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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小说网 www.23wx.cx,云海争奇记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得如期相见。今早黑师弟又来放钱与苦朋友,并践前约。弟子同卞师弟得信赶来,双方已然暗斗了两次,彼时弟子等仍没想起来人是什么路数。弟子因他本领出众,正想派一师弟前往问姓通名,恰值范师弟派出的几位兄弟全都吃碰回来,成了骑虎难下之势,非见真章不可了。正要同会来人,倒是卞师弟想起来人形相年岁本领,极似司空师叔的师侄黑摩勒,恐怕得罪了自己人,自告奋勇,往见头场。刚走不久,乾坤八掌地行仙陶老前辈的徒弟江明忽然寻来,先问了弟子等来历,然后说出黑师弟是自家人,最好化嫌修好。说了几句便自走去。范师弟因觉黑师弟连占上风,恐弱师门威望,先只执意见个高下。弟子等拦劝不从,只得随往,将黑师弟引到此问,未动手前向双方言明,此是两人私斗,胜败俱与各人师长无关。范师弟先也只想略占上风,点到即止,偏又依了黑师弟,各练武功文比。上来轻功先就输了一着,以后越闹越僵,终仍过手。总算黑师弟灵巧,始终滑溜取笑,卞和范师弟一样硬拼,没有过显胜负,也未伤人。刚约定比暗器,师父和司空师叔就到了。”吕-迎面啐道:“你还代孽障回护!当我不知道么?”阴阳脸看出师父神色不对,退立于旁不敢再说,吕-随唤断臂丐近前问道:“你随我多年,难道本门规矩还不晓得?上次犯规,念你平日劳苦有功,特予宽容,命你前往云、贵南疆自立门户,不料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南疆数年,不但未如约期望,反在那里自为雄长,妄作威福。这还可以推说当地愚悍凶顽,非此难以慑服。这次将你召回,正值广、浙两帮在金华北山讲理,浙帮中好些旧友,我自不能置身事外。因你野性难驯,广帮中这次又约有几个能手,恐你不到时候赶去,给我丢脸,特意借着虞家施米之约,命你带了几个弟兄来此守候。实则以虞舜民的为人,焉有食言背信之理?不过将你拘束在这里,免在期前生事罢了。来时我对你如何说法?你仍是不守本分。虞家新回事忙,又听庙祝之言,恐仓猝之间给地方上滋事,当年不能举办也是实情。你等了数日无信,时露口风,想把话透到虞舜民耳中,已然小气不对。黑摩勒本不知这里有我门人,因游方岩,忽发善心,即因年轻性急,想将人数早点查明,以备再来施舍打算,行动稍快了些,也不为过,何况事出无心,并非有意炫露。你毫不知人根底,便妄想收他为徒,一时冒失,情犹可恕。既然命人带话,对方寻上门来,业已现出颜色,就该知道不是庸流。似此身手本领,岂是个无来历的幼童,按说当时便应打听人家下落来历,先分敌友,至少也应说出姓名,才能打算应对之策。你却狂妄自大,视若寻常小孩,粗心暴气,一点不以为意。及至人家来此践约,你自先出面也可,始而嗾使多人虚声恫吓,全用无赖行径,随后又令同门后辈去向人家卖弄暗器手法。也不想想对方有多大年岁,是几个人,你就胜了,有何光鲜?终于丢了那多人,用的还是满天花雨洒金钱的厉害暗器,却被对方一个小孩子吃碰回来。幸而黑贤侄是自己人,如是外人,这台怎坍得落?这时阿洪、莫邪已然觉出对方来历,向你劝说。稍微明白轻重,就该问明姓名,立时收风才是,你仍不知自返。最可恨是,莫邪想要调停此事,代你去说;江明寻来,说了对方名姓;你已明知就里,依然不听劝说,执意一拼。后来双方交手,你轻功不如黑贤侄的天赋,如比硬功劲气,本可占得上风,两下扯直。偏是蠢得出奇,心躁气浮,骄敌狂傲,真气不能凝练,吃了大亏,口齿又钝。一个本落败着,一个又闹成平手。黑贤侄本就知你来历,因你过于狂妄欺人,又不服小,意欲见过两场再行借势收科,所以上来不肯和你硬对,处处小心,只臊臊皮,不给你过分难堪,明明赢了,却不算赢,打算略占上风即止。几次递话给你下台,你偏不下,仍要和人硬对,并下毒手,使出那等下作暗器。他虽有点明知故犯,无如他年纪要轻得多,就错一点也不能计较,何况衅自你开,他话又说得巧,手更动得好,处处站好脚步,使人无隙可击。哪似你这孽障蠢材,人家已然打出师长旗号,还是不肯完了。适才你那卑鄙行径,无论谁也看不下去。休说是我,便你的同门师兄弟,有一个能无耻偏向你的么?如此不守家规,辱没师门,再若宽恕,情理难容!”

    黑摩勒见丐仙虽并未在场,事却了如指掌,自己心机全被识破,好生惊服。一听要责罚对头,知道如此一来,异日必成不世之仇,树一强敌虽非所惧,当着他师徒多人,终觉不是意思,忙向前跪禀道:“师伯神算,明如指享。这事起因本小,范帅兄虽个合认真,假使弟子头一次往书院山亭寻他时留了姓名,或是与卞师兄见面时先报来历,稍说两句客气话,也不至于闹僵动手。弟子年虽幼小,并非不知轻重的顽童,可以随便宽恕。并且来时还有人命弟子带话,转托诸位师兄代向师伯请安,打听师伯前在四川代一姓唐后辈借去的一件皮上衣下落。另外司空师叔还给有一张字条。弟子不办正事,却与范师兄来争闲气,实是大错。现在师伯责罚师兄,弟子也不敢代为求恩,不过弟子知道诸师兄来历在前,明知故犯之罪较他为甚。只责罚范师兄一人似欠平允,弟子情愿分任其过,同领责罚。”

    话未说完,吕-道:“我和你师父师叔都是多年患难之交,便你新师葛鹰也是熟人,你如有过,一样加责,有何客气?只是这孽障犯过太多,他还满心自以为是,一点不知,所以非罚不可。就说这次争斗是因一时为你激弄,负气闹僵,坟主人与他有何仇怨,何故用重手法将石人坟树残毁?狂做无知尚还可恕,行同盗贼,已犯了我门中第六条的大戒,如何可以宽容?再不按着家规处治,以后无法无天,不知还要造出多少罪恶!你所说皮衣的事,详情已告令师叔,归问自知。此事关系甚大,你切不可对江明泄露只字。

    此子至性过人,血气正盛,莫要因此误他。我自督我家规,与你无干。江明尚在前边等你,即速去吧!”

    黑摩勒见丐仙言温容肃,另具威严,断臂丐已跪伏在地,不敢出声。知这类行罚不愿外人观看,只得谢罪拜辞,又向旁立诸丐一一为礼,作别自去。行时瞥见断臂丐固是面容惨厉,便旁立诸丐也懔有惧容,料定责罚不轻。自己总算面面部到,占了上风。交代已过,便不再计较,离却坟地,便即加急向前飞驰,走不多远,路侧闪出江明。

    黑摩勒问起前情,才知江明不愿双方结怨,又不甘示弱,任黑摩勒向众丐卖弄,偷愉溜走,意欲往见对方为首诸人,相机排解,偏生路径不熟,断臂丐等聚处又极隐秘,连寻了好几处才得寻到。未见以前,窥听出阴阳脸便是丐仙大弟子邹阿洪,说话还通情理,便现身出去,报了自己和黑摩勒二人的来历姓名以及排解来意。因断臂丐狂妄固执不肯善罢,只得退回原地,不料黑摩勒已去。正待跟踪寻去,忽遇司空晓星同了魏良夫、钱新民二人走来,说是黑、江二人刚走,晓星即回,问知黑摩勒去往方岩乞丐散钱之事,相约偕来。

    江明拜见晓星之后,便把前事用暗语略微禀告,并请出场解围。晓星答说:“无妨,我来便为此事。适听人说,丐仙吕-今日到此。黑摩勒固忒好胜自负,可是吕仙门下也是良莠不齐。那年虽曾清理了一次门户,只缘师徒情份大厚,害群之马终未去尽。他大弟子邹阿洪和最末的一个卞莫邪人算最好,余者多是瑜不掩暇。近年他已人道,决不会再似昔年护短。那断臂丐名叫范玉,最为强横凶狠,正该借此惩处一番。此人练就一条铁臂劈空掌,虽然厉害,黑摩勒内外功均有根底,天赋尤好,至多不胜,决无闪失,只管放心。等我寻到丐仙,再行同去好了。”说时,忽一少年花子如飞迎来,看见四人,先行礼拜,然后对晓星道:“家师刚到,现在前面松林相候。”晓星点头笑应“就去”少年花子走后,笑对钱、魏二人道:“丐仙吕道友剑术高妙,得有青螺真传,久为同辈钦服。近年闻他假名赛韩康,来往六桥三竺之间,以卖卜卖药为名,积修外功,济世度人,端的占算如神,手到成春,二兄可愿同去相见么?”

    二人近日已知晓星看似中年,实则年已百岁,闻言大喜道:“前听舜民二哥谈起,在西湖湖心亭遇一异人赛韩康,不料竟是此公。如蒙老前辈携带,得见仙颜,实是万幸,哪有不愿之理?”

    晓星笑道:“我和吕道友虽非同门,但也算是殊途同归,尤其两辈师门渊源甚深。

    按说彼此均该早有成就,无如他以前性情过于孤做,又喜袒护徒弟,以致见罪于师长,遗命罚他重积十万外功,并还定有别的戒约,以致这多年来流转江湖,备历艰苦,不知何年才得圆满。我呢,自暴自弃,更是难言。想起前数十年各正派中仙侠辈出,何等盛概!自从异派消灭,前辈同门十九道成仙去,如今只我辈寥寥几人流落人间。真惭愧极了。”

    老少四人且说且行,走不里许,刚转过一片树林,便听林内有人发话道:“司空兄许久不见,竟会在此相遇!人生聚散信无常呢。”晓星也哈哈大笑道:“这不早在你的算计中么?”说时,林内那人也走了出来。钱、魏二人和赛韩康丐仙吕-尚是初会,见是一个中年游方道士,穿着极为破旧,但是丰榘夷冲,精光内蕴,一望而知是个非常人物,不由肃然起敬,拜了下去。江明后辈,自无庸说。丐仙先将钱、魏二人扶住,只受了江明全礼,笑对晓星道“你自己隐迹埋名惟恐不逞,却专给我饶舌,是何理也?”

    晓星道:“钱、魏二公通人雅士,与寻常俗幕不同,并对吕兄心仪已久,故此领来相见,江明更是你所愿见的人。难道这还有什么不对么?”吕-又指江明道:“前听陶道友说,此子根骨迥异恒流,今日一见果不虚言,如非只此了遗,须留他家一线,岂不是个大成道之器?乃翁神若有知,当亦可以瞑目无憾了。”

    江明料晓星知道自家身世来历,适才见面,便想请问生父名讳,母姊因何隐姓埋名流亡江湖,仇人是谁。因有外人同行,未便启齿,只在心中盘算如何问法,一听丐仙语意,又想起姊姊托黑摩勒转询丐仙索还前借皮衣之言,分明此人又是父执至交,想了想实忍不住,正要开口,丐仙忽然叹道:“贤侄,你的心事我已尽知,无如此时不便明言,并且话说早了于你有害无益。听令师说,你颇读书明理,当知鸿毛泰山之别。此事关系太大,到了时候,不用问也自有人对你详言,此时间也决无人肯说。徒多思虑,何苦来呢?”

    江明见心事被他道破,只不肯说,心愤父仇,虽然发急,一想事关重大,当着外人实有困难,只得暂时隐忍,少时有了空隙,再行请问,便没言语。丐仙随对晓星道:

    “孽徒狂谬无知,现在岩后坟地里与黑摩勒拼命,欲往责罚。离此不远,同往如何?”

    晓星因丐仙难得与外人见面,钱、魏二人均想一占休咎,又料双方争斗并无凶险,便令同往,好就便向丐仙请教。

    老少五人且谈且行。当地相去后岩也有七八里路,有钱、魏二人同行、自走得要慢得多。行至中途,江明知黑摩勒对于敌人素来刁钻刻毒,有时直叫人看不下眼去,这次听丐仙口吻,断臂丐已受定责罚。他并不知丐仙会来撞上,万一只顾口头便宜,话不留神伤了对方师长,或是下手太辣,结局都难免于一同受过,便借出恭为名,由路侧野地里抄出前面,如飞往双方角斗的坟地里赶去,黑、范二人已到了不可开交了。江明隐身在左近树后,见黑摩勒一味戏耍敌人,说出来的话又尖酸又俏皮,举动更是滑稽可笑,最妙是只断臂丐一人难堪,旁观诸敌党一个也没伤着,对他反有赞许之意。知他胸有成竹,站好脚步,无什过分举动,心才略放。正想用什么法子现身示意,恰值双方追逐,绕林而驰,忙相好地势掩将过去,等黑摩勒跑近,突然闪出,匆匆告以丐仙就到,好使准备。先还想丐仙来还得片时,意欲多看一会再迎回去。不料他走不久,丐仙便把钱、魏二人所问的活答完,对晓星道:“岩后山路难行,钱、魏二公何必多此跋涉?可请在此稍待。我二人去发付完了他们再来如何?”

    晓星便令钱、魏二人暂候,自和丐仙先去。数里之遥,剑侠一流自然晃眼即至。因二人还有要事相商,先在途中谈说,迟延些时,不然到得更快。江明见二人已到,不便再出相见,只得守在路上,先遇晓星说了几句,令等黑摩勒来,同往酒楼候命。

    二人相见,各说经过,便向酒楼赶去。到了一看,除晓星和钱、魏二人外,还多着两个生人。黑摩勒认得内中一个是晓星好友、山东究州东叶沟隐居的老侠沈三楼,一个道装的是以前峨眉派剑仙陕西太白山积翠崖万里飞虹佟元奇最末收的一个弟子李镇川,和司空晓星算是同门师兄弟。此人和晓星一样,俱为世缘所累,又误犯了一点教规,受了公罚,致误仙业。晓星有时还在江湖上往来游行,一切委诸福缘,听其自然,虽仍修为不间,并不急求其成。李镇川却是不然,因自己昔年功亏一篑致误仙业,仍欲人定胜天,宁愿兵解,转劫重修均非所计,师父仙去以后,便隐居川东深山之中日夕虔修,准备按照师门心法重将大道练成,再出积修外功,重完仙业。

    晓星和他已有数十年不曾见面,去年忽在苏州虎丘相遇。此时黑摩勒正随在侧,颇蒙奖许。后来问起他这数十年中虽然备历艰苦,可是成就也不负所期,二次出山,便为积修外功而来。黑摩勒见有这二人在座,便料定是师叔约来对付郭云璞、吕宪明两个华山派余孽的。提起李镇川去年见时曾许自己一口好剑,约定再见时相赠之言,好生欢喜,忙和江明上前礼拜。李、沈二人含笑唤起,问知江明是陶元曜的弟子,着实夸奖了几句。

    晓星命在旁坐下,一同饮食。问起适才之事,黑摩勒一一说了。晓星便诫黑摩勒:

    “下次不可如此。虽然曲在对方,一则明知他是自己人,须看丐仙分上;二则任你多好天资,功夫尚不到家,不知对方深浅,冒昧动手,遇见能手,白白吃亏。吕师伯规条最严,你只顾逞这一时意气,可知罚的人难禁么?他和你斗,其罚还轻,最不该是无故毁人坟树石人,说好的,打上几百荆条还是便宜;说不好,身上便须留下记号,弄巧逐出门墙都说不定。别人徒子犯规,赶出门去拉倒,吕师伯却没那便宜的事,只一离他门户,便以仇敌相视,不特犯了他固无幸免,在外行为梢有不合,立时便有性命之忧,绝无原恕。那厮虽然性气横暴,也是一条汉子,尤其他在云、贵南疆之中,极受当地爱戴畏服,以前吕师伯颇爱惜他。这次恰巧赶上北山之事,也许不加驱逐,却出一难题,命他将功折罪。你已应了查洪,必须期前先往,不可失约。此去如若相遇,务要想一方法解去前嫌。异日你难免有事南疆,也可多一大助,千万记住!”黑摩勒随口应了。

    钱、魏二人原约晓星酒楼小酌,才转到正街上去,便与李、沈二侠相遇,知道晓星之友决非常人,请教姓名之后,意欲结识,约请同饮。晓星在虞家住了多日,与钱、魏二人本极投契,今日为他们引见丐仙,除却代问休咎外,本另具有一种打算,及见李、沈二侠又与二人不期而遇,又动前念,便代邀约。二侠见钱、魏二人气度端雅,不是俗流,也就应了。双方谈得甚是投缘。

    魏良夫问知二侠初到,尚无住处,便请二侠到虞家后园下榻。二侠虽知尧民与晓星渊源,终觉他是富贵中人,素昧平生,还待推却,晓星力言:“尧民高义风雅,知我喜静,后园只有两名小童执役。除非事先约请,休说外人,就他本人和钱、魏二君也不常来寻晤。他又杜门却扫,门无车马,端的清静已极。此间虽也有山,不少岩洞,但多住有山民,四处人烟,寺观僧道更是俗恶,不似川、陕深山之中,山行野庙到处皆可栖息。

    住在这些地方,易惊俗人耳目。白雁峰何家虽可借住,一则相隔稍远,他父子门人又深知二兄来历,难免早晚求教,反无虞园清靖;二则丐仙今晚约定相会,另外还有两位老友要来,所约地点均在虞家。相隔北山之会已无多日,对方约有好几个异派余孽,不能不早为之备。为了行踪隐秘,和诸友便于相见,虞园下榻最好。”李、沈二侠见晓星如此说法,便不再坚持。钱、魏二人自是心喜。

    会账起身,黑摩勒奉命前往北山去赴查洪之约,本想拉了江明同行,晓星说“江明另外有事。”不令同往。只得罢了。晓星等老少六人自回虞园。黑摩勒便独自一人往金华北山赶去,路上忽然想起一娘母女说代向晓星致意,忘了告知,已然走出老远,不愿再翻回去。一想江明少时自会向晓星述说,也就罢了。艺高人胆大,也未去见虞、章诸人。到了金华,天已黄昏,本意想在一娘家中稍歇,吃饱再行人山,因晓星忽然改令当日赴约,话未带到,恐一娘询问,无以为答,不好意思、便没有去。自在山口市镇上吃了一饱,径自入山。因为人小机智,进山口时又值天阴微雨,一混便过。

    自从山中连番出事,虽然山口加了防备,沿途多添了几处望楼,并无一人觉察。黑摩勒本打算按照客礼通名拜山,进山以后忽然心动,暗忖:陶师伯见面时说北山会斗期近,老花婆约有好些异派中的能手,命我和江明期前不可再去。司空叔与陶师伯虽还未见,老花婆的底细不会不知,怎与陶师伯的心意全然相反?尤其师叔平日总说我胆大,每次奉命出去,总是一再叮嘱、指示机宜,这次大敌当前,反似毫不经意神气,只说句“走”便令起身,大有任我便宜行事之意。自从师父坐化,多蒙师叔教诲提携,小小年纪居然在外称雄,此行正是绝好成名时机,岂可惜过?查洪虽是狂做卖老,人却豪爽,老花婆全家对他均极敬重。既有此人作东道,乐得前去,先窥探个仔细,再作道理。能顺利得手更好,如真遇上不妙,再回来也还不迟。

    主意打定,因前听陈业说起,祝三立住在花家要路山谷岩洞之中,只是时常出游,在洞时少。他与老花婆是对头,平日孤身一人寄居虎口。近日敌人声势大盛,势必恃强相迫,万无见容之理。可是此老成名多年,如若见强避去,岂不弱了威望?真是去留两难。他和师父师叔俱都相识。恩师在日曾向司空师叔说起一娘母女被难失踪之事,并说她家出事以前得有一口仙剑,被一姓朱的恶贼盗去,如能得到,异日练剑不特可省不少工夫,还有好些妙用。访问了许多年,毫无线索可寻。难得一娘母女在此相遇。那姓朱的恰又喜欢装着叫花,以前常在两广路上做那独脚强盗,劫杀由外洋发财还家的海客,与广帮恶丐蔡乌龟等必通声气。现时广、浙两帮在此恶斗,此贼纵不参与,也可访问出一点踪迹。三立对于一娘母女亲如骨肉,花家情形更所深悉,正好寻他一路,就便赴问此剑下落。想到这里,益发不愿明着拜山,一路藏藏掩掩,避开沿途守望贼党耳目,往花家前面峡谷中跑去。

    快要到达,遥望谷口外面山坡上又添了一座望楼,对面谷口更有四名手持器械的短衣壮汉分立防守,正在东张西望,谷口两面危崖壁立,谷径宽只及丈,照直径入,必被发觉,此外危崖高陡,无路可通。掩身树后窥伺了一会,正想不起用什么方法潜行入内,忽见坡上望楼中有人急呼“野烧”一倡众和,上下两地防守的人纷纷哗噪,跟着沿途望楼号灯明灭,传递信号,乱成一片。

    黑摩勒往侧一看,斜对谷口,相隔里许有一大片草塘,忽然起了野烧,势甚狂烈,晃眼之间便蔓延开来,左近俱是果园和稻场,草垛更多。那地方想是花家产业,火势一大,防守诸人愈加忙乱起来,虽还不曾跑远,俱都离了汛地,抢往坡上高处跑去。心方一动,猛瞥见谷口不远一株老杉树后,飞也似纵起一条小黑影,由未一个离开谷口的壮汉身侧往谷中窜去,其疾如箭,一晃不见,端的轻快已极,身材高矮与江明差不多,也似一个十四五岁的神气。因是突如其来,身法既快,谷口一带,月光被左近山崖所阻,防守人为防外敌惊觉,手灯均藏在暗处,光又闭了两面。

    黑摩勒虽然生就一双神目,也未看清那少年貌相。想少年人能有这等好功夫的,除了自己、江明和彭谦的弟子童兴外,休说是见,连听都未听说过。适才师叔不令江明同来,分手时节江明面容似颇勉强,自己到时又在山口外吃饭歇息耽延了个把时辰,必是关心过度,恐己一人势孤,离开晓星,随即赶来,因谷口防守严密,在草塘里放了把野火,以便将人调开,暗人谷内,想到这里,忙贴崖壁暗处施展轻功,接连几纵便到谷口,乘虚追了进去。

    由谷口起往里这前半段谷径颇直,两崖壁立如斩,决纵不上。黑摩勒念动即行,相去谷口不过半箭之地,只途中几个纵步的工夫,虽然起身稍后,无多耽延,又在月光之下,按说先追少年任跑多快,也无不见之理。虽知谷中静荡荡的,只听村内鸣钟之声杂着人语喧哗远远传来,并无先见少年踪迹。

    知道红灯信号已然传到花家,正在齐人赶出救火,此去难免碰头,打算寻一僻静之处藏伏,等来人走过再说,于是一面留神前进,并查看那少年踪迹,一面寻觅藏处。脚程迅速,刚往前跑有里许,猛然想起,上次由此退出时,在崖上也有二处守望,正离前途不远,恐被发觉,便将身子贴向右壁暗处向前行进。正走之间,猛觉头上有物坠落,忙往当中一闪,落地一看,乃是一块蚕豆大小的干土。先意以为崖上自行松坠,未怎在意。略微观查,重又贴壁前行,走不十来步,忽又闻声息,避开一看,仍是同样大小一块干土,知道事无这巧,上下四顾,终无迹兆,故作不经意,暗中却留了神。

    这次来得更快,才走两步,土块便由脑后打到,因已留神戒备,一听脑后有了声息,一面将头一偏让将过去,同时身也就势旋转,朝那来路查看。恰巧对方见他灵巧,两三次不曾打中,发了一块,跟着又发第二块。黑摩勒这回改了方法,躲时自己旋转向后,第二块土又是迎面打下,自然更不会中。同时目光到处,早瞥见崖腰暗伏着一条小黑影,知道先前料错,江明为人忠厚,决不会赶来和自己开玩笑。因对方一再戏弄,好似有心称量自己一般,未免有气。此来只赴约,事前顺便窥探,并无一定用意。反正无事,仓猝不暇寻思,径向回路追去。

    那人伏处并不甚高,离地只四五丈,自地三丈以上满是多年老藤,南方地暖,虽届秋深,枝叶依然密茂,并未凋落。那人身形小巧,隐在藤蔓之中,又是背光的一面。黑摩勒入谷时,见崖壁削立,只高处偶然有些突出来的石块,余者均无法驻足,只管留意高处,致被隐过,不曾发现。追到跟前,想起这人身形甚小,定是适见少年无疑,所发全是土块,并非暗器,准头虽好,并未用力。看他人谷行径,分明花家敌人。许看出自己是他同道,有什话要说,特意引将回来,彼此联合下手,也未可知。念头一转,气便平了好些。细看那黑影藏伏得更是绝妙,衣服想是黑色,全身俱被藤蔓枝叶所掩,只两眼依约可以辨认。如非先时见他手动,认准地方和那一双放光的眸子,便自己这双天生神目,也未必能够看出。因已追到跟前,仍伏原处未动,越知所料不差。敌意一混,不愿再往前追迫,耳听村中去路,钟声呐喊渐近,敌人守望密迩,大声问答易被觉察,便将脚步停住,仰面朝上想打手势,叫那少年下来,相见叙谈。不料手才举起,上面接连又是三四块干上当头打下,不由二次气往上撞,心想这厮虽非敌党,照这行径,明是卖弄他的轻身功夫,自恃居高临下占了上风,一再引逗戏侮,欺人大甚!难道这一点高还能把谁难住?管你是什来路,且先把你抓下地来,叫你识见识见再说。

    主意打好,暗中把劲提足,一面仍假装作打手势,叫少年下来,倏地双足点地,一个垫步,飞身往上纵去。眼看纵到,正待施展师传飞鹰手法向藤蔓中少年抓去,不料对方竟和壁虎一般,藤枝微动,黑摩勒一闪,便向斜刺里游窜过去,身法轻灵已极。黑摩勒骤出不意,倒被吓了一跳,双手一齐抓去,正抓在老藤上面,只得和少年一样,暂且附身藤上。心正有疑。忽听左侧有一童音低语道:“请不要动,敌人来了。”

    黑摩勒何等机警,闻言不愿再和少年追逐,忙把身形稳住,偏头向来去两路注视时,只见明月在天,秋风萧萧,除在近崖上有一处望楼的号灯仍在闪动外,不特敌人踪迹不见,连适才钟声呐喊俱似静止。心气少年诈语,头往右侧一偏,仍待跟踪追去,又听左侧低语道:“我们惧是同道,尊兄不可误会。我知敌人必来,不论前进后退俱要相遇,只这里最好。内有两个会妖法的,我们决非对手,等他过了再进去多好。”

    黑摩勒才知少年用土块引己上来潜伏,乃是好意,并非有心戏弄,再偏头外望,敌仍未至,低问:“尊兄何人?”少年道:“敌人即至,无暇多言,少时再当奉告。”忽又急唤“噤声”二人语声才住,黑摩勒便听谷里面有了破空飞行之声,跟着两三道青黄光华,疾如闪电,循着谷径,由二人伏处的上空急飞过去。遥闻喊声又起,谷口外喊声也越喧哗。知道里面还有人来,便不再言动。候有片刻工夫,果然又有一伙人,各持器械,由脚底下急驰而过,往谷口外跑去。耳听左侧低声唤“下”连忙纵落,少年也同时到地。

    月光照处,只见那少年身材年纪均和江明伯仲之间,面上神情却要老练得多,不似自己和江明童心未退,举止轻率,貌相也极英秀,是个美少年,只看去十分眼熟,初似以前曾经见过,并还不止一次,仔细寻思这几年所见同辈少年,并无此人。自己目力既强,记性尤佳,决不至于忘记,何况年纪这轻,本领这大,以前如真遇上,惺惺相惜,必和江明一样订交,万万不会放过,怎会一点影子都想不起来?

    心正寻思,少年已先开口道:“尊兄恕我冒昧,你这好武功和这身材装束,可就是近年跟随司空晓星老前辈的黑摩勒?”黑摩勒知道自己近年常在外走动,江湖上已有了点名声。少年因己黑衣面具与传说相似,着出行藏,不足为异。晓星形迹姓名和陶元暇外人只知他萧隐君的假名一样,江湖上传闻异词,以隐名侠士呼之的居多,知道真实姓名的真没几个,此人年纪至多十六七岁,如何知道?便问:“尊姓大名,如何得知家师叔与小弟行藏?”少年笑道:“我名存周,家师姓祖。小弟命生不辰,幼遭孤露,蒙家师恩养,现从师姓。司空前辈乃师门至交,常听说起黑兄为人本领,适见形貌身法,无不与平日所闻符合,妄自揣度,果然幸会。我已来过两次,此地不是讲话之所,前面不远崖壁老松后面,有一崖洞甚是幽静,昨晚便在洞中下榻,日间还有两位老前辈约定今晚在彼相会,许已先到。花家因知事情越闹越大,从前夜起,沿途连添了几处守望,今早还在谷口对面山坡上新设一座望楼,隔着山脚那片树林遥望谷口。虽然监防甚紧,那些守望人都是江湖上的蠢货,我们仍可任意出入。午后谷口又添了把守,要拦我们,自是无用,要想混进却非容易。一被警觉,各望楼上一起信号,敌党全都警觉起出,未免讨厌。我知斜对谷口那片果园山田,还有一处牧场,俱是花家新置的好产业,只得给他放上一把野火,将人调开谷口,先混进来再说。这类火他们自然一望而知是人放的,定必一面救火,一面搜索奸细。凭真本领也不怕他,内中偏有两个会剑术的妖人,不是可以力敌,刚想伏崖暂避,便见黑兄赶来。恐与妖人相遇,又不便高声相唤,一再冒犯,望勿见怪。”

    黑摩勒谦谢了两包,边说边走,不觉赶到。黑摩勒一看,崖壁老松与陈业所说祝三立所居崖洞相似,正是自己打算去的所在,耳旁忽听低喝“噤声”未及回望,同时眼前一暗,身已离地而起。因那势子大急,一点没有看清,误以为祖存周故意卖弄本领,就算是你发觉敌人快到,凭自己也不是纵避不开,何须这等虚张声势?未免心中有气,刚一用力,又听耳旁低喝:“不可妄动!妖人来了。”方听出口音不似,对方手法也觉甚熟,自己踏在实地,目光到处,面前站定两个老者,一个正是那日暗随查洪窥探敌党动静所遇天山飞侠老少年神医马玄子,另一老者却未见过。立处正是崖洞外磐石矮松之下。因二老俱在摆手示意,偏头外望,祖存周也到了上面,本朝自己打手势,忽然一眼看到洞内,面上顿现惊异之色,迈步往里便走。因见二老似要自己回避,便也随同走入。

    一看洞并不大,靠壁榻上,卧着一个白衣少年,面容苍白,双目紧闭,身上盖着两床厚被。榻前小木几上点有一盏油灯。壁角小炉上熬着汤药。榻上下均有汤药痕迹,好似少年身受重伤刚经过施治情景。

    存周神气十分愁急,直奔榻前,朝着少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少年两眼忽睁,看见黑摩勒,面上微现喜色,说了句:“这算什么!”意欲挣起,吃存周双手按住,低声说道:“师兄保重,黑兄自己人,以后常见,不必忙这一时,仍请安卧养神吧。”少年好似伤势不轻,口虽说着硬话,吃存周一劝阻,也就卧倒。

    黑摩勒听存周如此说法,不便再近前去惊扰,正在盘算二人来历,洞口二老忽然走进,知道另一老者既与马玄子同道,当然也是前辈高人,忙即拜倒行礼。未等请问,马玄子已先指那老者说道:“这也是你司空叔的好友,新由褒斜应约赶来,相助剪除妖孽,陕西大自山积翠崖铁行脚寇老前辈。”黑摩勒已然施礼起立,一听那老者姓寇,又是晓星好友,新自褒斜赶来,知是关中剑侠名宿寇公遐,早年隐居终南,自从峨眉派前辈剑仙万里飞虹佟元奇仙去,便迁居在大白山绝顶积翠崖洞府以内,不时往来褒城、汉中一带,隐迹风尘,专在故乡行道济世。恩师在日,因功果将完,行即化去,不及传授飞剑,曾有引进自己到此老门下之意。嗣闻人言,此老近已声言不收徒弟,才令先随司空叔在外历练,先积外功,静俟机缘遇合,不料在此相遇。拜师虽然难望,倒是此老剑术深得峨眉、昆仑两派之秘,性质豪爽,最喜奖励后进,只要心地纯良没有恶行,向他虚心求教,端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此番巧值,怎么也能得到好些益处,好生喜慰,重又拜倒下去。

    寇公遐伸手扶起笑道:“你便是黑摩勒么?我和令师自古陈仓一别十余年,他归正果,想不到他在临去的短短十来年中,居然找到你这好资质的徒弟来作传人,真乃可喜之事。”黑摩勒乘机请求教诲,马玄子在旁接道:“听晓星说,他师父起初本想令他转拜在你门下,嗣听你已决意不再收徒,方始中止。你既赏识他,何妨进而教之呢?”公逻道:“徒弟我已不愿收了,遇上好资质的后辈,仍是心喜。其实晓星也是名手,无须多事。既如此说,且等事完之后,我再想法给他一点好处吧。”

    黑摩勒忙即叩谢不迭。马玄子便同祖存周往伤人榻前走去。公遐又道:“你新拜的老愉儿葛鹰,他本是要带你回去的,吃人用话一激,也来参与北山之会。因你和他前日分手便没再见,日间往虞家寻找,得知你已来此,想是放心不下,尾随下来。适在谷口外无心相遇。他以前在关中做贼,和我是偷出来的交情。这厮老不收心,实没出息,但他偷法极妙,实是偷儿中第一流的高手。顺便烦他去办件事,我看他答应时勉强,也许年老胆小,怕被本家捉住,坏了他多年贼名声。你虽是他徒弟,也许青出于蓝。意欲命你也去办这件事,以防万一老偷儿害怕、临阵逃时,你好接着再上,免得落空,误了我事。”

    黑摩勒方想起,连日只顾忙于北山之事,竟忘了去看葛师。正听此老口吻滑稽,猛觉壁角风生,灯光影里有几点黑影分向公逻和自己打来。黑摩勒只管屡经大敌,耳目灵警,出于天赋,一则洞中均是自己人,万无敌人埋伏之理,二则地势厌小,暗器是在挨近病榻的洞顶壁角间发出,相隔大近,做梦也未想到,骤不及防,肩膀早着了一下,只不甚痛。心中愤怒,脚一点刚要迎敌,同时近面微风飒然,眼前一花,灯光摇曳中,人影已自飞落,公逻也哈哈大笑起来。

    目光到处,看出来人正是日前新拜的师父七指神偷葛鹰,正朝公遐笑骂道:“我叫你这老怪物尝尝这老偷儿的厉害!”公逻笑道:“唔,你这点鬼门道怎骗得了我?适才进洞,早看出你鬼头鬼脑在洞角上面趴伏着了,不然还不骂你呢!要送我吃,送点好的,不知从什么地方偷了几个烂枣子来,却当作宝贝现世,看着都叫人恶心。”说时,手心里托着三枚小枣。说完便扔向洞外。葛鹰也笑说道:“你老不要脸!从分手不久,我去花家转了转出来,便跟在你和老马的后头,你两个一点也没察觉。直到你们把人救来此地,上来之后,你们就下崖去把我那孽徒抓上来。那一晃眼的工夫,我便乘虚而入。他们小孩不说,你两个人还是名驰西北的剑仙啦,又从你们耳朵旁边闪过,都没觉出。就算你们明知不说,和我耍赖吧,凭你这大本领的人,一个正把你恭维上天的后辈站在面前都看顾不到,由他被人打中。这是我闹着玩,要真是敌人的暗器呢?就不死也带点伤。

    你这台怎么坍法?单把自己挨的接去有什么狠处?”

    公遐笑道:“你自打你徒弟,与我何干?有本事把说的话做到了,再说别的,才佩服你是贼精呢。”说时,马玄子已反身走过道:“老葛,不是我偏向寇兄,你实地只会鬼鬼祟祟,遇上真事就没了主意。难为你收这好徒弟,看起来,你还真没他胆大呢。”

    葛鹰道:“老马不用激,我答应这事乃是自出心愿,也不是你两个激出来的。这反回来,不过叫你们先看看我的颜色,行与不行,天亮前在这里见。老夫走了!”黑摩勒和祖存周一听要走,忙抢着上前行礼。葛鹰指着黑摩勒说了句:“没出息的东西!”身形一晃已到洞外,往下便纵。

    二人追出一看,正赶上一伙敌人由谷口如飞跑来,眼看就由脚底驰过,葛鹰已是纵落,方料两下必要撞上,晃眼来人便由崖下相继驰过。为首三人步履如飞,看那身法,明是敌方健者,竟未觉察崖上有人纵落。等未一人走过,黑、祖二人才见崖腰上有一黑影飞落,正在那人身后,尾随着同往村中驰去。照适才下纵之势,离崖已有丈许,不知怎会纵到中间却附身崖上?敌人还说是跑急心粗,不曾留意。上面二人明明眼见葛鹰纵下,耳目又极灵敏,也竟会连点藤枝蔓叶之声俱未听出。

    黑摩勒正和存周相顾惊佩间,忽听寇公遇道:“你师父去盗妖道法宝,你还不与他接应去?”猛想起师父行时之言似有用意,回视崖下,师父尾随敌人身后己然走远,连榻上少年姓名都未及向存周问询,匆匆纵落,到了崖下,才想起忘问公遇,师父所盗是何人的法宝。本想回问,又恐马、寇诸人笑他年少粗心,疏忽浮躁。再一想到,有金眼神猬查洪作东道主人,对方妖道不是吕宪明便是郭云璞,只须细心,不愁查看不出端倪。

    真要不行,也可向查洪探询,何况师父又在前面,只一追上,即知就里,便不再回问,脚底一加劲,便朝前面赶去。

    黑摩勒刚进到谷中拐角之处,望见前行诸人身影,遥听破空之声起自身后,知二妖道已然救火回转,恐被赶来看破,恰巧右壁暗处有一凹洞,忙往里一闪。再往回望时,只见先前两道青黄光华,疾如流星,已由谷口飞来,晃眼临近崖穴上空,看神气仍和先前一样照直回飞,并无下落之意。眼看飞过,忽由对面崖顶飞起两道白光,长虹飞射,朝着对面青黄光华拦截上去,立即斗将起来。青黄白三色四道光华龙飞电舞,上下搏击,精光焕彩,照耀岩谷,势甚惊人。暗忖:“寇、马二人尚在洞内,并还有一受伤病人,怎会无故与敌人争斗?剑光又起自对面,莫非另还约有能手来此?”

    方自寻思,微闻双方呼叱之声倏地分散,青黄光华仍往谷中飞行,那两道白光却越崖飞去,并未向崖洞中飞落,又似与寇、马二人不是一路。方自惊奇,晃眼青黄光已由头上飞过,向谷里面飞去。师父正尾随敌人入内,难免遇上,忙又加急赶去。前行敌人脚程俱快,这一停顿耽延,业已走远,一直追进花家村口,一个也未赶上。仗着身灵胆大,掩向傍崖大树后定睛往前一看,花家对面广场上的擂台已然建造停当,离地高约丈许,正中、左、右三面均有看台,地方几占全场大半,约有四亩方圆,看台上有不少人在那里安排桌凳,上下往来,甚为忙碌。苗秀在旁指挥监督,呼来叱去,神态颇骄。暗骂:“小贼不要张狂,到日我先要你好看!”窥伺了一阵,台上人语嘈杂,只听人问答,说:“谷外稻场上野火是外来人放的,本来连草垛带果园都要烧光,多亏二位真人赶去,施展神通将火救灭。”并未提说有人混进之事。

    久候无趣,有心深入花家后园窥探,无如场上灯月交辉,敌人耳目太多,中间非经过一段月亮地无法入门,连伏处都须格外留心,稍一疏忽必被发觉。众目之下怎能飞渡?

    心想师父神偷之名果不虚传,在这多双眼睛中间居然闯过,所尾随的并且还是对方能手,竟会一点也不曾觉察。

    光阴易过,不觉挨了个把时辰。正打主意,花家门内忽然走出三人,内中一人正是师父七指神偷葛鹰。虽未说话,看来好似一路朋友。再细查看,另二人的脚步功夫并未到家,神情也颇粗野。暗忖:师父眼高于顶,怎会与这类人物做了朋友?进来未经通报接引,突然出现,对方也未生疑。方自奇怪,三人走到一路,一伙扎灯彩的已近面前。

    葛鹰好似有趣,停住看了一看,另二人仍是前行,苗秀偶一回顾,忙迎上去,相对说了几句,没有听真。二人说完了话便自回身,似要往花家隔壁一家走去,走过那伙扎灯彩的面前,葛鹰忽然赶上,朝二人说了两句,二人便把脚步放慢。葛鹰随朝自己奔来,到了面前撩了撩衣,低喝:“避开正面,在我前头走!不许说话!放大方些。”

    黑摩勒何等机智,闻言知有缘故。一看苗秀,正偏过身去。由黑影中轻轻一纵,便到了葛鹰身前。始而葛鹰紧贴黑摩勒身后,等快将那两人赶上,才笑道:“二位受等。”

    声音不甚大,苗秀恰可听见,也未作理会。等人闻声回顾答话,已快走到门口。

    葛鹰忽指那门,朝黑摩勒低喝道:“郭真人住在花园西边竹林内,怕服侍人少,叫你去伺候,还不快走!要我打你这小狗么?”黑摩勒猛然醒悟,料定师父和那两人并不相识,全仗随机应变,朝双方蒙混,并将自己引进,告以妖道下落。闻言微应一声,便往门内跑去。不料才进门待要西拐,迎面走来两人,以前来过,恐被识破,立生急智,装着和葛鹰怄气,未见来人,重又回身朝外,遥指葛鹰骂道:“村主不过叫你传话,没教你这老不死的管我,你只敢打试试!”说完,葛鹰同那二人也是走进,瞥见黑摩勒朝外指点,意似大怒,喝骂:“小狗敢强!”追去要打。黑摩勒一害怕,回身便逃,脚一绊滑倒在地,跌了一跤,回顾葛鹰追上,爬起身来,慌慌张张顺西边碎石小径往里跑去。

    葛鹰没追上人,几乎滑了一下,累得喘嘘嘘,咒骂不休,引得旁观四人俱都哈哈大笑起来。后出二人与前二人本俱相识,峪微点头便自分手。葛鹰偏头愉觑,后二人出门往左,所去不是广场搭台之所,便没理他,只朝前二人说道:“想我当年也曾在江湖上混过些年,不该五十岁没到就洗手将功夫丢下。偏我老头子脾气又古怪,有钱不爱置产业,专好讲究房子,将银子埋在床底下,打算过一辈子快活日子,哪知道七八十岁上,一把夭火烧个精光,心想银子总该在地下埋着,由火里掘开一看,只变了一千多坛白水。有人说花四姑贪图我的银子,火是她放的。银子被她用搬运法盗走,换了白水。当时气迷了心,好在我孤老头于只一个人,以前虽有好多贼子贼孙,多因招我生气,被我一把把他掐死,如今还剩凡个在外头现世,不敢见我的面。眼看断了贼根,全都绝种,没什么牵挂,我一赌气把水泼掉,把一千八百多个空坛于卖了三十六个制钱,赶到此地来寻花四姑拼命。等到见面,我的理说人家不过,我没法拼命,回又回不去,她还说是好心,要留我在此养老。我几百万银子被她盗去,未了落个吃人家,还得承情,每日上不上下不下的受小孩支使,今天连这小鬼都来欺我,你说气人不气?”

    这两人原是江湖上的惯贼,一名黄小山,一名裘全,俱都家传贼功。只为女铁丐花四姑未成名时,受过她上辈的好处,此番听说花四姑约集广、浙丐帮讲理摆擂,不远千里赶来助威。花囚姑问起二人近在西北诸省连受人欺,最近一次遇见天山大侠狄梁公之侄狄遁,几乎送命,心想复仇,又怕斗人家不过;恰好华山派余孽郭、吕二妖道在彼,二人身边又带有两件希见珍宝,便劝二人以此为蛰,拜在妖道门下。

    妖道见二人饶有机智,又重主人情面,便收下来。二人当晚原本随众救火,吃葛鹰晴中追了下来,由谈话中听出二人根底。仗着胆大机智,一直尾随,混入花家,觅地藏起。等二人见了花四姑,吃完残席要走,花四姑命他们传话苗秀,在正面古室上多添两处灯彩,葛鹰瞥见二人走过,便装着花家闲住的江湖佬,随同走出。到了外面,故意看人扎彩,等二人说完话要往花园去见妖道,因在里面听人说起妖道当晚新由正宅移入后园竹林之中,估量二贼还没去过,又装着苗秀命去引路的人赶前引道。

    连日花家来了不少外客,除却几个首脑外,虽然每人各有一个铜环扣在衣带上,为分别敌友标记,葛鹰一则举止从容,二则所经均非出入路口,又与二贼同出,这一来,苗秀误以为是二贼一路,二贼又误当作主人所差,不但蒙混过去,还把黑摩勒也带人了重地。

    二贼园中本是来过,先没看得起葛鹰,连姓名也未问,及至同进园去,越听所说的话越觉离奇,以为年老糊涂,说的是疯话,心只好笑,仍未想到别的。二贼园中路径虽然不熟,昨日却曾到过,依稀记得,只顾听说疯话有趣,不觉走出老远,见路越冷僻,这几日花家延待远方赴会宾客,凡名望大本领高的,多在正宅和花园中居住,到处灯彩辉煌,独这经行之地,因是园中林木多处,后面便是危崖绝壁,地最隐僻,向无人行,以前连番出事,花四姑疑心有人由后崖上下,在崖顶设了一处守望。自郭、吕二妖道来,说是“无须,如真有人敢来,无论跑得多快,凭自己飞剑立刻追上,决跑不脱。留人守望,上下艰难,反易受敌人劫持。”花四姑已命撤去。月光为危崖所挡,只疏落落两三盏红灯掩映昏林之间,甚是幽僻。二贼不禁生疑,问道:“老人家,我听说二位仙师就在园西竹林以内,昨日我二人还曾走过,怎领到这里来了?”葛鹰把眼一瞪道:“要知道,我还不领你们来呢!少说话,前边就到你们的好地头了。”二贼竟未听出言中之意,觉着暗影中对方目光极强,不似寻常人物,猛想起来时当他是在花家吃闲饭供奔走的旧日伙计,没怎看得起,只觉貌相奇怪,未及深谈,他便说起疯话。一直忘了问他名姓。

    苗老三既令引路,这里也是竹林,也许真个师父住在后面竹林深处,常人决无这一双亮眼。老年人多喜诙谐,莫要轻慢了他。

    裘全首先问道:“来时荒疏,还忘了请教老人家尊姓大名呢。”说时,葛鹰已然立定,答道:“你问我么?我老头子姓要,名叫贼命。起初贼子贼孙甚多,只可惜都快要被我绝种了。适才你没听我说,是贼遇上我,都要掐死么?不过我近来年老眼花,一些大小毛贼、贼子贼孙,见了面全认不甚真切了,因此常受子孙的骗,明明遇上,偏被滑脱。事后后悔,再找他们就不容易了。你适才忘了问我是谁,我也忘问你们是我贼子贼孙不?快点告诉我,好打主意,是掐死,还是送你们到地头去?”

    可笑二贼死到临头,仍不自知,只当老头疯汉,虽觉说话无礼,仍没觉出是凶星照命,越听越有气。黄小山忍不住怒问道。“老人家,你就是位老前辈,也应明说姓名,受人尊敬,怎说话这等颠三倒四?幸是在主人家内,如在外面无心相遇,不知底细,岂不伤了和气,彼此难堪?”

    裘全疑思较深,一面暗中查听,口中仍在谦问:“老人家休得玩笑,请道其详。”

    葛鹰全都不睬,依旧自言自语道:“贼遇见我,照例支吾,不说实活无足为奇。我老头子上当太多,也被你们蒙骗怕了。这个不难,贼身上多有贼味,是贼不是,一闻就闻出来。”说时双手齐伸,朝二贼脸上摸了一把。二贼见他如此戏耍,便真是主家中请来的江湖老前辈也是不该,不由大怒,刚喝:“老匹夫!意欲何为?”葛鹰笑道:“我闻出贼味来了。等我把你两个掐死,省得现世!”话到手到,身法真个快极。二贼觉出不妙,方欲动手,葛鹰那只蒲扇不差仿佛的七指怪手,早就一摸之势,随着身形微晃,到了二人颈间,一手一个,一把抓住咽喉,往两边一翻。二贼手也格向葛鹰臂上,觉着刚硬如铁,疼痛非常,一点没有格动,心中一害怕,待要往后纵退,哪还来得及?连第二句话也未顾得说出,当时咽喉被勒奇紧,气管闭塞,眼珠往上一翻,闭过气去。

    葛鹰更是手狠,将人翻倒,且不摔落,双手用力一扭一撅,二贼颈骨便被扭断,死于非命。随将二贼所佩铜牌,连囊中金银一齐搜出,入了腰包,把尸首拖向林中隐僻之处。出林侧耳一听,园中静静的,只各宾馆笑语之声不时随风吹到,估量黑摩勒踪迹尚未被人觉察。刚要往吕、郭二妖道所居宾馆赶去,猛想起二贼尸首大可利用,重又回向藏尸之处一看,二贼中裘全身于比较瘦小,忙把二人腰带解下,身子团成一圈,用带扎好,仍放原处,藏起备用。再把黄小山也做一圈扎起,收口之处打上活结,由身畔取出一根长索,系上一头,提起跑出林去。在崖前黑影里寻了一株大柏树,援将上去,把尸首吊在高枝之上,另取松香引火之物涂在左近枝叶上面,这才飞身纵落,往园西竹林跑去。

    花家园林广大,傍崖修设,横宽直浅,一多半俱是竹林果园,所有亭台房舍,十九在近门一带。葛鹰知道近日来客甚多,所有房舍均改作了客馆,因在夜间,又值宴请外客三五成群,邀了同伴各回房去聚谈作乐,休看进门时未遇什么人,实则人数不少。尤其是在园中下榻的,都是江湖上有点名头的人物,一被看出破绽便难脱身,何况还有两个精通剑术邪法的妖道在内,尽管本领高强,软硬功夫俱臻绝顶,依然全神贯注,不敢大意。一到前面有人迹往来之处,便舍了平地,纵上房去,一路鹤行鹭伏,上下纵落,赶到妖道所居竹林以内,中间经过好几处外客聚居之所,连遇见两次江湖好手,均仗身轻胆大,长于临机应变,避将过去,没被发觉。

    初意来时天色尚早,下手不便,又料定寇、马二老侠当面故意激将,自己去后,必要命人尾随接应。行时又示意黑摩勒,使其跟来。自己怎么都无妨,就使踪迹败露被妖道擒住,事后也能脱身。只是花家几道口子防御严密,外人难于通过,少时盗宝成功,敌人发觉如早,追出搜索,随来接应的人便难飞越。虽然本心是想爱徒历练,故意要他犯险,暗中仍须为他准备,使到危急之际可以脱身。先混入花家探了一些虚实,正要暗入后园,遇见好些敌人党徒衣带上均带有一枚铜环,以作标记,灵机立动,正赶二贼走过,乘机诓入前园杀死,将环取下,打算寻到随来的人各给一枚。及到竹林一看,妖道住处乃是一座搂房,约有七间宽广,三面竹林环绕,前面临着一个大池塘。地颇平旷,左边还堆有一座四五丈高的假山,山顶有一六角亭子,地势甚巧,外望只是一片竹林,看不出里面景物。来路正当楼的前侧面,因见楼内灯光明亮,笑语喧哗,内中还夹着妇女浪笑之声。估量这伙妖道淫贼弄了些妇女正在作乐,此时还难下手,便在楼房周围转了一转,将地形和出入道路先行选好,回到竹林深处,寻了一块石头坐下,静待时机。

    忽又想起爱徒黑摩勒,自进后园便没见出现,敌人方面也无什么动静。他年小胆大,性情又急,如见无法下手,必要寻找自己,怎会踪迹全无?还有寇、马二老侠派来接应的人也未相遇,于理不合,好生奇怪。

    等了片刻,耳听楼内笙歌细细,越发热闹,随又见三五下人往假山亭上搬运桌椅,铺排酒宴。潜踪绕过去伏身探听,才知当日来了几个女贼,貌相妖淫,在席间被郭、吕二妖道勾搭上,席散同来后园相聚。这伙人花家俱视若上宾,由苗秀之兄苗成长日陪伴,看出妖道当晚格外高兴,女贼们又正请他试演飞剑,在旁凑趣,特地命人在山亭摆下一桌酒席,由诸女贼作陪,请妖道赏月饮酒,当筵演习飞剑。同时并探知二妖道都住在上层楼内。郭云璞住的两问正与假山相对,两下有什动作都可看见,暗忖:本来我早等得不耐烦,想要乘乱下手,越在你眼光所及之地越容易偷窃,实是再好没有。算计席已摆定,妖道等即往亭上,这伙人目力都好,不能似此鬼混。忙由山侧绕向楼后一看,见后楼门窗恰有一扇虚掩未闭,因是园中赏景所在,前后门窗甚多,甚是宏敞。

    这时下人报说:“酒筵已备。”苗成正向妖道等延请入席。下面又是一个大敞厅,主客下人共有二十余人,前后楼厅门窗洞启,耳目甚众,相去咫尺。

    葛鹰是由楼右绕来,如欲纵往楼上,必自后厅正面走过,休说极易被人发现,况这伙敌人差不多俱是能手,吕、郭二妖道更精邪法飞剑,微一举手立即被擒,任有一身多好的真功夫也非其敌。倘由最后面竹林之内绕越,危险虽然稍减,但时候来不及,容俟绕到妖道居楼之下,敌人已早人席落座,二三十对眼睛,倒有一多半对着那两间楼房的。

    拨开后窗进去,休说是看,便听也被听出。

    葛鹰老谋深算,知道只有乘着敌人出厅上到假山这瞬息之间上楼下手,看似危险异常,实则有隙可乘。否则少时不是不能下手,一则须俟妖道席散,同了女贼回房淫乐,熟睡之际,为时大久,不耐久候。并且妖道女贼俱都耳目灵警,所有仇敌又都回到楼上,彼此不过一墙之隔,稍一盘算不到,弄巧成拙,似易实难。想了想,决计冒险行事。本来想乘敌人一齐转身外走之际,侧身混过正门,施展轻功,上楼下手,哪知内有二贼格外谦恭,吕、郭二妖道已经外走,还在互相推让不休。苗成侧身相待,三人倒有两个面向着后厅门。再若迟延,妖道等上了山亭,即使混过正面纵上楼去,对亭有人,也不敢推窗而入。心正暗中怒骂:该死狗贼!敢误贼祖宗的事,我认得你!等过两日比擂时,我不把你生劈了才怪!正自愤恨无计,待要冷不防用极快身法飞越过去,忽听亭上有人急喊:“诸位快看!那是什么?”厅中诸人闻声立即追葛鹰更不怠慢,只一纵便到了妖道所居楼上,攀着窗栏,隔窗缝偷觑对面山亭,亭中请人俱朝后崖凝望,齐说“怪事”越发心喜,忙即推窗而入,身贴墙壁四下一寻,便将寇、马二老侠所说的法宝寻到。见床前还挂有一个小革囊,因知妖法厉害,先将带去的一道灵符向上照了一照,然后轻轻一同摘下,藏向胸前。掩向前窗后往外偷觑,原来后崖树林梢上起火,火光影里似有一人在内手舞足蹈。一想那地方正是适才悬放贼尸之地,火中人影定是所悬贼尸无疑,只不知那悬人的绳索何以火烧不断,料是后来接应之人看出敌党耳目大众,彻夜淫乐,恐自己无法下手,特意放火调虎离山。弄巧来的还是两人,一人放火,一人乘机来此盗宝。耳听楼下众声喧哗。内中有人正在提议,说:

    “火中如何会有人在内,必是敌人用什么障眼法儿闹鬼!现看号灯,虽有人前往查看,只恐无济干事,还是二位真人辛苦一趟,以免敌人乘机逃脱。”暗忖:妖道知道他那法宝外人不能盗走,又当花家防御严密,自己又未远离此楼,耳目众多,外人混不进来,稍有动静,立即觉察。没想到强中还有强中手!东西又多又重,不愿随身携带,就走也未必来取。那革囊是他随身携带之物,如往救火搜敌,必要回楼来取,难免撞上。

    忙由原后窗户退出,将窗掩好,纵身下楼,刚要跑出,一想这样走不好,妖道飞行迅速,此时回来警觉,定被追上。心念一动,便即停住。不但不走,反往前楼假山后掩将过去。恰好假山前后洞穴甚多,均可容人穿行。乘着众人俱在议论纷纷目注后崖之际,由后面寻一洞穴,钻将进去一看,山腹虽是空的,里面尽是些低狭的洞径,最宽处不过丈许,高仅容人,好似当初砌出这些洞径,专为幼童捉迷藏用的。有的地方休说大人,连半大的幼童都难通行。自来无人走进,到处蛛网密张,虫豸伏窜,霉湿之气刺鼻。细查形势,占地不过亩许,却是通体玲珑空透,山石嗟峨,共有一二十条洞径,往复循环,高低错落,曲折异常。白天光景俱极黑暗,况在深夜,生人决摸不着门径,出入两难。

    他仗着多年练就神目,心思灵巧,略一观察,便悟出当初堆砌山径人的匠心。暗忖:这地方真个绝好藏身之地,有这些螺蛳形的山径石窍,便有人疑心,持火人搜,也发现自己不了。忙把四外出路相度清楚,在靠近前面半中腰上,寻了一个仅能容得下三四岁幼童的小洞,用缩骨法将身子缩小,钻了进去,隐身穴口,安心朝外偷觑。

    见吕、郭二妖道正要说“走”忽然跑来一人,报称:“后崖火已救熄,树梢火光中人乃是一具死尸,面皮已被人整个揭去,身着衣服,已被烧毁,皮肉也是烧焦,看神气好似经人杀死。再用一根细铁链吊在树梢之上,涂洒松香等物,再放的火。因那死尸面上血污狼藉,衣履皆焚,认不出是什人。先当敌人用的是调虎离山之计,连用号灯信号沿途查询,直到山口均无可疑之迹,各路口也未见有一个生人影迹、全村各处也未出什事故。因主人内行,知道日期将近,敌人难免来此扰闹,防备周密。遇上这类事故,救火御敌均有专人。是要紧所在,不但不离开人,反倒加了戒备。敌人计未用上,人没调开,无法下手,又知二位仙长在此,见我们遇变丝毫不乱,恐弄巧成拙,赶急逃走也说不定。但那死尸必是自己人无疑。园中贵客俱是能手,敌人如若动手,不会无人觉察。

    如由外面弄来,抬着一个死尸连过许多出入要路,飞越好些屋宇园林,也是办不到的事。

    三相公和诸位英雄断定是园里服侍客人的佃工下人、花匠之类,现已命人满园查看死人是谁。问了几处,人都现在,未少一个,还没查出下落。四太婆料定来人既敢深入,胆大包天,必非庸手,此时决未离开,特命来此转致,说隔墙是库房要地,请二位真人与诸位仍在这里,暂时不要离开,以备有什么警急可仗大力相助。全村布置人位均经通盘筹计,各有专责,呼应甚灵,除却真像丐仙吕-等强敌到来,必须二位真人出马外,决不怕他反上天去!一有动静,便全往一处赶。自己人一乱,反容易被他乘虚而入。好在各地都有号灯传递消息,一望而知。些许毛贼,简直无须睬他!请少村主陪二位真人、诸位尊客,仍自饮酒赏月好了。”说罢辞去。

    葛鹰一听,这倒省事。知二妖道骄横自恃,决没想到变生时腋。最可笑是老花婆对二妖道倚若长城,正仗他们统领全局,不料变故竟会出在他们身上。众目之下,这人怎么丢法!估量妖道这一席酒,少说也需两三个时辰,如非有人去往后崖放这一把邪火,使敌人多了些戒备,此时逃出实是容易。可是适才盗宝,事机瞬息,全仗机警神速,间不容发,此时妖道和敌人徒党多半走向山亭上去,厅内敌党还未走完,上下内外俱是敌人耳目,没有这一把火将敌人目光引往一面,许混不过去,等全上了山亭,对楼而坐,便无法下手了。放火人把悬尸的绳子换了铁链,想得如此周到,决非庸手。爱徒从未再见,不知是他所为不是?

    正在寻思,盘算出路,忽觉身侧衣袖扯了一下,疑是蛇虫之类。地窄黑暗,难于施展。正待使重手法,就势反手一把捏死,那东西已缩了回去,没有抓到。同时目光到处,瞥见藏身的小洞外怪石之上倒悬着一条黑影,眼睛一闪一闪,在暗影里放光。定睛一看,好生高兴,将手一点。那黑影已早将手扳住穴壁,头凑过来悄问:“师父得手了么?请把那两枚铜环给我。”葛鹰点了点头,取环递过。

    原来那黑影正是黑摩勒。葛鹰附耳低声一问经过,才知黑摩勒进园以后,先照乃师所说,往西竹林转了转,也因楼厅内外耳目众多,门窗洞启,觉出没到下手时候。又不知所盗是何宝物,以为师父随后即至,出林一看,不见踪迹。知道师父决不放过同行二贼,必是诱往后面僻静之处,逼供妖道底细,便往后园一带寻去,不料后园地甚广大,林木又多,葛鹰老练,处置二贼,连那藏尸之处地势隐秘,掩蔽巧妙,极不容易被人发现。黑摩勒又专往自己认为隐僻之地寻找,两下途径相左,又均善于掩藏,所以不曾遇上。

    黑摩勒找了一阵没找到,意欲重往竹林等候,见着师父,问明所盗之宝再作计较。

    刚往回走,忽见路侧竹林内黑影一闪,疑是师父,又觉身太瘦小。未及追踪入林查看,那黑影忽又现身,悄没声纵将过来,身法极快,甚是眼熟。落地一看,正是祖存周,见了黑摩勒,笑道:“果然黑兄在此。令师现将二贼杀死,正在前面掩藏尸首,我知这里虽然僻静,一到夜半,花家便派有专人巡查。特意为他望风,不料与黑兄相遇。”

    黑摩勒闻言便要寻去。存周拦道:“来时听寇师伯说,令师今晚盗宝之事虽然太险,但他生平从不喜人相助,并且所盗法宝,乃是妖道准备将在场敌人一网打尽的大阴旗门,有些旗幡尺寸不大,甚是零碎,当时不能毁坏,须藏怀中带出。我们人小衣瘦,无法藏掖,盗时又没有禁制妖幡的灵符,无法下手,此来只可暗中援应。这位老人家性情古怪,如若见面,全不令我二人伸手。万一非得一人相助不能盗出,岂非误事?我们只跟在他身后,暂不露面,相机接应最好。”

    黑摩勒一想也对,忙同前往一看。正值葛鹰二番回去,将藏尸取了一具,用长索吊向高树之上,然后走去。二人先不知是何用意,方欲尾追,祖存周说:“葛老前辈好似在死尸和树枝上涂抹了些东西。反正他必往妖道竹林,不愁寻找不见,何不看明再走?”

    随上树一看,所涂之物俱是用硝磺松香秘制的火药膏,另外还洒了些干松香未,这才明白,笑对黑摩勒说:“令师果是准备在此放火,调虎离山。少时火发以后,绳断尸落,虽可诱敌,还不十分离奇。再者此索乃麻筋、弓弦、头发拧成,原是令师自备,又细又结实,甚是得用,烧了可惜。前面演武场侧牢洞外放着好些细铁链,请黑兄取来,将索换下带走。我再给它添上花样,使这死尸在火里远看跟活人一样,就许能将妖道引来了。”

    黑摩勒连声赞“好”依言赶往,见牢旁还有一些铁丝,便连铁链一齐取到。上树一看,死人脸皮已被存周用小刀齐颈问往上生剥了去,变成一个血球;见有铁丝,笑道:

    “这样少时更像活的了。”当下二人合力,先把长索换下,用铁链齐颈吊起,再用树枝将铁丝绞成螺旋形软簧,把死尸双手一高一下吊向树枝之上。臂肩两处的筋掘断,免致僵硬。另用几根铁丝将尸缩住,不会旋转,弄好一看,果是灵活非常。

    祖存周道:“少时火发风生,手脚乱动,近看都像活人,再如远看,更像一个浑身发火的怪人在闹鬼。”黑摩勒笑道:“这狗贼不知造了多大罪孽,死后还要遭此恶报,身受火烧,连面皮都被撕去。”祖存周道:“我花家已来过三次,死的这两狗贼,我都知道来历,这样收拾他,实在不多。不过葛老前辈本领高强,神出鬼没。他这只是未曾下手,到处安根,备而不用。我们费了些事,少时是否用它,还不一定呢。”

    黑摩勒道:“用不上多么可惜。我这里有个新交的老朋友,好歹你和师父走后,我也把它点燃,看看你火里跳死人是什样子。”存周笑道:“那老花婆甚是厉害,防范更严,遇上事一点不乱。我用了很大心机才得巧混进来。少时火只管放,千万小心。尤其那两个妖道,虽然号称不和不会法术飞剑的人交手,真要来人厉害,照样说了不算。他们内行已极,专留心暗处,故意闪出两条僻静的路给人上当。越是看着容易藏伏逃走的地方,暗中越有人埋伏。昨夜我们便有人在此吃亏。我适给令师把风,便是为此。你放火后,最好先闪在附近明显之处,相机掩藏,不要心慌,等乱过一阵再想法逃走。我暂时不想和令师见面,妖道所住楼侧有一座人工堆成的假山,洞穴甚多,得手以后,如被妖道发觉,剑遁迅速,只一逃,不论跑出多远必被追上。也是最好暂时不逃,藏在山洞以内,妖道万不会想到来人得手不走,反在他耳目之下潜伏。这就从容多了。”

    黑摩勒见存周不仅本领高强,心思尤为细密,不禁佩服。随同往竹林内赶去。由此始终尾随在葛鹰的身后。葛鹰那样高明的高手,竟未觉察。后来二人看出葛鹰掩前掩后,没法下手,意似焦躁。二人也知非俟妖道回房不知法宝藏处,可是下手更难,此时冒险乘虚而入虽较容易,偏生楼内耳目大众,门窗四启,一出竹林便被发现,代为了一阵难。

    忽听苗成传谕:置酒山亭赏月。葛鹰急匆匆绕到厅后,面有喜色。存周猛触灵机,偷告黑摩勒道:“快下手了!你快放火,我在此接应,越快越好!”黑摩勒忙往后园奔去,到了崖下,纵身上树将火点燃。立时火光照耀,全树皆燃。紧跟着便见各地号灯晃动传警,园中各地敌人也分持兵刃暗器,照着本来部署赶来,一面救火,一面搜索奸细。黑摩勒得了高明指教,放火之后并不往远处逃走,只在火起不远的大树后面藏伏窥伺。果然敌人俱当火场地旷偏僻,又无房客,奸细只是声东击西,人早窜向别处,决不在此。

    把火救灭,死尸放落,留了两人看守,以防余烬重燃,便即招呼着蜂拥而去,对于火场左近看也未看。

    黑摩勒暗中观察敌人,不仅有条不紊,罗网周密,动作尤极敏练整齐,全由号灯传达消息,来人多寡强弱,双方胜负,一望即知。来救火的均是附近轮值的专人,敌人首脑一个未至。因未发现奸细行踪,只管暗中传令埋伏搜索,表面上一点看不出,如非预有准备,便自己这样灵巧身手,随意行动也难免不被发觉。心颇惊异,自觉无可留恋,仗着偷听到一些虚实,略知园中布置,偷偷由林中绕越,紧紧尾随在苗秀等为首诸人身后,重返竹林探看。一到便遇见祖存周,说起葛鹰果是老手,得宝不逃,现已进入山洞。

    这火放得真巧,虽然得手,可是花家能手甚多,见奸细没有搜出,少时再发觉死尸是谁,必然戒备。要想从容逃出,定非易,事,还得有人大闹一场,始能混乱敌人耳目。适见令师得那两枚铜环,大是有用。可去取来,分带身旁,以备相机行事。

    黑摩勒见了葛鹰,说完前情,要过铜环信牌,匆匆走去。葛鹰见两少年如此灵智,也颇喜慰。耳听上面山亭妖道敌党纵酒,笑语喧哗,全没发觉失盗之事。暗忖:祖存周说,外面把守得紧,难以混出,必然又用调虎离山之计。凭自己多年威望,难道还要两个后辈帮忙?因人成事,太下不去。何如趁着敌人未觉,姑且走走试试。心念刚动,忽听对楼有人失声惊呼,情知不好,连忙止步。侧耳一听,果然妖道有一门徒无心走往对楼,发觉法宝不见,隔窗向着郭云璞禀告。山亭上立时一阵大乱,咒骂之声四起,敌人纷往对楼纵去,随又听见呼喝搜寻奸细,议论纷纷。大意是妖道在赴晚宴时,曾将法宝带去席前,当众演习,回来挂在墙上,便即下楼饮宴。因吕、郭二人各有一个门徒在楼上守候。两室相连,稍有动静立被警觉。楼厅又坐立中央,门窗四启,人数很多。服役的人往来穿行进出不绝。外人走过,一望而知。

    妖道以为敌人无此大胆,直未想到失盗一层,事发之后,想起适才后崖起火并未将人调开,山亭与所居楼房相对,怎会不见敌人?如擅隐形之法,决不会再放那火。许是回楼不久就已被人盗去。主人倚如靠山,却在会期前夕被人盗去重宝,不特心血可惜,关系重大,这人先丢不起!不由又愧又急,暴怒如雷,先向二徒厉声喝问。说也凑巧,二徒就在隔壁吕宪明屋内,一时无聊,聚在一处下棋。活该葛鹰成功,盗时因敌人精通妖法,俱是能手,虽不知隔壁有人防守,仍然异常戒备,手脚甚轻,容容易易便自盗走。

    二徒恐受重责,心料此事不是常人所能,知道师父心怯峨眉、青城两派中人,失盗以后早将答话想好,异口同声说:“适在隔室门内,亲见对屋法宝革囊均在墙上挂着,忽然眼前金光一亮,再看墙上,已无踪迹。”却把葛鹰所留柬帖藏起不献出来。妖道一听,分明来人隐形入内,失盗还在放火以后。明知来人既有这等法力,绝追不上,追上也未必定能取胜,再一想起,头次谷外救火,回来在峡谷上空所遇剑仙,越料强敌众多,难以讨好。不迫,法宝可惜,恶气难消,当着众人,面子上也下不去,只得各驾剑光飞起,往谷外追去。

    妖道走后,苗成话也传到。各地号灯招展,搜寻奸细下落。葛鹰知道此时更难走出。

    暗骂二妖徒可恶,将柬帖藏起,否则妖道必当早已失盗,敌人走远,无从追赶,岂不大家省事?这一来,爱徒和祖存周尚在虎穴,岂不易为人所发现?勉强等了一会,心中不耐。估量二妖道已然去远,凭自己本领,除却妖法无从抵挡,遇上多厉害的能手俱都不怕,先恐出去,敌人发觉,被妖道追上,所以暂避一时,久待这里终不是事,随又起身欲行。葛鹰终是老谋深算,只管想走,又防到万一出去,被敌人发现动手,彼此相持之际,恰值妖道回转。自身失陷还有法想,所盗法宝如被夺了回去,却是日后大害。来时寇公逻曾说:“那法宝共有一个主幡,几面旗门,不论去掉哪一样,急切间便不能应用。

    如被发觉追来,真个紧急,可将它毁了。不能毁时,便设法隐起一样,给它拆散,到日便失灵效。”知道这类邪法祭炼成的妖旗大多附有凶魂厉魄,毁时难免现出形迹。试运真力一扯,果然纹丝不动,越发不敢大意。

    略一盘算,取出一座旗门和那主幡,就在当地山石洞内寻一隐秘之处,将土扒开,埋在其内。本心还想将另一革囊打开观看,因为不知底细,惟恐惹出乱子,便连余下旗门一齐藏向怀中。先由石隙外看,已然一阵乱过,因事情关系太大,都发了急,敌人十九持了器械四出搜索敌踪。楼内只有二妖徒和执役下人仍在议论不已。葛鹰不知二妖徒深浅,看准形势掩出洞外,乘人不觉,轻悄悄先掩进了竹林以内。再顺前面,绕着大半圈子,到了侧面出口。仰望园外山崖上,号灯微微闪动,此外通没一点声息,也不见有什么人走动,各处都是静沉沉,反比初进园时还要清静得多。情知敌人高明,内有能手主持,一经发觉出事,只起初略乱了一阵,随即部署停当。里面仿佛无事,暗中四设陷阱,一点不乱。越是这样越难混出。艺高人胆大,也没放在心上。由黑暗中跑到回廊前面,便飞身上去,顺着廊脊往前飞驰,已快出园,均未遇见一人。沿途路口,均有三二黑影潜伏暗处不动,只一有警,前后十来处立即发动,首尾相衔,地势既佳,彼此更有呼应。方赞老花婆果然不愧老手,应敌如此缜密严紧,有条不紊。忽听右侧树后有人低语,便把脚步停住,闪向一株树后面,暗中窥探。

    那说话的共只两人,埋伏路侧花畦之内。因有暗影挡住,月光不明,附近的灯多已熄灭,只有一盏纱灯还点着,反更衬得光景昏暗,埋伏的人又是蹲伏花丛以内,多好目力,不是知道藏处,特意走近,决看不出,也决不会想到花中有人。葛鹰如非耳目敏锐,老远就听出地方远近,预先掩藏,也几乎显露了形迹。藏好以后,只听内中一人道:

    “我还当那厮穿着一身道装,真个飞剑法术厉害呢。哪知和二位真人一照面,便把他飞剑铰断,障眼法儿破去。如今四太婆正在用刑,拷问他的口供呢。”另一个道:“依我看来,奸细既来作贼,人数必不会多。就近有一个同党也早吓跑了。偏要叫我们在此呆等,地这么潮湿,秋蚊子又凶,真叫难受。”前一人又道:“你哪知道,现时各要路口把得紧紧,还有二位真人驾着飞剑在空中往来策应。谷中右边上崖顶的那一条路虽没埋伏,容易逃走,连我也是今早才听王三哥和二相公说起,外人如何得知?”前一人又道:

    “你不要说了,留神被人听去。”底下便不再说。

    葛鹰暗忖:这被擒的是谁?想必又有什新到朋友人了罗网。崖上这条要路,怎的不设埋伏?急于走出,也懒得寻这两人的晦气。谁知走到花园门口,又听右侧丛树后有人低声密语。掩将过去一听,与前两人所说语气大同小异。只把被擒人改作小伙。葛鹰暗忖:既然埋伏,如何两处都在说话?意思又多相同,心中起疑,索性再等一会。这两人比较性急,待不一会,又照前言重说了一遍。葛鹰听他们说得和背书一样,一字不差,不禁好笑。知是对方诱敌之策。一面在各地设下埋伏,一面故意低声说话,引人偷听,好去上当。因拿不准盗宝人的形貌,所以一处说老,一处说少,实则一个也未被他擒到。

    崖上那条路当然也是假的。这些埋伏一层接一层互相连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想过去将那说话人擒住盘问,立即全数发动,有心不理,又气不过。想了想,就地下拾起两块干土,悄悄绕向二人身后,相隔三两丈远近,用大中二指捏紧,施展内家劲功,照准二人左右肩打去,同时将身一纵,便到了二人侧面不远另一矮树丛中蹲下,看他闹什么花样。

    脚才落地,先听两声“哎呀”跟着叭的一声,一道火花由二人身畔飞起,直上云空。晃眼工夫,便见十余个江湖上好手各持兵刃,四面八方飞驰而来,都是身子轻灵,一点声音都没有。那被土块打伤的二人立即迎上前去,见面略说两句,便由身前驰过,同往假山一带搜去。葛鹰看出敌人果是敏捷周密,再闹下去,踪迹难免显露,便乘敌人齐往园内追赶之际,往园门外跑去。

    出门一看,花家门前广场上,木台灯彩己将竣事。适才那多做工的人,此时却是静静的不见一个人影,连危崖上那盏号灯也不见晃动。自恃本领高强,目力敏锐,上下四外略一瞻顾,只一纵便到了危崖底下暗影里。正打算贴着崖壁转向谷口,忽听前面有一老人声音暴喝道:“大胆鼠辈!竟敢太岁头上动土。快滚过来等绑!免得老大公费事。”

    定睛一看,相隔丈许,谷径当中青石上坐着一个老头,手里拿着一个吃潮烟的半截烟袋。葛鹰练就一双神目,虽在黑影里,看得逼真。见那老头身材高大,白发蓬松,毛茸茸一团,连同满部络腮胡子,随着语声起伏,看着年岁虽高,神态甚是威猛,尤其眼睛一闪一闪直发黄光,未曾见人,先见到这一双眼,连那戟立如猖的须发,一望而知是个内外功俱臻绝顶的劲敌。凭自己的威望,既已被人发现,更无退避之理。刚要应声,猛的想起一人,脚步才停。老头把话说完,已随手将烟袋掖向腰间,缓步迎面走来。同时又听四面黑影里有好些人应声,纷问:“老大公,贼在哪里?”老头老声老气地喝道:

    “就在这里,就落在我眼里。不怕他飞上天去!你们都是废物,许还有党羽,各自埋伏,不要管我闲账。”说罢,众声齐寂。

    葛鹰低头注视,敌人掩伏极巧,只来路近侧上方似有人影潜伏。情知脱身不易,忽生一计,乘着敌人还没走到,将身一侧,把怀中卷藏的旗门偷愉取出,倏地施展劲功,暗用全力,直朝身后崖缝里硬插进去,随手抓裂两块石土,照准上面黑影便打,口中大喝:“我和老刺猬相打,要你们狗叫什么!”吧嗒一声,火光溅射处,打中的并不是人,乃是一块石头。葛鹰原本借此掩藏所盗旗门,石块出手,便往场上纵去,在月光底下点手叫道:“老刺猬不用发狂,你们有多少人,都滚过来!葛老大爷不在心上。”

    原来那老头正是金眼神猬查洪,不知怎的,看中黑摩勒像他死去的好友秦川宋晋,人又那么智勇灵巧,喜爱已极。知他年轻胆大,恐其来访时自恃本领径直擅入,不按客礼通报,发生争执,一个不巧吃了妖道的亏,由白天起便不时出外查看等候。当晚闻得敌人来此放火,又闻妖道法宝被人盗走。他平素凭真功夫和人动手,最厌妖术邪法,与二妖道大不相投,见他们当众丢人,虽是称心,毕竟主人交厚,有人来犯,不容不问,觉出敌人不是庸手,花四姑只管防护周密,未必有用。心想对方果如妖徒所云是个道术之徒,此时早走,贼走关门有什么用处?要照花四姑的看法,定还未走。谷口是必由之路,独往谷口暗处,搬一石块居中坐下,暗中伏伺。等了一阵不见动静,方料敌人已走,心中不耐,意欲离开。也是葛鹰忙中有错,虽也沿途留意,但只观察那易于藏伏之处,闪避过去,不料查洪会大模大样拦路坐候,容到看见敌人,已无法再躲了。

    起初查洪没怎看得起葛鹰,及听对方答话,纵向场上,猛然想起来人是谁,不禁高兴哈哈笑道:“我当什么人,原来是你么?”声随人起,只一纵便到当场,落在葛鹰面前,且不动手,先朝四外喝道:“这人是我的老相好,有名的七指神偷老葛!我和他十四年前有过节,难得在此遇上,你叫他走,他也不走。现在已成了我和他两人的事,与别人不相干。你们快着一人告诉花四姑去,叫她招呼那两个唱三官经的朋友和那一群人物,就说我老查生平从没要人帮过,就老葛把我打死,也是认命,不要他们出场,给我落老葛的话柄,丢人现世。快去!”说罢,便有两人应声由崖树后纵出往里跑去。

    葛鹰听他不令妖道相助,正合心意,仍用当年滑稽声口,笑嘻嘻望着查洪道:“我们分手多年,老没听人说你,只当不行了呢,居然还有一点硬骨头,真是难得!我今早路过此地,一时手痒,犯了爱偷的老毛病。闻听人说,老花婆近年着实积攒了几个,后日又开什么叫花大会,来了不少的客。我想顺便进来捞摸一点零碎,过过偷瘾。到此一看,来人跟我一样,都是穷鬼,没什么可偷的。要偷老花婆吧,不论年纪大小,她好歹是个孤孀。你当年那些对头,不知哪里去了。也不知是没到时候,却没睡在她房里。怕坏了我老偷儿的品行名头,只得退将出来。未后寻到花园竹林以内,看见你说那两个唱三官经的老道。我见他们装腔作态,许有点好东西带来,乘着他们上山吃酒,用分身法往后崖树上火炼活人,将他们眼光引住,抽空混上楼去,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只墙上挂着一个化缘用的小皮口袋,还有黄麻布做的小幡小旗子,像是老道应法事,用来骗人的小摆设。我照例贼不空回,一古脑儿给他带走,顺便在花园里闲逛了逛。越看那些玩意越觉腥气烘烘,不得人心,让我随手撕毁了些,剩下讨饭口袋和一面小幡,我撕它不动,觉得奇怪,是我掐诀念咒,把当天土地拘来一间,他说那幡是老道婆骑马布做的,劝我不要拿。气得我连那讨饭口袋都甩掉了。那土地有点鬼头鬼脑,也许给土地婆捡了去。我嫌脏,也没有管。玩得腻了,便往回走。正想起今晚晦气,触霉头,老花婆养的狗多,出去怕要碰上,不想遇到了你。难为你还认得我,没有走眼。”

    这一大套说时,四处埋伏的人们听出妖道法宝竟是这位江湖上有名的七指神偷葛鹰所盗,又是二老对面相问,相隔却在五六尺外。一个满嘴疯活,嘲笑不休;一个好似气急,须发皆张,倒立如猖。月光下看得逼真,身子都是稳如山岳,钉在地上,纹风不动,与寻常人对敌,一上来便伸手的迥然不同。可是二人目光却是正对,各不旁瞬。行家眼里,早看出二老神情一松一紧,表面虽各不同,实则都知劲敌当前,暗中各自都有了准备。一个是想运足全力,一下制敌于死;一个是想激怒敌人,使其气浮心动,乘隙发难。

    因葛鹰神态比较自如得多,名望又那么大;查洪性情却是暴烈异常,照理说来,好似先吃了一点亏,俱都代他担心,于是三三两两各往挨近处凑,交头接耳。

    正在议论查洪必要激怒,忽听查洪发出极重浊的口音,缓缓说道:“老葛,你不必来这些花腔。实告诉你,我平生只两三个敌手。我最恨你,也最爱惜你。你偷老道东西我不管,只为和你算十四年前的旧账,你要有种,却不许溜!休看花家人多,我已说过,决不要人帮忙。论手底功夫你不如我,要讲跑,我却上了年纪,没你跑得快。打到半截,你要逃走,却不是个汉子。”

    葛鹰见他毫不动火,便笑道:“老刺猬,你只口能应心,说了算数,打到明年我也奉陪。那你就先动手吧。”查洪冷笑道:“你还当我和那年一样,容易上你当呢!日头西起,没那样的事了。那年承你相让,按理我在此地,好歹站的是主位,应该让你占先一步。你既这样说法,想必叫你先发,也没那大胆子。我先上,就先上,你站稳了。”

    说罢,倏地目射精光,大喝一声:“接手!”便听呼的一声,查洪身子一挺,倏地通体暴涨,高出一二尺,白须白发根根倒竖,两只大手一分,便朝四五尺以外的葛鹰作势抓去。旁观诸人,知道查洪用的是内家绝技达摩老祖大鹰爪力手法。照着此老功力,相隔二三丈以内,不论是人是物,无不应爪立碎。何况先前又蓄好势子,暗中早把全力用足,这一抓上,敌人万无幸理。

    哪知他这里快,人家比他更快。紧随着洪掌风,呼的一声,葛鹰人已上身笔直,拔地腾空而起,径由查洪顶上越过,端的迅速轻灵,无与伦比。查洪忙回转身时,葛鹰己在身后立定,笑嘻嘻道:“老刺猖,你忙什么、这回交手,不是一时半时可了,多年未见,也该叙叙阔别才对。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怎么老改不了这炮仗脾气?这样要吃人多少亏!真叫我替你担心。”边说边摇着头,唉声叹气,仿佛非常关心,神气又那么懈怠,一点不似大敌当前和人拼命之状,引得旁观诸人都忍不住吃吃窃笑起来。

    查洪原因对方所炼气功和自己是同一道路,并且火候都到了极顶,自己因是生具异禀,气力较强,轻功却不如敌人。必须上来先给敌人一下重的,才有得胜之望。无如双方势均力敌,全凭真实功力取胜。这头一招最关重要,一发不中,再胜便难。又因当年初会葛鹰,才一照面,便吃看破,故意拿话激怒,使己先发,卸了真气,迎门三煞手没有用上。等一交上了手,双方都是疾风骤雨,如影随形,休说重运真气施展全力,连转个念头的工夫都没有。直打了一天一夜,不曾歇手,终于过了所约限定时刻,未分败胜拉倒,白生了许多冤枉气。这次再会,料定葛鹰又施故技,一任讥嘲,只不发怒,暗将真力真气运足,想等对方先发,再以全力猛击。

    葛鹰诡计多端,知道这开头两招关系全局,自己天赋神力稍次,又是轻功硬功全练,不比敌人,一生偏重一门。上来一被盖住,从此相形见绌,想再缓过势子便非易事。拿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先发,嘴里尽情讥嘲说着懈怠话,暗中提气运力,觑准敌人来势,以便闪躲这迎门三招,卸他真气真力。自己仍是全力,对方只要减去一二成气力,便可应付。

    查洪吃了性暴的亏,本就强自按捺,将气沉住,后听敌人絮叨不已,实耗不过去,改了主意,打算冷不防用“怀中抱月”之势,施展大鹰爪力向葛鹰抓去。这类大鹰爪力的功夫,查洪由幼小便练起,一直到老不曾间断,一经运用,全力发出,掌风所到,十步以内,敌人任是多好功夫,不死也必重伤。

    查洪性情奇特,最具爱将之癖,生平不曾遇到过几个敌手,除对南明老人敬服外,对于葛鹰也极赞许。虽记恨他昔年仇怨,一面仍爱惜他,只为葛鹰说话可恶,一时激怒,把这生平从不轻用的煞手施展出来。所有全体真力真气全运在这双手上,以为目光注定敌人,一任纵高跳矮左右闪躲都逃不过去,竟忘了敌人会用险招径由头上越过,那起身动作恰是时候,分毫不差。双掌真力已向前合拢,敌人偏自掌圈里纵起,其速如矢,连想回手向上都不能够。知这一下抓空卸了真力,就此动手,和以前一样,只能彼此相持,难于取胜,只得停手,怒喝道:“你无非是推宕取巧闹鬼,还有什屁好放!”

    葛鹰笑道:“不是别的。我两人以前打了一日夜也没分出高下,十多年未见,你要长了本领也好,如仍和当年一样,打个没完,有什么意思?我今儿只愿过偷瘾,酒饭还没吃呢,没心和你多缠。要打须说出一个期限,不论胜败,过时不候,各走各的。要打整夜的,恕不奉陪。你估量打多少时候才能赢我,你输了是由我走,还是徒弟打不过把你师父请出来?都要事先讲好才行。”查洪怒道:“我早说过,一对一单打,不要人帮。

    谁是我的师父?”葛鹰道:“那唱三官经的老道,不是你师父么?”查洪道:“放屁!

    凭他也配!还有什么话没有?我要动手了。”

    葛鹰答得一声“好”声到手到,迎面就是一斫掌,查洪只当他和前次一样,想等自己三招使过,真力卸散了两三成然后发动,万没料到来得这快,又是蓄足了的势子,力量何止千斤!查洪骤不及防,如非手疾眼快,本身功夫到了火候,这一下几被斫上,就这样仍被掌风扫中了一点肩头。幸是查洪,如换别人,当时便筋断臂折了。最可气是,葛鹰一交上手更不怠慢,势如狂风骤雨,迅疾非常,口里还说:“叫我动手,我就动手,省得老让你先上,说我取巧闹鬼。”

    查洪见他占了便宜还卖乖,这气就生大了,怒火往上一撞,真气越发不能凝炼,身法手法再没葛鹰的快,处处吃亏。也就仗着硬功真好,身如坚钢,本来气力太强,稍差一点早就受了重伤。后吃葛鹰掌风连斫中了好几下,虽能禁受,也是酸疼异常。心想一世英名快要丧尽,如被敌人打败,哪有颜面做人?这是双方比真功夫的事,在自急怒交加、气得满头银须银发,钢针也似根根倒竖,眼里快要冒出火来,通没一点用处。正在无计可施,忽听葛鹰喝道:“老刺猖,且歇一歇,我有话说。”说时,呼的一声,人已飞身退纵出五丈以外。

    查洪百忙中把气微沉,纵身赶过,喝道:“还没到时候,你便想逃走么?”葛鹰笑嘻嘻道:“你不要急,我是爱惜你。你看我这一身跟你那一身,你吃了多大的亏!我这人向例不喜占人便宜。再说你我都有这大岁数,到老来还有这身功夫,也非容易,何苦急死累死呢?你我以前又不是没打过,先当你功夫长了呢。我如退时,显我老葛怕人。

    这时一看,我两人仍和当年一样,谁也伤不了谁,白费气力作甚?再说我偷的是老道,又是两件不值钱的玩意,与你何干?依我想算了吧!真要打时,你也把长衣服脱下,打个公平的。我两人年岁本领都差不多。我决不愿丧却一世英名,你也无须倚老卖老。”

    这一席话,葛鹰救了查洪,也无异于救了自己。无奈查洪适已夸口,其势不能停手,只得喝道:“你本来取巧!占了我的便宜,这时又卖大方。我脱了衣服再打,却不似方才。你可要放小心些。”葛鹰笑道:“那也没用,照样谁伤不了谁,不过你少累一点。

    你我生平俱未遇过真实敌手,索性我们来回真的。我一点不取你巧,看看你我到底谁行,也叫老花婆和这贼子贼孙、小叫花们开开眼见识见识。”

    查洪不知葛鹰早瞥见吕、郭二妖道业已回转,两次想要出场,俱吃女铁丐花四姑与广帮恶丐蔡乌龟等人阻住。惟恐妖道上场施展邪法,抵敌不住当场跌翻,白白吃一回亏。

    知道查洪连中几掌功力已差,乐得彼此顾全,故意延宕,好打脱身主意。

    查洪闻言大喜道:“既是这样,那我两个索性到擂台上打去。”葛鹰笑道:“由你。”当下二人一同飞身上了擂台,二次交手。众人一看,这次打法更是特别。二老上场,先分上下手立定,相隔约有七八尺。喊一声“请”葛鹰便用挡掌环胸,右手一左挡,平打出去。查洪左手齐眉,横着往上一挡,跟着左右脚连环上步,右手“顺水推舟”朝葛鹰当胸推去。这一掌虽然前进了两步,两下相隔也有四五尺远近。

    葛鹰算计查洪要用这一下杀手,早就蓄势相待。先前那一掌并未十分用力。一见掌到,并不躲闪,一翻左掌,由胸前反手向外,猛挡出去。这一招双方都是运足了全力,只听呼呼两声急响,真力真气相撞,势子都过猛烈,互相震了一震,各自撤招后退。又回到七八尺间隔,变招换式重又打起。由此互相迎拒劈斫,一招接一招打将起来。两下都用的是劈空掌法,隔得最近也有三四尺光景,各不沾身,并且只稍隔近,一招交过便各纵身后退,有时竟远出两丈以外,直似二人在台上各练各的功夫,并非真个对敌。只管势子猛烈,身法灵奇,掌风劲急,打得满台呼呼乱响,却不往一处凑拢。

    旁观诸人俱是行家,知道二人各自施展全副精神应敌。这类内家真气真力练就的真功夫非比寻常,一个不是对手,被掌风扫中,立时筋断骨折。难得是二人年纪这大,都是这好功夫,半斤八两,各不相下,不禁看得呆了。

    只花四姑一人难过,因和查洪是数十年的至交,知道此老性情倔强刚直,说一不二,平素讲究以真实本领取胜,最恨左道旁门卖弄玄虚,与吕、郭二人初见便不投缘。这时又看出查、葛二老惺惺相借,只管各以全力应敌,可是谁都带着几分爱惜。查洪如胜还好,否则打到约定时限,必让敌人从容走去,不论是谁上前一拦,认作伤了他的颜面,当时就要翻脸。功夫多好,也敌不住飞剑法宝。蔡乌龟虽是借着自己势力投上门来,又是所约,同来的人都是个中能手,有几个比主人所约还要厉害得多。吕、郭二人本领最高,关系全局胜负,人却只是闻名,素不相识。敌人所盗偏是他的紧要法宝,如何不急?

    休说查洪,便自己也分解不了。适才二人回时,得知盗宝敌人已被查洪截住,两次都要出场,俱吃自己勉强拦阻,尚幸到得稍晚,没听到查洪骂他的话,否则当时便是僵局。

    葛鹰如走,二人必然不放。如换别人,便令他跌翻丢丑也无妨害。无奈生平过命的朋友如为外人所伤,查洪性情宁死不辱,一世英名为己断送,还丧了老命。一则问心不过,主人面子也是难堪,真个为难已极。眼看双方相持,老是棋逢对手不分胜负,所约时限已快到来,正自愁急,想不起善法。

    忽一徒党来报:“树上火起以后,各处查询,只吕、郭二位真人新收弟子裘全、黄小山二人,自从三相公见他们同一老者走往花园,便即失踪。适才三相公发觉与裘、黄二人同行的正是和查老英雄对敌的老贼,断定二人是在园中遭了老贼暗算,重行命人满园搜寻。果在邻近后屋的竹林深处发现裘全的尸首,被人用重手法伤了性命,死后还将尸首背脊腿骨拗折,用原有衣服扎成一团,搁在靠崖一株老松树权上,离地又高,活似一个鸟窠。如非事前看到地上血迹细加搜索,万找不到,死状极惨。黄小山尸首却未寻到。此外全体人们都在。先前树上被人剥去面皮衣服的死尸,定是黄小山无疑了。”

    花四姑和众徒党闻言大怒,立即乘机大喝道:“葛鹰老贼心毒手黑。裘、黄二贤侄受他暗算,身遭惨死,不留全尸,欺人大甚!老哥哥千万不可容他逃走!”来人报时,因受苗秀之教,为想激动众怒,免使仇敌拿话僵住查洪因而漏网,声音甚大。葛鹰听得逼真,暗忖:裘、黄二人被点中死穴以后,一个悬在树上,一个藏入后崖石洞以内,并未如此狠毒。裘全面皮剥去,乃祖、黑二人所为,已然料到。黄小山死尸拗折,何人所为?这半夜不见祖、黑二人动静,难道闲得没有事做,又拿死人寻开心?知道这等行为非有深仇大恨不可,最犯江湖之忌。这一发现,只恐查洪一人纵肯践言,也拦不住众怒。

    人多无妨,这两妖道却是难当,看来今晚非栽跟斗不可!

    正想接词再僵敌人几句,查洪已厉声先喝道:“四妹!话不是这等说法。适才如不是我,老葛已早脱身逃走。即便被我们的人遇见,要凭真实本领,谁也拦他不住。我已和他言明,这次是算十四年前旧账,此时被我打倒没有话说,否则只能由他自走。我不能活了这大年纪,说出话来不算。你们有什么过节,要想寻他不难。他也不是无名之辈,敢作敢当。不论刀山剑树,没有不到之理。等我二人完场,谁气不出,可和他订下时候地点,我准保他到时必来赴约。此时除非他自己不走,立地现彩,没我的事。要不,等人走后再寻了去也可。想等人家和我打累了换人另上,我先不行!”

    葛鹰见众敌人闻言其势汹汹,俱都大忿。查洪又有自愿在此之言,照此局势,反正难逃。妖道重了查洪情面,故意放行,等人出村,再飞行追赶,任跑多快,也难免不被追上。反正是糟,转不如放光棍些,到时临机应变,看事而行。立即哈哈大笑道:“老查,你在自在江湖上称雄多年,怎跟这些鸡零狗碎说起人话来了?你有这一套话,就够交代,不必再说了,免得为我伤你和老花婆的老交情。要论真实本领,除你老刺猬还可对付,这些鸡零狗碎,上来一万也是送死。我知他们不过仗着华山余孽郭、吕两妖道能卖弄障眼法儿罢了。这个有什么希奇!我既来,当然就不怕邪。动真功夫,我奉陪,要动妖法,我也不在心上。你就准知我不会飞剑法术么?要真一点不会,他那些小幡小旗连同讨饭袋里的玩意,我是怎么毁去的?我今晚没有吃酒,几时一犯酒瘾,说走就走!”

    郭云璞、吕宪明因将法宝失去,扫了初来时威望,忿恨已极,追敌回来,发觉盗主人是个不会法术的老头,不由气焰重炽,自信手到擒来。因却不过主人情面,在旁静候,欲俟查洪不能得手再行上前。及听人报新收两徒惨死,已是激怒,再听花四姑一发话,查、葛二老相继回答,一个更比一个不中听,不由怒火中烧,再也按捺不下,双双厉声大喝。待要飞身纵出,忽见吕宪明的爱徒火燕子冉祥云如飞驰至,一到便高声叫道:

    “竹林有人放火!来了三个蒙面贼。另外一个小贼还会飞剑。二位师兄抵敌不住,已然连伤三人。请师父师叔快去!”

    原来吕、郭二人所居明楼,地最僻远,楼中除却妖道门徒,还有好些人,俱想等候妖道回来询问追敌之事。尤其那几个女贼,生性淫浪,自从勾上妖道,得意非常,眼看好事将成,更是不舍离开,随众在楼内说笑相候,并未留心外面的事。花家把这伙人待若上宾,无事不去惊动。手下徒党忙着搜索失踪的人,也无人去通知,吕、郭二人由外飞回,便在旁观战,不曾回楼。所以外面动手,楼内诸人都不知道。

    正说笑得有兴头上,内中有一女贼,久候情人不归,欲往亭眺望。刚出楼厅,便见右侧竹林有人影一晃,看出不是自家人,自恃本领不弱,意欲人前显耀,连声也未出,便把身带的刀和暗器摘下,跟踪掩去。刚到林前,黑影不等人追,竟自纵出。女贼见来人头蒙面具,身着黑衣,手持一根形似软鞭、头上有一鸭嘴、又细又长的奇怪兵器,身法又轻又快,丝毫声息皆无,知是劲敌,意欲出其不意,先发制胜,一言未发,左手刀往前一指,装着要发话的神气,右手连珠三棱弩迎头打去。

    那女贼名叫八手嫦娥甜娘子冯春仙,惯以左手使刀,会打好些样暗器,百发百中,乃江南路上有名的女淫贼,在同来诸女贼中最是美艳妖淫,人更好巧,二妖道最中意的便是她。满拟这独门毒药连弩发无不中,况又相隔这近。骤出不意,定能一举成功,想将人打倒,再行出声唤人擒贼。哪知头一支箭刚由弩商射出,猛觉一股气斫到,双手腕直似被刀斧斩了一下,剧痛如折,手中刀和暗器再也把握不住,哨呛两声,全都坠落地上。情知遇见劲敌,大吃一惊“哎呀”一声,回身便逃。还没纵到厅前,便是痛彻心肺,跌坐在地上。痛急悲楚中,回顾蒙面人,正从容往林内走去,并未追赶。忽想起生性好强,吃人大苦,还忘了出声报警。忙急狂喊“有贼”时,偏生楼内多是郭、吕二人徒党,趁着师父不在,正和诸女贼勾搭,笑语方酣。冯春仙倒处,相隔楼厅还有七八丈,头两声竟未听见。等喊到第三声上,面前微风,黑影晃处,由林内又飞出三个蒙面人来。

    冯春仙见状知道不好,要想强挣起来逃走,不料手腕已被敌人斫折,起势大骤,手一撑地“哎呀”一声,腕骨便断,本就痛极欲晕,刚惨嗥得一声,耳听内一蒙面人道:

    “竟是她么?万留不得!”随觉一股重力当胸压下,心头一震,往后便倒,尸横就地。

    楼内诸人方始听出外面有了动静,各持兵刃,纷纷纵出。蒙面人武功奇特,才一照面便倒了两个,内中还有一个会飞剑的,剑光如虹,更是厉害。尚幸吕、郭二人门下多是能手,也有几个会飞剑的,才得勉强敌住。双方打不一会,忽然林中火起。又由林内飞来一道白光,现出一个年约十五六的少年,手指白光,上前助战。

    火燕子冉祥云比较机灵,一见火起,敌人势盛,立即飞身跑出报警。花四姑闻报大惊,仰视左近望楼,号灯虚悬,不见闪动。情知不妙,敌人必是大举来犯,连望楼上守望人也遭了毒手,又惊又愤,传令各要口加紧戒备,不许慌乱,一面命人去分往左近望楼查看,一面率人救火御敌。

    吕、郭二人一心惦记那心爱女贼,竟连葛鹰也是丢下,双双不约而同,早纵遁光往后园飞去。到了一看,楼前地下躺着几具男女死尸,众人忙着救火,朝空叫骂。问知敌人已由两个会飞剑的,各带一人驾剑光腾空飞去。因敌人飞剑神奇,自己人连遭失利,没敢穷追。共计死伤六人,最心爱的一个女贼恰死在内,并还折了两口飞剑。不由怒火上攻,暴跳如雷。这时各地救火的人尚未赶到,火势颇盛。原有诸人正在纷纷抢救。

    郭云璞手指剑光过去,化为一片罡气,将火势逼任,任下一压,立即熄灭。救火的人也抬了水桶卿筒赶到。吕、郭二人说是“无须”各指剑光四下施为,转瞬依次熄灭。

    二人正向一女贼询问敌人所去方向,咬牙切齿,厉声咒骂说:“此事皆由葛鹰老贼而起,待去擒来,碎尸万段!”

    猛见一道白光细如游丝,由斜刺里飞来。二人骤出不意,大吃一惊,急忙飞身遁向一旁,放出飞剑迎敌时,那白光已电一般掣了回去。只听“哎呀”一声,纵避匆忙,忘了救护女贼,竟被白光当胸穿过,应声而倒。同时又听左侧竹林内喝道:“不知死活的妖道,还敢背后发狂!有本领的可去空中,与小爷见个高下。”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光已飞向空中,略一盘旋,便往西北方飞去。吕、郭二人急怒交加,大喝一声,一纵剑光便往空追去。一干同来徒党俱都痛恨敌人,仗有吕、郭二人在前,也各驾剑光随后追去。

    这几个人哪里来的呢?原来是黑摩勒和葛鹰说完了话,要过铜环符记,出寻祖存周,已是不见。暗忖:“自随司空师叔在江湖上历练,所遇人物并不在少数。休说年轻新出道的,便是年长的成名人物,不论明来暗去,多少总占一点上风,从没吃过人亏,因此气壮心粗,目中无人,可是近月来所遇便大不一样。先遇着一个铁扇子,自己只管占上风,论起真实本领,并不是对方之敌,并且盗扇时还有人暗中相助,又承师父看中,才行得手,没有吃亏。先后遇到童兴、江明,都是各有专长,不在自己以下,年纪还轻一岁。今晚所遇祖存周,只比己年纪略长,本领似还在自己之上,心思更是细密周详,师父软硬功夫均到出神入化之境,终敌不住妖道的飞剑邪法,宝物已然到手,还不敢随意行动。此次事完随了师父回去,至多学得和他一样,将来遇上妖人仍是吃亏。人总要往高处走,与其白练多年苦功不免受气,何如上来便由上乘功夫下手。难得有好几位正派剑仙在场,正是绝好时机,岂可惜过?还有好剑也须先弄一口。司空师叔便因十年前遇见强敌斗剑,将所用飞剑与敌相拼,同归于尽,多年物色,没有到手,至今只凭所练罡气御敌,遇上吕、郭等妖道,便须借助于人,吃亏不小。二妖道剑术虽是旁门,剑的本质决然不差。这次万一能够混水捞鱼弄它到手,索性和师父言明,先拜在李、寇等前辈剑仙门下,岂不是好?”

    一路寻思,掩藏前行。正在寻找祖存周踪迹,忽看见望楼上红灯招展,随有两道剑光,挟着破空之声横空而过,往谷外一面飞去,知是盗宝之事已然发觉。惦记葛鹰安危,正待回往竹林探看,人还未到,便见祖存周迎面驰来,说:“现时各地均有埋伏。我们来了四位能手,内有两位均精飞剑,铜环已用不着。葛老前辈法宝虽然得手,东西太多,走出艰难。他那性情,又不便由人带他同回。他恐中途为人截获,必给拆散,藏起一半,只带一半逃走。他又把吕妖道的法宝囊也顺便盗走,内中还藏有两件法宝。他那藏处,必仍在假山洞以内,一个不巧,逃时被妖道擒住,再有细心人一搜查,难保不被搜出。

    那旗门关系最重,此层现已有人防备,等他一走便即往取。黑兄不必再去寻他,现在这两位侠士飞剑虽然高强,但是二妖道尚精邪法,也不一定便是妖道对手。凡事须留后步,有劳黑兄,趁此无事即速往见查洪,以防万一老前辈有什么失闪,便好救援。”

    黑摩勒闻言,便往花家赶去,遍寻各地,查洪未在,倒发现了好些埋伏,都在暗中故意说些诈语,比葛鹰走时所闻花样还多。黑摩勒暗中好笑。因正紧急,也没理他。二次重进花园,想先探看师父走未,见一伙人抬了死贼尸首飞驰,内中有人传说,葛鹰已和查洪动上了手,花四姑等俱都出观,吕、郭二人已回。不禁大吃一惊,料定葛鹰凶多吉少。一时情急无计,暗忖:“此时敌人空虚,何不乘机给他放上几把火试上一试?也许能将妖人调开。”因那地方去竹林较近,意欲先去假山洞内,探看法宝是否在彼,然后点火一烧。才到便见一条黑影在竹林深处乱绕,往竹树上涂抹引火之物,赶过一看,正是祖存周,说:“新来四人,已在楼厅前和妖道徒党交手。假山洞内法宝被内中一位姓方的先行取走,还打死了一个女贼。葛老前辈出时,有他跟随在后。葛老和查洪交手前,曾出不意,将那几面旗门插在路旁山石缝里,查洪不曾留意到此。两下一动手,便随过去,乘着群贼观战之际取到手中,今已无妨。为了葛老多年威名,想给他放把火。

    妖道迷上那几个女贼,也许能够引来,让葛老前辈脱身。真要不行,再打主意和他明斗,好歹也要保护葛老出险。我们放完了火,不必出战,乘乱同去前面,相机行事。”

    黑摩勒闻言,分过火种满林乱点。二人身手俱快,一晃便点燃了七八处,一时烈焰腾空,八面火起。黑摩勒点到楼侧,果见四个蒙面人在和敌人争斗。除一身材瘦长手指青光和一手指白光约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不认识外,下余戴面具的两黑衣人,分明是上次和晓星暗中护送尧民以及粤中富商李锦章、黄学文等一行,在韶关交界遇见的彭谦、康同两侠士。心想这几位如来,好友童兴必也一路。方自欣喜,祖存周忽喊:“有人立往前面送信!火势大作,妖道必来。你我此时出面,不是他对手。我们快到前面接应你师父去。如非紧急,你假作为是寻查洪的,不必动手。”

    黑摩勒忙同掩身往园外广场上赶去。刚出竹林,遥见园门有人跑进。二人往侧一闪,不料被左侧矮树后面埋伏瞥见。那埋伏两人也是该当送命,虽觉出二人行迹可疑,且见年幼,手未携有兵刃,恰巧连日花家来客中也有几个会武的幼童,既存轻视,又一迟疑,恐被弄错,同党笑话,意欲先问口号,分别敌友,再定动止,没有同时发动火箭报警,谁知正遇上两个恶星。黑摩勒手就够狠的,祖存周比他还狠,动作更极机警神速。一听树后有人喝问,只答一声“是我”声到人到,扬手一镖,朝头一人迎面打去,连看都未看,同时手早到了第二人的胁下,只一点,往后便仰。头一人一镖正由前额贯脑而过,第二人连声都未出。祖存周也未容他栽倒,左手一把将那人的手腕抓住,顺着倒势,往他颈上一抹,紧跟着反腕往下一扎,噗喇一声,将头一人当胸透穿,钉在地上。黑摩勒跟踪纵过,埋伏二贼已然死于非命,暗忖:这人看着温文和气,下起手来却这等又辣又快!

    祖存周神色自如,拔出所放钢镖,又往前跑。见正门人多,又有两三道剑光由空中往竹林内飞落,便由正门越墙而过。到了外面,正赶上查、葛二人也快打到时候。二人正伏身近侧,等候时机。查洪也真说了便算,打着打着忽然大喝:“老葛且慢!”葛鹰立即停手,问是何事。查洪道:“我们胜负未分,时辰已到。可是他们还不饶你。是好的,后日再来。”

    葛鹰未及答话,花四姑一见查洪要将葛鹰放走,休说吕、郭等人决不答应,并且所盗法宝关系全局胜败,又见广帮恶丐蔡乌龟等未随吕、郭二人同往后园,尚在旁观,就此让敌人走去,也实不够交代。一见不好,大喝:“老贼盗去二位真人法宝,又暗算了我们的人,就此放他逃走,没有那么便宜!”声到人到,手持铁拐,只一纵便到当场,指着葛鹰正要说话。

    查洪一见,好生不悦道:“我活了这大年纪,从没说了不算的事。吕、郭二人既有本领法力,自己紧要东西怎么被人盗去?老葛不被我撞上,打这些时,我也不管。如今人已打累,却想倚仗人多,挨个和人打,那办不到!他也是个人物,要有过节,只管另约时候。我保他到日必来好了。”

    花四姑道:“那你叫他把所盗宝物留下。到日他来,只等有人和他见个高下。老贼如能获胜,便将此宝归他,期前我也决不使用。”葛鹰接口笑道:“老花婆你当我怕你们人多么?那些小孩都玩臭了的玩意,我看着无什意思,早给弄毁了,你还要,真没法还你。我如说现时犯了酒瘾,非走不可,倒显得我借词怕你们似的。你要不服气的话,我就陪你玩这后半夜,省得你一个人,连老伴都没有,孤孤单单的。”

    花四姑闻言大怒,怒喝:“该万死的老贼,敢跟你老姑婆耍贫嘴!今天谁要拦我,我便死在他的面前!”随说手举一铁拐打去。查洪虽是强横刚愎,终和花四姑生死之交,又听葛鹰自己叫阵,话大伤人。不由已动了心,想这是你自己狂妄不肯落场,并非是我的话说了不算。正想发话,叫花四姑不要动手。既是老葛愿意再打,仍由我和他交手。

    哪怕打上十天,不见真章不完。念头刚转,花四姑手中铁拐已朝葛鹰当头打下。

    葛鹰知她厉害,非比寻常,刚要喝骂抵斗,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三方引满即发,各自出声怒喝之际,猛觉微风飒然,一股猛劲的罡气迎面飞来。花四姑首当其冲,立被撞退了好几步远,五官俱似闭住,透气不出,查洪扫着一点,身也撞歪了些。同时面前人影一闪,月光之下现出一个丰颐广额、大耳垂轮、二目神光炯炯的矮胖长须老头,空着双手,先指花四姑笑骂道:“老乞婆多活了好些年,还是这等不要脸!人家空着手,却拿打狗棒暗算。告诉狗妖道和那些老贼们,后日等死,老葛后天必来。今天有朋友等他喝酒,没工夫和你们纠缠了。”说罢,回顾葛鹰道:“你怎一去不回?老寇他们都在江船上赏月,等你去比酒量呢,祖存周这娃还不走过来,这有什么可看的!”祖存周闻言,立由黑暗中纵身飞出。葛鹰笑顾查洪道:“老马邀我比酒量,恕不奉陪,后日准来就是。”

    花四姑一看来人,便认出是昔年吃过大亏,为他洗手的大对头新疆大侠老少年神医马玄子。他剑术精奇,尤其所练罡气厉害非常,如何还敢还手?正日未到,当着许多外人现眼丢人,不禁又急又槐又怕。正想交代两句场面话,微一惊疑之下,敌人已扬长走去。

    查洪也认出来人是马玄子,虽只昔年见过一面,久负盛名,不曾对敌。但那股子罡气,仅仅扫中一点,已然尝到滋味。知道自己和花四姑两个好手合力全上,也不是人家对手。瞥见花四姑惭惶失措之状,好生难过,情急智生,故意反身把双臂一横,作出暴怒神情,暗运真力往上一提气,须发皆张,厉声大喝道:“我已答应人家,四姑今天无论如何也须看我薄面,不能追赶!到日老葛如做缩头乌龟,把我这颗老头切去抵他好了。”

    花四姑老江湖,何等机警,明白查洪是给自己圆场遮羞,不等说完便厉声喝骂,作出向前拼命之状,吃查洪拦住,不令追去。不料一旁却恼了广帮丐首蔡乌龟和广西白象山主铁手箭狮王雷应、河南新蔡县宏化寺方丈神力罗汉志朗、福建兴化县长清观主火真人哈妙通以及雷应的女儿玉钩斜雷红英等五人。

    原来雷应人颇刚直,生平只有晚年纳妾所生的一个女儿红英,平日钟爱非常。这次原是受了广帮中人辗转卑礼延请,心想自己出身绿林,女儿难得配到好亲。因闻这次北山讲理,明是广帮群丐约人恶斗,实则什么样的英雄人物都有。意欲借此物色爱婿,看中以后,当时不说,事后再凭老面子,想法辗转请人前去提亲,就便还可与老友查洪叙阔。本非实心帮忙而来,到后偏又看见好些男女淫贼、鼠窃狗偷,越发看不顺眼。惟恐女儿受了熏染,便借好赌为由,每日除却席间与众一聚外,饭后便约了几个老朋友斗纸牌。红英照例随侍老父,片刻不离,也从不与人交往。

    雷应当晚正和同来二僧道在花家所备静室之内斗牌,两次闻说来了敌人,伤人盗宝。

    三人因闻被杀的正是平日痛恶的淫贼,吕、郭二妖道为人更是淫凶万恶,乐得任他晦气丢人,置若罔闻,连门都未出。后听火起,觉出事渐闹大,众人都出,关着花、蔡二人情面,不便再行袖手,只得收牌走出。刚到外面,遇见蔡乌龟,说起前情,三人倒有两个与葛鹰有过节的。神力罗汉志朗是昔年和查洪一起为在人前说狂话,吃葛鹰戏耍个够,还被愉了个精光,后来寻找到人。和查洪一样,白累了一整天,打了个不分胜败而散。

    哈妙通是为了一个镖行朋友吃葛鹰将所保红货盗去,寻到人后,镖未夺回,反被打倒。

    这还不说,最可气是葛鹰知道镖头人情太宽,本领也高,不愿树这强敌,明要不说情理,等将自己打倒以后,才说镖头是好朋友,本心没想开这玩笑,只为那镖落在所辖地面,特为闹这一手来臊自己皮的。挖苦了一顿好的,却当着自己和原镖师将镖如数放下,扬长而去。当时愧得恨不能要寻死。那镖师偏又是个新出道的,不懂过节,只向自己略微安慰,起镖就走,无法找场,不过当时找场也真来不及。如此一怒出家,另投明师苦练了十年,自觉仍非葛鹰之敌。无法中想法,练了两件火药暗器。在江湖上虽成了名,仇人行踪飘倏,无可捉摸。一直又是多年不曾相遇,俱都痛恨入骨。

    这时一听,今晚来的竟是葛鹰,本就眼红,再经蔡乌龟一说仇人如何狠毒可恶等情,连雷应父女也都大怒。正骂查洪古怪脾气,意欲候到二人打完上前拦阻,忽见飞来一个矮胖老头,身法快极,只一照面便将仇人引走。因相隔不近,花四姑是个老手,吃马玄子罡气一撞,退得形势极好,活似发觉敌人突如其来,有心纵退之状。查、花二人再一做作,越像真事。三人和马玄子俱是闻名不曾见面,仇敌如此猖狂,查洪还不令花四姑追赶,不由怒火上升。火真人哈妙通首先大喝:“葛鹰老贼慢走!可还记得你哈三爷么?”声随人起,接连儿纵追将过去。跟着神力罗汉志朗、铁箭手狮王雷应、玉钩斜雷红英父女以及蔡乌龟等一干不知来人底细的党羽纷纷呐喊怒骂,各持器械一同追去。

    花四姑见状知道要糟,自己尚还做出不肯甘休神气,其势不能再行劝阻。查洪又是一个古怪脾气,心目中只向着花四姑一个,余人无一看得上眼,尤其痛恨二妖道和一干恶丐盗党。雷应等三人虽是多年老友,因和妖道恶丐做了一路同来,连带着也生了恶感,这时又见花四姑当人丢脸,巴不得众人追去,吃马玄子碰了回来,好同扯直,只厉声朝苗氏弟兄、花家众徒党大喝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不能倚仗人多势众。你们做主人的不能拦客,但是他们只管各有过节,我们却不能坏了规矩。”

    花四姑一想,自是主人,负着重望,落在自己家中失了盗已是丢脸。这一干人再因追敌受伤挫败,其势不能和查洪一样,讲着横理,坐视不管。真要讲打,又打人不过。

    吕、郭二人在此也好,偏又追敌未归。干看着吃亏丢人,无计可施。相隔会期只剩两日,自己所约请的两个异人尚还未到。起初还把吕、郭二人倚若长城,照一看今夜情景,正经对头好些未露,随便来了几人,已被搅得河翻水乱。未来胜负可想而知。本可退隐安居享福的人,偏为了一时好胜,又为钟爱苗秀,多年未营旧生涯,起了贪心,打算明春出马再做一票大的,回来给过继侄儿苗秀成家立业,然后正式金盆洗手。恰值广帮丐头求助,要借地方和上天竺侠丐邢飞鼠讲理,拼一死活存亡。以为这是使爱侄成名露脸的时会基础,不料兆头这恶。眼看一世英名就要断送,连急带气,加上适才吃马玄子罡气一撞,当时不觉怎样,实则内里受伤也不算轻,怒火上攻,全都发作。只觉头晕眼花,喉间发甜,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几乎晕倒在地。查洪一看不好,忙即扶住,一面急唤苗氏弟兄,一同扶进去不提。

    这时火真人哈妙通等已将敌人追上。神医马玄子、神偷葛鹰同了祖存周本已行抵谷口,闻得身后呐喊之声,马玄子道:“老葛,你的好朋友邢飞鼠来了。他们坐船来的,大家都在金华江上。我来对付追兵。你快去吧。”葛鹰道:“老马,不行!这里头有一个是我亲家,我不上前,好像怕他似的。”马玄子刚说了句“放屁”哈妙通已向三人身前纵落。葛鹰忙道:“亲家来了,老马你先莫出头,省得把他们吓跑,就没意思了。”

    马玄子道“只一打一,我就不管。好些人在船上等着你,放快一点。”葛鹰道:“晓得。”二人说时,雷、蔡等人也相继赶到。

    哈妙通喝道:“葛鹰老贼,你当哈三爸倚多好胜么?你们三个人,我们也只要三人陪你,有什么本领,使出来吧!”雷应、志朗闻言,手指祖、马二人,正要发话问名叫阵。葛鹰喝道:“且慢!这红脸胖老头,你们都上去也不是对手。他不比我,只一出场就没戏唱了。还是我和哈老道先打一场的好。”未一句话才脱口,照准哈妙通,扬手便是一劈空掌。

    哈妙通因是多年积仇一旦相逢,自恃炼就烈火飞蝗弩,又练了十多年的气功。自己这面人多,敌人神态从容,照例不先发难。想要交代几句,把话表明再行动手。万没料到这次葛鹰看出敌人腰间革囊内露出两根铁管,闪闪放光,知是火器,口里说着话,暗中早打好了一个坏主意,冷不防先发制人,这一掌足用了八成力。哈妙通骤出不意,如何抵挡得住,当时猛觉一股极大劲力当头压到。知道葛鹰心狠手黑,恐被打中头部要害,忙使左手护住面门,同时将头一偏,身往侧闪,待要避过,猛又觉敌人身形电一般由左侧闪过,腰间好似碰了一下,暗道:“不好!”惊愤匆迫中,赶急往斜里纵出两丈远近,心中愤怒已极。脚方落地,正待上前拼斗,忽听红脸老头笑骂老葛:“你怎么老改不了这贼脾气,又偷人家东西?”

    葛鹰道:“你不是要快么?存周,这讨饭袋送你将来聘老婆吧。”哈妙通见敌人仍在原地,神力罗汉志朗已然接着动手,听出话因不好,忙摸腰间藏暗器的革囊,已然不知去向。原来葛鹰上来,骤出不意一掌打下,就势飞身蹿过,乘着敌人惊慌闪避之际,手一探便将左胁革囊摘去。这原是一个猛劲,全仗身轻胆大心灵手准才得成功。

    哈妙通先用左手上挡,左胁已是空虚。再以敌人来势神速,措手不及,那么久经大敌的有名人物竟致受人暗算,才上场便失了风,不由急忿交加,厉声大喝:“老贼无耻,我与你拼了!”声随人起,只一纵便回了原处。葛鹰笑道:“你和秃驴想两打一么?”

    哈妙通方喝:“老师兄退下!等我一人会他,省他说嘴。”同时忽听哈哈笑道:“说好不许两打一,你们想倚多为胜,一齐都上。那倒可以,还有我老马呢。”

    狮王雷应父女本也跃跃欲试,忽然苗成着一徒党赶来,告知他红脸胖老头是新疆大侠老少年神医马玄子,当时醒悟,适才人才出现,主人便自纵退,实已受伤。久闻此人剑术自成一家,更擅有无形罡气,所炼飞剑尤为出色,众人都上也非对手。不禁大吃一惊,一听发话,便知不妙。忙喊:“我们单打独斗,不可伙上,哈贤弟且慢一步!”话未说完,只见马玄子左手一扬,志朗首觉罡气对面撞来,先自平空后退,几乎撞跌。哈妙通也似扫中了些,歪向一旁,侧退了两步。紧跟着又听马玄子发活道:“老葛你已胜了。和他们这些死不认输的玩意胡缠什么?还不随我到船上吃酒去!”说时,手朝众人又是一扬。雷应一见不好,不顾招呼别人,忙把女儿拉开。众盗党本就愤怒,都想上前动手,只听呼的一声,志朗、哈妙通相继侧退。方自奇怪,猛觉一股绝劲的罡气撞将过来,全都立脚不住,纷纷撞退,总算马玄子未下绝情,追来这些人武功俱有根底,未受重伤。可是敌我强弱已分,谁也不敢讨没趣,各自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眼看三个敌人从容说笑转身要走,心正难受,忽听破空之声起自谷口来路上空。飞来一白二青两道光华,疾如流星,到了头上直射下来。众盗党看出来人飞剑与吕、郭二妖道不似。当是敌人又来党羽,方自惊疑。来人已然现身,乃是三个中年男女,一落地朝马玄子看了一眼,意似失惊。正要开口,马玄子已先笑道:“上月我在江西,闻说你们为老花婆卑礼所动,要来助拳,我还不十分信。果是真事。今日相见,意欲如何?”

    来人中有一年纪较长的躬身答道:“后辈等新来,还不知这里的事。来时听谷中人说村中有人扰闹,赶来才知老前辈在此。如已事完,且请回去。等见主人间明详情,看是能了与否再作计较。后日方是正日,后辈也许前往观看。老前辈同贵友们请先行吧。”

    马玄子笑道:“只恐你们也难了呢。邢飞鼠这面请的有好几位都是令师好友。不要把事做错,挽不过来。”来人答道:“后辈知道。”马玄子冷笑了一声,便和葛、祖二人扬长走去。

    众人中只狮王雷应认得来人中有一个是昆仑派前辈名宿小髯客向善再传弟子跛师左心的爱徒赤铁剑夏云翔,为方今剑侠中有名人物。看那来势,剑术并不在吕、郭二人以下,见着马玄子都以后辈自居,甚是谦和。又听邢飞鼠这次约有好些人俱是夏云翔师父跛师左心的好友,当然也是剑仙一流。仇敌厉害可想而知。个个气沮神丧,心中难受说不出来。这时花四姑也缓过气来,闻说山外号灯传信,来了三个自己请来的高人。已然乘机装病,不便出迎,只得推病到底,由查洪和苗氏弟兄代出迎接。狮王雷应等也纷向来人请教姓名,互致钦慕,接了进去。还有二人,一个是夏云翔的师兄仇去恶,一是二人的同道好友秦瑛。

    夏、秦二人乃花四姑昔年辗转交下的好友,尤其秦瑛,未出家前是个侠盗,为仇人所伤,中了毒箭命在旦夕,幸遇花四姑路过,只为慕名倾心接纳,亲身为他日夜飞驰,往返三百里,当夜求来解药,才保性命。因仇家势盛力强,大仇难报,费尽心力拜求高人为师,学成飞剑,得有今日,本就感恩怀德,花四姑又以卑辞厚礼请求相助,谊无恝置,所以连仇去恶也强约了来。虽听马玄子说对方有好些前辈高人,依然要帮到底,不肯中途罢休。到了花家,苗氏兄弟领入内宅,花四姑再一扶床哭诉,知道事难善罢,自恃剑术高强,尽得师门真传,来时因闻对方颇有高人,惟恐不胜,并还约了两个极厉害的朋友,觉着还能一拼。对方那些老辈不过与师父相识,并非本门尊长。师父正当闭关修炼,谁无知好?就知道也不至于十分见怪,至多看老面子,不与正面交手,改由别人应付好了。想到这里,心气一壮,一面安慰花四姑。退到外面,三人背后一商量,对方虚实难知,不如先礼后兵,假作拜望诸老辈,前往江边船上,看看邢飞鼠约请的都是几个什么样的人物。能敌更好,不能敌,乘着明日这一整天,还可赶急多约两个能手前来应付。

    刚刚议定明早由夏云翔前往,忽报吕、郭二人回转。苗氏弟兄陪进来,与三人引见。

    双方因是门路不同,三人拜师炼剑之时,吕、郭二人已然隐遁匿迹多年,新近才又出来走动,都是闻名未见,互相客套一阵。苗氏弟兄摆上接风酒宴,席间问起追敌之事,才知中了诱敌之计。那三个蒙面敌人剑术甚高,一味循环引逗,并不十分猛斗。略一交手便即遁去,神速已极,竟不及施展别的法宝。欲待罢手,他又回身来追。闹得不追不舍,追又没奈他何,说的话更是气人。起初怒火头上欲罢不能,后被越引越远,引到西天目左近,到一山头落下,方自省悟欲回,三人忽来夹攻。吕宪明怒极之下,暗施法术,意欲一网打尽。不料山头上出来一个老和尚,竟将法术破去。众寡不敌,只得退了回来。

    三人一听西天目山顶和尚,心中一动,当时不便追问,席散各自安歇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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