一想起昨夜和土娼那段风流公案,非得阴寒不可,此时的酒,有如仙丹,怎能再顾污秽,仔细盘算利害,实在无法再爱干净。姓金的首先取过酒瓶,用湿衣把瓶口擦了又擦,隐闻冷笑之声,抬头一看,雷八正寒着一张脸,斜视自己冷笑,知道开出口来,必无好话,忙就瓶口尝了一点,觉着香例异常。姓朱的已随手抢过,低声埋怨道:“这是什么时候,言动小心些好。”说罢,饮了两口,觉着酒味绝美,也就不再顾及别的,对饮了几口,正觉里外都有暖意。猛瞥见雷八和少年并立崖口,低声密语,猛想起这两人力大无穷,方才不该得罪了他,如有恶念,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且喜珍贵之物不在车上,随身只有几十两银子,两件水泥污秽的棉衣,也许不致谋财害命;又想穷人眼孔能有多大,几时见过这多银子,事仍可虑。心正打鼓,注意对方动作,满口说着感恩图报的话,自己认错,不该瞎眼,看错了人。

    忽听雷八,喊了一声“二位官亲老爷”方觉不妙,心中一惊,慌不迭答了一声“雷大哥”雷八已接口说道:“这位大哥救了我们不算,在雨水地里跑来跑去,费心出力,周济我们,一不图钱,二不图米,莫非连烤衣服都要劳动人家不成?”朱、金二人闻言,才想起箱中棉夹衣尚多,方才冷得乱抖,因见水泥污湿,平日仗人服侍已惯,致忘取穿。过去一看,内有两件夹衣,竟只衣角稍微沾湿,还有一件皮衣,上半身也是干的,只为平时养尊处优,百事均须下人服侍,眼孔又高,一见衣箱破碎,满是泥污,不曾想起查看,白受了好些时的冻,心中后悔,已自无及。忙想取换,无奈全身水湿,贴在身上,解脱费事。姓金的性暴,想唤雷八代解纽扣,雷八答以只会赶车,我们所着短衣,虽有纽扣,为了做事穿脱方便,多用一根布带拦腰束住,这类细巧贵重的衣服,我们这类下等蠢牛粗人,没福气穿,也不会服侍人。姓金的气得没法,暗中咬牙,见纽扣经水涨胖,解不下来。衣服本来湿透,洞小火旺,绑在身上,直冒热气,越发难受,一时性起,用手乱撕,丝绸经水,更是坚韧,又没什么力气,姓朱的平日更是天生懒虫,行动须人,体力甚弱,越发无计可施,总算方才料错,雷八辞色虽然强傲可恨,似无伤人之意,少年虽然生得雄壮,神态口气,却甚善良忠厚,心中略宽。

    二人对撕对扯了一阵,一件也未脱下,神情十分狼狈。后来,少年见二人累得气喘吁吁,走过笑道:“你二位只不嫌我粗手粗脚,毁损衣服,我代你解如何?”二人见少年始终满脸笑容,虽具一脸英锐之气,人却和蔼可亲,丝毫未记方才打骂之仇,再想到当日,不是此人,不论冻饿,均难忍受。拿雷八一比,天上地下。就算山民怕官,有意讨好,欲取姑与,贪得重赏,委实也真亏他。先恐受辱,不敢开口,一听自愿相助,自是求之不得,忙道:“这样再好没有,可恨那些奴才,一听说走,全都抢先,一见这等大雨,也不赶回探看,我们无人伺候,如何能行,蒙你相助,再好没有。”

    少年先代姓金的把衣解下。姓朱的穿得较多,因下坡时将背朝后,前胸不曾湿透,本来纽扣易解,只未做惯,一见有人服侍,手都不抬。少年暗笑,这等人和废物一样,也真可怜,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回忆兄长平日之教,依旧声色不动。正代二人解脱,忽听姓金的喊道:“你好人做到底,这干衣服怎不代我穿上?一裤子的水,还未脱哩。”

    雷八见二人把人家帮助,认为理所当然,连裤子都不肯脱,干衣依然摊在山石之上,伸手可拿,也舍不得动一下手,样样要人服侍,心里看了有气。又知这两个狗官亲到了前途,难免寻事。以前路上,连受恶气,心中气愤,不敢发作,及至遇雨之后,见对方那等胆小卑鄙情景,心想:“驴日的,平日狐假虎威,一旦遇事,没有爪牙狗腿在旁,便成了缩头乌龟。仿佛一个纸老虎,经过一场风雨,休说假的虎形,连骨架也全拆散。这类猪狗不如的东西,也配叫官,来管百姓!平日官府威势,何等厉害吓人,今日现出原形,原来当官的,都是这样材料,怕他做什?”于是厌恨之外,加上许多轻鄙。闻言,正想发作,少年已回头笑呼:“雷八哥,你帮他穿一下,我不知道他连裤子都要人脱,也许方才受冻的原故。”

    雷八对于少年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虽觉他脾气好得太过,本心却不肯违背,再一想起方才所劝之言,只得强忍气愤。过去一看,原来姓金的内里束着一根粉红色的绸裤腰带,不知怎的打成死结,吃水一泡,越发难解,雷八人又粗心,连撕带扯,好容易把它解开,裤带也撕碎成了好几条,才将夹裤帮助脱下。里面还穿有一条绸裤,裤腿全部往外涨起一团,和猪尿泡一样。雷八见他裤带已解,双手仍提着裤腰,站在当地不动,狞笑道:“裤腰带死扣你解不开,莫非贴身单裤也要人脱?”姓金的见他辞色不善,忙答:

    “我自己脱。”勉强将裤腰掖好,低身下去,刚把裤脚一解,便流了一滩黄水。

    雷八先见两条裤脚管和灯笼一样向外鼓起,已自不解,心想:“多大雨水,至多全身上下湿透,也不会流在裤子里面,存到如今。”后见放了两滩黄水,心更奇怪,猛闻到一股屎臊之气,定睛一看,姓金的已把裤子脱下,裤裆里面好些屎粪。原来姓金的方才淋了急雨,受寒腹痛,崖洞又小,彼时少年初见,用意难测,如在内里拉屎,恐不见容,如到外面便解,又禁不住狂风暴雨,加上饥肠雷鸣,只顾先抢吃的,打算忍到雨住再拉野屎。不料内急已久,先前怕冷,和同伴挤在一堆,已勉强忍了不少时候,等到吃了两个干馍,喝了几口冷酒,肚子又痛起来、见洞外风雨未停,本来还想和少年商量,就在洞中大便,谁知姓朱的胆小,老觉少年神色可疑,心中打鼓,偷愉低声警告,令其留意。姓金的早觉少年雄壮威风,见和雷八交头接耳,本就心中疑虑,闻言越发害怕,在未看明对方心意以前,如何还敢开口,作这类讨人嫌的事,又恐受寒,冒着风雨出外大便,更受不住,连怕带急,心里一慌,结果屎未拉成,裤带却成了死结。后来实忍不住,正想冒险开口,恰巧雷八偶然对他斜视,面有怒容,手中恰又拿着那把明光耀眼的板斧,惊疑之际,心中一慌,一口气没提住,噗的一声,尿粪齐下,闹得一裤兜都是。

    身上虽然舒畅了好些,为了平日风流,到处勾引良家妇女,二三月的天气,已换上重绸裤褂,屎流出后,身上虽松快了许多,满裤兜的存货,却无法出笼。本意少年好说话,也许一手包办,代他全数脱下,拼着许他一点好处,偷愉告知,将屎裤子丢掉;一见雷八代解,本就胆怯,好容易把裤带解开,忽想起屎还好办,至多裤子不要,这一裤兜的臊尿如何拿走,正提着裤腰发愁,吃雷八怒目横眉一说,先解裤时,雷八没有耐心,又受两下误会,心更害怕,不敢多言,只得勉强自解,头一条裤脚还好,只漏了一滩臊尿,解到左腿,裤脚管中还存有两段臭屎,吃尿一泡,软腻腻的,已快溶散,偷觑雷八,满面怒容,心又一慌,解时一不留神,那屎由内滚落,抓了一手,雪白袜子里面也全装满粪汁,地上更是粪秽狼藉,臊尿流溢,臭秽之气扑鼻。

    雷八看出,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你这驴日的,这大年岁还要流屎,共总这点地方,又是人,又是马,你偏这等讨厌,不给我收拾干净,老子把你劈了!”姓金的脱下湿衣以后,觉着身上又是一种冷法,冻得难支,无奈干衣服共只两件,下半身全是尿屎,不先去净,如何上身?外面雨水虽大,冲洗方便,又恐赤身淋雨送了性命,没有那般勇气。及至狼藉满地,雷八厉声喝骂,其势汹汹,瞥见那柄板斧立在壁角,寒光闪闪,锋利非常,心想,这类粗人,性如虎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此时天近黄昏,路断行人,杀人谋财,易如反掌,不禁惊魂皆战,以为真要杀他,吓得扑地跪倒,急喊:“雷大爷不要生气,我弄干净就是。”

    话未说完,雷八见那臊水,正往火前流去,惟恐木柴沾了尿粪,经火一烧,更是奇臭,怒火头上,顺手抄起板斧,朝地上柴火一拨。不料用力稍猛,随手带起一根燃火的树枝。姓金的情急心慌,惟恐雷八真个下手,也没看清面前那堆尿粪,离火又近,刚一跪倒,瞥见雷八恶狠狠持斧挥来,越当是要杀他,不由心胆皆寒,亡魂皆冒,急喊得一声:“爷爷饶命!”慌不迭往旁一闪。不躲还好,这一躲刚巧被那火枝由身上扫过,自然禁受不住,惊悸亡魂中往旁一翻,恰又压在那带火树枝之上,火虽压灭,肩膀却被烧焦一块,奇痛攻心,疼得满地打滚,杀猪一般哀嗥起来。

    那滩尿粪被他猛然一跪,溅得满地都是,再加手脚乱舞,接连两滚,那满装粪汁的袜子,立时甩脱了一只,朝左侧飞去。姓朱的刚由少年相助把衣脱尽,一面把皮袍披上,一面朝少年说好话,乱许愿心,一见同伴流了满地尿粪,雷八已在怒骂,一个其势汹汹,一个跪地求饶,狼狈非常,毕竟旁观者清,看出雷八不致行凶,正朝少年说好话,求其往劝,不料姓金的心慌太甚,受了误伤,满地打滚,那一只装有尿粪的袜子,突然离脚而起,迎面打来。少年手急眼快,忙把身子一偏,将手中湿衣拿起一挡,恰巧躲过。姓朱的刚把皮袍披上,觉着周身温暖,没想到由此一来,一下打中脸上“嗳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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