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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0 虐渣

    信纸上行云流水的一手行楷, 不论怎么看, 都是出自董飞卿之手。

    但这封信, 绝不是他写的。

    董飞卿反复寻找,也无法找到旁人冒充他笔迹的端倪。

    百思不得其解之后, 他皱着眉, 黑了脸,盯着信纸运气。

    信的内容, 是引用乐婉的《卜算子·相思似海深》表露情伤: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 拚了终难拚。

    若是前生未有缘, 待重结、来生愿。

    董飞卿弹了弹信首的“婺华”二字,浓眉打了结,问:“这人是谁?你知道这是谁的闺名、小字么?”

    蒋徽面无表情, “我怎么会知道。”

    “这是哪个黑心东西祸害我?”董飞卿需要竭力克制,才能按下把信纸揉碎的冲动。

    “不是你写的?”蒋徽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取回信件, 照原样收起来。

    “废话。”董飞卿一脑门子火气,“你瞧着我像是说得出那种话的人?还什么‘泪滴千千万万行’,诶呦……”他牙疼似的吸着气。

    “跟我抠字眼儿没用, 这首词的意思摆着呢, 谁看了也不会以为你总哭鼻子,放心。”蒋徽瞧着他那个恼火至极的样子,忍了又忍,唇角仍是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那不是我写的!”董飞卿暴躁起来, “我写信要不就是大白话,要不就是一两句话了事。你要是不信,这就跟我去叔父那儿,让他把我历年来写给他们一家人的信件找出来给你看!”

    蒋徽却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长睫忽闪一下,“你吵什么?鱼会被你吓跑的。”

    “我冤枉得都想跳河了,你还惦记着钓鱼?!”董飞卿夺过她握在手里的鱼竿,扔到一旁,恼火地瞪着她。

    蒋徽慢条斯理地道:“字迹一样,谁知道你是否冤枉。跟我闹腾什么?”

    “不行,我得灭灭火。”董飞卿摸出小酒壶,连喝了几口烈酒。

    蒋徽莞尔一笑。

    喝空了小酒壶里的烈酒,董飞卿冷静下来。他倒在薄毯上,枕着手臂,望着上方澄明的蔚蓝色,过了好一会儿,语声和缓:“你之前说,不知道与我从何说起,怎么就不能跟我说了?”

    “重逢之初我问过你,在外是不是遇到了有缘人,你说没那个闲工夫。这种话,总不能问第二遍。”蒋徽如实道,“也曾想过,你在离京前就有意中人,在那时候,这种话,我就更不能说了。”

    姻缘对于一些男子,是只能与意中人结缘;可对很多男子来说,妻妾成群是常态,心里惦记着一个,身边萦绕着几个的也不在少数。

    她对他,毕竟不是很了解。

    她是眼里不揉沙子,但在那种时候,把信件甩给他,不论他做怎样的答复,最难堪的人,是她。

    他说的,搭伙过日子——虽然后来不论言语还是行动,都让他一步步推翻这说法,但在那些发生之前,她就得做好照他这说法度日的打算。

    当时她答应了。既然如此,有什么底气与他计较这种事?

    另一方面,她想再等等,不论信件是否出自他手,派人送信给她的人总会有下文。

    董飞卿嗯了一声,“是为这事儿,跟我闹了这么久的别扭?”

    “不能这么说。”蒋徽转头凝了他一眼,“成亲之前,我真的以为,我们会在沧州安家。事情赶到了一起,我觉得过日子太麻烦了。要迁就你,可我惯于自己做主,心里总是有股子无名火。我想,安稳下来之前,我们还是远一点儿比较好。”

    这种话,也是她不能放到明面儿上说的:她嫌过日子累,更不想早早有喜,怎么样的夫君都会生气。

    董飞卿释然一笑,“想过离开么?”

    “没有。”她说。

    “真的?”

    “真没有。”蒋徽认真地说,“是聚是散,我都不会做决定。”

    董飞卿琢磨片刻,起身板过她的脸,“意思就是说,要我决定?你只管随遇而安?”

    “当然。”蒋徽目光清澈、坦诚,“我怎样都可以。”

    “……”董飞卿磨了磨牙,“你这样是不行的。”

    心念一转,他想到了她前两日说过的话:很多事情上,路数仍是奇怪:折磨别人的同时,也折磨自己。

    果然不假。

    蒋徽说道:“你先前那样也不行。”

    “我承认。”董飞卿没有迟疑,“可我在改了,你承认么?”

    蒋徽长睫忽闪一下,笑,“承认。”

    董飞卿商量她:“以后有什么事——关于我又让你不痛快的事,及时跟我说,好么?”

    “……应该可以。”这种事,她不能把话说得太满。

    “那封信,是有人做的赝品,不是我写的。”董飞卿正色道,“我只能说这么多。我犯不着为这种小人做的手脚赌咒发誓。”

    蒋徽审视他片刻,颔首,“我姑且相信。对方到今日仍无别的举动,我再等等看。”

    这答复,不是最好的。他无奈地敲了敲她的额头。

    “专心钓鱼。”蒋徽说,“我可不想白来一趟。”

    他颔首说好,盘膝而坐,视线不离水面,脑筋则一刻不停地转动着。

    到底是谁,在他们新婚燕尔的时候,做这种离间他们的手脚。

    而这件事,与他从速进京一事,有无关联?——成亲第三日,他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上不过寥寥数语,分量却极重。是威胁,亦是挑衅,他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莫名地,他想起了重逢翌日一早那铺满小院儿的冥纸。

    没办法解释的一幕,针对的到底是他、是她,还是他们?

    曾谈起过,彼此都理不出个头绪,不能笃定哪个门第或哪个人。

    那件事之后,他与她病痛缠身,但再没遇到外界带来的纷扰。

    钓上一条半尺多长的鲫鱼,蒋徽便知足了,再有没有鱼儿上钩,无关紧要。她把鱼竿放到一旁,拿过水壶喝了几口水,见阳光正好,便躺倒在毯子上,慵懒地阖了眼睑,放任思绪。

    那封信,她刚收到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有人伪造:直觉告诉她,这真不是董飞卿能办的事儿。他那种无所顾忌的性子,若有意中人,对方对他不理不睬,他也就认了,否则,不管如何都会全力争取,谋取锦绣良缘。

    但是,有时直觉也会出错,且往往出现在最不应该的时机。

    独处的时候,她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找不到不是他亲笔写就的疑点。

    而且,就算是有人伪造,说明的是什么?——对方若是请书法高手仿造,所需的情面或银钱皆不可小觑;若是亲笔书写,便是为他倾尽了心血。

    要怎样的爱憎,才能长年累月习他的字,做到难辨真伪?

    对此事,她只有满心的烦躁和尴尬:

    不论如何,自己是被人盯上了;

    不论如何,现状与她有过的憧憬完全相悖。

    他问她,为何有无从说起的说法。又怎么能没有?

    他或许忽略了,彼时除了彼此再不回家门的事,他们根本不会谈及关乎彼此的事。

    她不能说的太多,他不想说的太多。

    况且,都累了。他们那样怀念以前得遇的长辈、友人,又那样决绝地放弃了以前的自己。常萦绕于心的滋味,物是人非不足以道尽。

    在彼此面前,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没有那一段最是安静冗长的相伴,他们不见得能成亲。

    除了没正形的时候要她说句喜欢他,他从不曾问过她是否有过意中人,仿佛那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如此,她又怎么能做到为这种事开口?

    回京路上,她变得沉默、淡漠,他那时心里压着大石头一般,亦是寡言少语。

    夜半的温存,她抗拒,他恼火,要么当即放弃,要么较劲对峙。

    但也算适可而止,他骄傲,做不到为这种事强人所难或低声下气。

    进京了,他神采中没了沉郁,有了斗志,逐日做回了她认识的董飞卿,有好几种面目:对离得近的人,不着调、没脾气、孩子气,对看着不顺眼的人,行事缜密、霸道、残酷。

    怎么说?是特别鲜活的至情至性的男人,要人疼、要人哄,也会特别拧巴地照顾人、给人依靠。

    走散过,他黑着脸把她找到了。

    离远了,他颠三倒四地把距离拉近了。

    思及此,蒋徽睁开眼睛,起身依偎到他身边,“董飞卿。”

    “嗯?”董飞卿揽住她肩头,“怎么了?”

    “那封信,你再多给我几句解释。”她如实道出心绪,“帮我把这事儿从心里翻篇儿。”

    他看着水光潋滟的河面,挣扎片刻,老大不情愿地说,“这辈子与我最亲最近的女人,只有你蒋徽一个。你在我眼里,的确是一直都不怎么样,毛病太多,但是,就算这样,别人也跟你没得比。”

    这是他的女人,就是最好的。在他眼中的那些缺点,都比很多人最大的优势更出彩、出色。

    “是么?”她绽出开心的笑容,又调皮地逗他,“你不能换个特别简练的说法么?”

    “不能。”她要他说喜欢她,他才不干,“这事儿,只能你先说。”

    “想都不要想。”她笑意更浓,沉了片刻,主动亲了亲他的唇,轻声道,“以后,我好好儿跟你过。”

    他凝视着她绝美的容颜,没忍住,迅速予以热切的一吻,“余生到底怎么过,我们商量着来。”

    她点头,说好,下一刻,就嘴角一抽,因为听到他说:

    “我们是开个镖局,还是开个书院?”

    她一下一下地挠着自己的额角,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两件事,八竿子打不着。走镖凶险太大,开书院又太文雅。前者不愁生意上门,但找人手、闯名号是长年累月的事儿;后者的话,以我们那个离经叛道的名声,谁敢把孩子送到我们跟前啊?并且,也是需得长年累月经营的事儿。”

    董飞卿就笑。

    她又道:“而且,我以前好像听你说过,回京安顿下来之后,便去书院谋个差事——当差和做山长,是两码事儿吧?”很委婉地提醒他:又犯了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了。

    “开设书院,并不一定亲自出面做山长。”董飞卿和声解释给她听,“我想请叶先生出面,在明面上代替我周旋一些事,等书院落成,我进去随意找个差事就行。”

    蒋徽的恩师是叶先生,叶先生的授业恩师是名儒姜道成。

    姜道成开设的淮南书院已有十几年光景。但是老爷子很是挑剔,寻常人进不了书院的门,学生的人数,一直维持在二三十个。

    最初几年,叶先生每个月会去书院几日,给一些女孩子上课,后来,她想全心全意地教导蒋徽,加之恩师在京城的情形趋于闲逸安稳,不需她时不时到跟前尽孝心,便不再在书院挂名教书,适时地抽身而退。

    叶先生其实并不大赞成恩师开设书院的方式,准确来说,对京城大大小小的书院、学堂的方方面面都有不少不认同之处,心中有一套细致的章程,却又难以为此做出行之有效的举动。

    几年前,叶先生曾说过:“总不能让哪个书院、学堂照着我的心意施教;也没心力财力自己开设一个书院;更不能做白日梦,等着谁把一个现成的书院交给我打理。是以,便也只是没事就斟酌一番。有生之年若是遇到想法一致的人,能让我出一份力的话,便知足了。”

    他听到心里,一直记得。

    董飞卿继续道:“至于钱财,这两年和邱老板互惠互利,有两次能分到可观的红利,但我一直让他给我存着。居无定所的时候,带着银钱反倒是负担。说到底,穷一阵富一阵的日子,其实很有意思。”

    蒋徽虽然认可,但还是有点儿啼笑皆非。

    “眼前谭家、蒋家长房交给福寿堂的两笔银钱,我得跟你商量,”董飞卿专注地看着他,“我想让邱老板主动捐给朝廷,让程叔父安排着抚恤贫瘠之地的百姓。邱老板那边没问题,这种事以前就没少做。不是这样的品行,我也不会结交。”

    蒋徽立时由衷地道:“好事啊,这有什么可商量的。”说完,笑着摸了摸他俊美的容颜。

    “至于么?高兴成这样。”董飞卿笑道,“因你而起,我们是顺道敲竹杠,借花献佛。而且,外人不会知道与你我有关。”

    “知道。那也高兴。”蒋徽高兴的是,不管怎样的处境,他都秉承程叔父体恤将士百姓的安邦之道,遇到机会便加以利用。

    这日一早,蒋老太爷带着变卖田产筹集到的银两去了福寿堂,把蒋国槐赎了出来。

    父子两个相见,一句话都没说。蒋老太爷转身就走,蒋国槐满面羞惭地跟在后面。

    回到家中,蒋国槐等父亲落座之后,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我犯了大错,请您责罚。”

    蒋老太爷望着他,嘴角翕翕,颓然地摆了摆手。

    蒋国槐这才留意到父亲面带病容,忙道:“您是不是病了?有没有请大夫来把脉?”

    蒋老太爷长长地叹息一声,“是病了,但只是心病。”他把前去见蒋徽的大致情形讲述一遍,末了道,“董飞卿的意思很明显,根本就没想过让蒋徽回来,而且,我们若是再惹到蒋徽,他就会替她出气,像对付唐徛一样对待我们。”

    “……”蒋国槐吓得险些瘫坐在地。唐徛的现状,京城怕是没几个人不知道,局外人不知道的是,那是董飞卿的手笔;知道的人也不敢声张,因为无凭无据。

    “你母亲被我关到了家庙,因何而起,你就要不要过问了。”蒋老太爷说,“先前我想着休妻,后来想想,算了,她要是破罐子破摔,别人就要被她害得更惨。就这样吧。”

    蒋国槐瞠目结舌,怎么都想不通,父母因何在这当口决裂。

    “等会儿你见见管家和账房的管事。”蒋老太爷有气无力地道,“理清楚账目,便遣散下人,准备搬到庄子上去——那是仅剩的安身之处。我们,已经走到末路,若能保住性命,便是苍天眷顾。”

    对此,蒋国槐倒是预料到了,唯有满心懊悔、自责。

    “再有,明日把二房、三房、四房的人请过来。”蒋老太爷道,“这两日张罗银钱的时候,我把祖上留下来的产业交给了他们——卖什么,也不能卖掉祖宗留下来的东西。

    “他们怎样分,是他们的事。往后的蒋家,是他们的了。

    “明日我要见他们,是说道说道蒋徽的事情。那些该说的事情,都摆到明面儿上,承认是我们对不起她、委屈了她。这是我当面允诺她和董飞卿的,必须要做到。”

    “……是。”蒋国槐再也撑不住了,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家,败了,说起来就是败在了他手里。对于往年种种,悔之晚矣。

    多少年来,贪图的都是钱财,最怕失去的亦是钱财。要在这风浪袭来时,才明白自己最怕的,是生不如死。

    往后的凄凉之景,不难想见,可他们只能逆来顺受。因为董飞卿、蒋徽过于强势跋扈,不按路数出牌,没给他们留哪怕一丝挣扎的余地。

    特立独行、肆意妄为的董飞卿,已经成为他们的阴影、梦魇。

    谭家的情形,也没比蒋家父子好到哪儿去。

    谭振亨灰白着一张脸,把谭孝文从福寿堂赎出来,见儿子并无大碍,默默地折返家中。

    进到家门,谭振亨径自去了外书房,亲手带上了房门。

    谭孝文不知所措地在门外站了多时,规规矩矩地跪倒在地。

    谭振亨把自己关在书房,并不是生儿子的气——没力气了,丧女之痛、家财朝夕之间散尽、前途难料,已经让他濒临崩溃。

    半生蝇营狗苟,绝不是为了今时今日。

    但今时今日并非最终结局。

    董飞卿说:“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邱老板说:“谭大人,日后千万当心。”

    唐徛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得的样子萦绕在脑海。

    ……

    可是,当初怎么能够料到,蒋徽是他此生最不该漠视其性命的人?

    又怎么能够料到,她会嫁给董飞卿,嫁给那个瘟神一般的年轻人?

    在一家人的安危面前,曾苦苦谋求的名利都如烟云一般,没有重量,虚无缥缈。

    活着,健全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不能再继续承受丁家的打压,不能再心惊胆战地杜绝开罪董飞卿、蒋徽的是非。

    那些,只要长留在京城,就是不可避免的。

    当初,蒋徽为了达到目的,放弃了一切,随后必然承受了很多。

    如今,是谭家为了求生放弃一切的时候了。

    谭振亨动作迟滞地走到书案后方,备好笔墨纸砚,慢慢落座,提笔书写请罪、辞官回原籍的折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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