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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小说网 23wx.cx,虐心教主:匪我思存作品集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心了……”

    我说:“你怎么这么傻啊,我又不喜欢你……你怎么这么傻啊……”

    他直直地瞧着我:“是我……对不住你……”

    我见他眼中满是惭悔之色,觉得非常不忍心,他明显已经活不成了,我的眼泪终于流出来:“师傅……”

    他的眼睛却望着天上的星空,呼吸渐渐急促:“那天……星星就……像今天……亮……你坐沙丘……唱……唱歌……狐狸……”

    他断续地说着不完整的句子,我在这刹那懂得他的意思,我柔声道:“我知道……我唱歌……我唱给你听……”

    我将他的头半扶起来,也不管裴照怎么想,更不管那些羽林郎怎么想,我心里只觉得十分难过,我记得那首歌,我唯一会唱的歌: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我断断续续唱着歌,这首歌我本来唱得十分熟练,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几乎每一句话都会走调,我唱着唱着,才发现自己泪如雨下,我的眼泪落在顾剑的脸上,他却一直瞧着我,含笑瞧着我,一直到他的整个身子都发冷了,冷透了……他的手才落到了地上。他的白袍早就被箭射得千疮百孔,褴褛不堪,我看到他衣襟里半露出一角东西,我轻轻往外拉了拉,原来是一对花胜。已经被血水浸得透了,我忽然想起来,想起上元那天晚上,他买给我一对花胜,我曾经赌气拔下来掷在他脚下,原来他还一直藏在自己衣内。我抛弃不要的东西,他竟然如此珍藏在怀里。

    我半跪半坐在那里,声音凄惶。像是沙漠上刮过的厉风,一阵阵旋过自己的喉咙,说不出的难受:“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

    裴照上前来扶我:“太子妃……”

    我回手一掌就劈在他的脸上,他似乎怔了怔,但仍旧将我硬拉了起来:“末将送太子妃去见殿下。”

    “我谁也不见!”我厉声道,逼视着他,“你们……你们……”我反复了两次,竟然想不出词来指责他。他不过是奉李承鄞之命,罪魁祸首还是李承鄞。

    阿渡奄奄一息,顾剑死了。

    都是因为我,为了我。

    他们设下这样的圈套,顾剑本来可以不上当的,只是因为我。

    顾剑本来也可以不死的,只是因为我。

    是我要他救阿渡。

    他便拼了命救阿渡。

    一次又一次,身边的人为我送了命。

    他们杀了阿翁,他们杀了阿娘,他们杀了赫失,他们又杀了顾剑……

    他们将我身边的人,将爱着我的人,一个又一个杀得尽了……

    裴照说道:“阿渡姑娘的伤处急需医治,太子妃,末将已经命人去请太医……”

    我冷冷地瞪着他,裴照并不回避我的目光,他亦没有分辩。

    我不愿意再跟他说一句话。

    可是阿渡的伤势要紧,我不让他们碰阿渡,我自己将阿渡抱起来。每次都是阿渡抱我,这次终于是我抱她,她的身子真轻啊,上次她受了那样重的伤,也是顾剑救了她,这次她能不能再活下来?

    阿渡右肩的琵琶骨骨折了,还断了一根肋骨。太医来拔掉箭杆,扶正断骨,然后敷上伤药,阿渡便昏沉沉睡去了。

    我蜷缩在她病榻之前,任谁来劝我,我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我用双臂抱着自己,一心一意地想,待阿渡伤势一好,我就带她回西凉去。

    李承鄞来见我,我衣上全是血水,头发亦是披散纠结,他皱眉道:“替太子妃更衣。”

    永娘十分为难,刚刚上前一步,我就拔出了金错刀,冷冷地盯着她。

    李承鄞挥了挥手,屋子里的人全都退了出去。

    他一直走到我面前,我从自己披散的头发间看到他的靴子,再近一步,再近一步……我正要一刀扎过去,他却慢慢地弯腰坐下来,瞧着我。

    我直直地瞧着他。

    他低声道:“小枫,那人不可不除,他武功过人,竟能挟制君王,于万军中脱身而去,我不能不杀他……”

    我连愤怒都没有了,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以你为饵是我的错,可是我也是不得已。赵良娣为世家之女,父兄悉是重臣,我得有一个正当的名义才能除去她。赵家和高相狼狈为奸,陛下亦为高党掣肘,所以才下决心替陈家翻案,陈氏旧案一旦重新开审,势必可以拔除高于明……赵良娣又陷害你……我只能先将计就计……现在你放心吧,事情已经结束了……”

    他说的话太复杂了,我听不懂。

    他又讲了许多话,大部分是关于朝局的。借着月娘家中十年前的冤情,一路追查,现在高家已经被满门抄斩,赵家亦已经伏诛,赵良娣毒杀绪宝林,却陷害我的事情也被彻底地揭露,她被逐出东宫,羞愤自尽……高家以前是拥护皇后的势力,皇后被废后,这些人又试图让高贵妃来重新争取后位。赵家更是蠢蠢欲动,这些人从前都曾帮助皇后暗算他的生母。后宫永远重复着这样的勾心斗角与阴谋暗算……他替他的母亲报了仇,他将二十年前的人和事一一追查出来,他这一生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情,也就是如此吧?

    什么高相,什么赵家,什么顾剑,甚至还有月娘。

    我听不懂。

    尤其他说到赵良娣时的口气,就像碾死了一只蚂蚁一般轻描淡写。

    他与之恩爱了三年的女人,他曾经如珠似宝的女人。

    竟然全是演戏?

    竟然连半分恩情都没有?

    从前我很讨厌赵良娣,尤其她诬陷我的时候。可是这一刻,我只觉得她好生可怜,真的是好生可怜。

    李承鄞的心,一定是石头刻成的吧。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一只猫,一只狗,养了三年,也不忍心杀死它吧……我以为三年了,事情会有所改变,可是唯一没有变的就是他。不管他是不是曾经跳进忘川里,不管他是不是忘了一切,他都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权力,他的阴谋。他总是不惜利用身边的人,不惜利用情感,然后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竟然伸了伸手,想要摸我的脸。

    我觉得厌恶:“走开!”

    李承鄞道:“他们不会伤到你的,他们都是羽林郎中的神射手,裴照亲自督促,那些箭全落在你身边,不会有一支误伤到你。我不该拿你冒险,其实我心中好生后悔……”

    “那阿渡呢?”我冷冷地看着他,“阿渡若是同顾剑一起死了……”

    他又怔了怔,说道:“小枫,阿渡只是个奴婢……”

    我“啪”一声打在他脸上,他亦没有闪避,我气得浑身发抖:“她拿自己的命护着我,她千里迢迢跟着我从西凉来……阿渡在你眼里只是个奴婢,可在我心里她是我姐妹。”我想到顾剑,想到他为了救阿渡而死,想到他说,他说他可不能再让我伤心了。连顾剑都知道,如果阿渡死了,我也会伤心而死的。

    李承鄞伸出手来,抱着我,他说:“小枫,我喜欢你。那天我生着病,你一直被我拉着手,直到发麻也不放开,那时候我就想,世上怎么有这么傻的丫头,可是我没想过,我会喜欢你这个傻丫头。你被刺客抓走的时候,我是真的快要急疯了……那时候我想,若是救不回来你,我该怎么样……我从来没有怕过……可是你回来了,你说你喜欢顾小五,我知道顾小五就是顾剑,我嫉妒得快要发了狂。对,我不愿留他性命,因为他不仅仅是刺客,还是顾小五。现在顾小五已经死了,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杀他,可是小枫,我是不得已,从今后再没有人能伤害你,我向你保证,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我的眼泪掉在我自己的手背上,我怎么这样爱哭呢?

    三年前我从忘川上跳下去的时候,万念俱灰,我只想永远地忘记这个人。我终于真的将他忘了,我只记得嫁给李承鄞之后的事情,他是那样英俊,那样温文儒雅,那样玉树临风。那时候我一心一意盼着他能够喜欢我,哪怕他能偶尔对我笑一笑,亦是好的。

    现在他将我抱在怀里,说着那样痴心的话,可是这一切,全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他不是顾小五,顾小五早就已经死了。”

    李承鄞怔怔地瞧着我,过了好半晌才说:“我都已经认错了,你还要怎么样?”

    我觉得疲倦极了,真的不想再说话,我将头倚靠在柱子上:“你原来那样喜欢赵良娣,为了她,天天同我吵架。可是现在却告诉我说,你是骗她的。你原来同高相国来往最密切,现在却告诉我说,他大逆不道,所以满门抄斩……你原来最讨厌我,口口声声要休了我,现在你却说,你喜欢我……你这样的人……叫我如何再信你……”

    李承鄞停了一停,却并没有动:“小枫,我是太子,所以有很多事情,我是不得已。”

    我突然笑了笑:“是啊,一个人若是要当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

    当初顾剑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浑没半分放在心上,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一个人朝着帝王的权位渐行渐近,他将屏弃许多许多热忱的情感。比如我和阿渡之间的情谊,他就无法理解,因为他没有。他从来不曾将这样的信任,给予一个人。

    我问:“如果有一天,我危及到你的皇位、你的江山、你的社稷,你会不会杀了我?”

    李承鄞却避而不谈:“小枫,比皇宫更危险的地方是东宫,比当皇帝更难的是当太子……我这一路的艰辛,你并不知道……”

    我打断他的话:“你会不会,有一天也杀了我?”

    他凝视我的脸,终于说:“不会。”

    我笑了笑,慢慢地说:“你会。”

    我慢慢地对他说:“你知不知道,有一个地方,名叫忘川?”

    他怔怔地瞧着我。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我慢慢地转过身,一路哼唱着那支熟悉的歌谣,“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

    我知道,我心里的那个顾小五,是真正的死了。

    李承鄞明明知道赵良娣派人用慢毒毒死绪宝林,可是他一点儿都不动声色。

    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命如草芥一般。

    李承鄞明明只不过利用赵良娣,可是他还能每天同她恩爱如海。

    与他有过白头之约的女人,亦命如草芥一般。

    李承鄞明明知道赵良娣陷害我,可是他一点儿都不动声色,仍旧看着我一步步落入险境,反倒利用这险境,引诱顾剑来,趁机将顾剑杀死。

    他不会再一次跟着我跳下忘川。

    我心里的那个顾小五,真的就这样死去了。

    我衣不解带地守在阿渡身边,她的伤势恶化发烧的时候,我就想到顾剑,上次是顾剑救了她,这次没有了。

    阿渡发烧烧得最厉害的时候,我也跟着病了一场。

    那天本来下着暴雨,我自己端着一盆冰从廊桥上走过来,结果脚下一滑,狠狠摔了一跤。

    那一跤不过摔破了额头,可是到了晚上,我也发起烧来。

    阿渡也在发烧,李承鄞说是阿渡将病气过给了我,要把阿渡挪出去。他说我本来才养好了病,不能再被阿渡传染上。

    是谁将阿渡害成这样子?

    我怒极了,拿着金错刀守着阿渡,谁都不敢上前来。

    李承鄞也怒了,命人硬是将我拖开。

    阿渡不知道被送到哪里去了,我被关在内殿里头,我没力气再闹了,我要我的阿渡,可是阿渡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不吃饭,也不吃药,永娘端着药来,我拼尽了力气打翻了她手中的药碗,我只要阿渡。这东宫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要阿渡,我要回西凉。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一直做着噩梦。我梦见阿娘,我梦见自己流了许多眼泪,我梦见阿爹,他粗糙的大手摸着我的发顶,他对我说:“孩子,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我只觉得筋疲力尽,再不能挣扎。像是一条鱼,即将窒息;又像是一朵花,就要枯萎。

    李承鄞和东宫,是这世上最沉重的枷锁,我已经背负不起。

    后来永娘将我轻轻地摇醒,她告诉我说:“阿渡回来了。”

    阿渡真的被送回来了,仍旧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也不知道李承鄞如何会改了主意。

    我摸着阿渡的手,她的手比我的手还要烫,她一直发着高烧,可是只要她在这里,我能陪着她,就好。

    永娘并没有说什么,只说:“阿渡回来了,太子妃吃药吧。”

    我一口气将那一大碗苦药喝完了,真是苦啊,我连压药的杏饯都没有吃。我朝永娘笑了笑,她却突然莫名其妙地掉了眼泪。

    我觉得甚是奇怪,问:“永娘,你怎么了?”

    永娘却没有说话,只是柔声道:“太子妃头发乱了,奴婢替您重新梳吧。”

    犀梳梳在头发中,很舒服。永娘的手又轻又暖,像是阿娘的手一般。她一边替我梳着头发,一边慢慢地说道:“记得那时候太子妃刚到东宫,就病得厉害,成宿成宿地烧得滚烫。太医们又不敢随便用药,怕有个好歹。奴婢守在您身边,那时候您的中原话还说得不好,梦里一直哭着要嬗子,要嬗子,后来奴婢才知道,原来嬗子就是西凉话里的阿娘。”

    我都忘了,我就记得刚到东宫我病过一回,还是永娘和阿渡照顾我,一直到我病好。

    “那年您才十五岁。”永娘帮我轻轻将头发挽起来,“一晃三年就过去了。”

    我转过头看她,她对着我笑了笑:“娘娘的芳辰,宫中忘了,殿下也忘了,今天娘娘十八岁了。”

    我真的忘了这些事,阿渡病得死去活来,我哪记得起来过生日。宫里掖庭应该记得这些事,可是据说现在宫中乱得很,高贵妃出了事,其余的人想必亦顾不上这样的琐事。

    只有永娘还记得。

    她用篦子细心地将我两侧的鬓发抿好:“从今以后,太子妃就是大人了,再不能任性胡闹了。”

    任性胡闹?

    我觉得这四个字好遥远……那个任性胡闹的我,似乎早就已经不在了。三年前她就死在了忘川的神水中,而我,只是借着她的躯壳,浑浑噩噩,又过了三年。我把一切都忘记,将血海深仇都忘记,跟着仇人,过了这三年。直到,我再次爱上他。

    他却永远不会想起我了。

    幸好,我也宁愿他永远不会想起我。

    阿渡的伤渐渐好起来的时候,夏天已经快要结束了。

    在养伤的时候,她打着手势告诉我一些事情,比如,顾剑是怎么救的她。原来最早的那次,因为我要顾剑救她的内伤,结果顾剑为此折损了一半的内力。若不是这样,他也不至于死于乱箭之中。

    阿渡同我一样傻气。

    我慢慢地比划出一句话,我问她:“你是不是喜欢他?”

    阿渡没有回答我,她的眼睛里有一层淡淡的水雾,她转过脸看着窗外的荷花,不一会儿就转回脸来,重新对着我笑。

    我明明知道她哭了。

    这丫头同我一样,连哭起来都是笑着对人。

    从阿渡那里,我知道了许多事,比如第一次李承鄞遇刺,阿渡出去追刺客,被刺客重伤。我一直以为那真的是皇后派出来的人,可是最后阿渡却发现不是。

    “是殿下的人。”阿渡在纸上写,“孙二为首。”

    我被这个名字彻底地震到了。孙二?如果孙二是李承鄞的人,那么皇后是冤枉的?根本不是她派人来行刺李承鄞,而是李承鄞自己的苦肉计?在鸣玉坊的时候,又是孙二带着人去泼墨闹事,将我和李承鄞引开,这中间的阴谋,全与李承鄞脱不了干系?

    他到底做了什么?李承鄞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阿渡一笔一划在纸上写着,断续地告诉我:当日她在鸣玉坊外觉得情形不对,就尾随孙二而去,想查看个究竟,不想被孙二发现,孙二手下的人武功都非常高,她寡不敌众,最后那些人却没有杀她,只是将她关在一个十分隐秘的地方。幸好几天后顾剑将她救了出去,并且带她去破庙见我。她质问顾剑为什么将我藏在破庙里,才知道顾剑原来和孙二都是受李承鄞指使。而原本李承鄞让顾剑去挟制陛下,是想让陛下误以为有人阻挠他追查陈家旧案。谁知我会冲出来自愿换作人质,所以顾剑才会将计就计带走我。

    我已经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我只觉得每每想到,都像是三九隆冬,心底一阵阵地发寒。李承鄞现在于我,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人,一个可怕的陌生人,我永远也想不出他还能做出什么事来。三年前他做过的一切那样可怕,三年后他更加可怕。他设下圈套杀顾剑,是不是想杀人灭口?顾剑明明是他的表亲,替他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李承鄞连阿渡都不顾惜,是不是永远也不想让我知道一些事情。

    我觉得心里彻底地冷了,他到底在做什么?我第一次觉得,这世上的人心这样可怕,这东宫这样的可怕,李承鄞这样的可怕。

    可怕到我不寒而栗。

    我和阿渡仍旧被半软禁着,现在我也无所谓了。在这寂寞的东宫里,只有我和她相依为命。

    月娘来看过我几次,我对她说:“你一个人在宫里要小心。”

    帝王的情爱,如何能够长久。皇帝将她纳入宫中,只是借着她的名头替陈家翻案,宫里的美人那样多,是非只怕比东宫还要多。高贵妃急病而卒,私下里传说她是因为失势,所以吞金自尽。宫里的事情,东宫里总是传得很快。

    我知道月娘的处境很微妙,皇帝虽然表面上对她仍旧宠爱,但是她毕竟出身勾栏,现在朝中新的势力重新形成,陛下又纳了新的妃子。大臣们劝说他册立一位新皇后,但陛下似乎仍没拿定主意。

    如果有了皇后,不知道月娘会不会被新皇后忌妒。永娘对我说过前朝兰妃的事,她是因为出身不好,所以被皇后陷害而死的。我实在不想让月娘落到那样的下场。

    月娘嫣然一笑:“放心吧,我应付得来。”

    她弹了一首曲子给我听。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月娘的声音真好听啊,像是柔软的雾,又像是荷叶上滚动的清露,更像是一阵风,吹过了高高的宫墙,吹过了秋千架,吹过了碧蓝的天,吹过了洁白的云……那碧蓝的天上有小鸟,它一直飞,一直飞,往西飞,飞回到西凉去,虽然西凉没有这样美的莲塘,亦没有采莲的美人,可是西凉是我的家。

    我想起从前在鸣玉坊的日子,那个时候我多么快活,无忧无虑,纵情欢歌。

    我叹息:“不知道下次听你唱曲,又是何时了。”

    月娘说道:“我再来看你便是了。”

    我没有说话,我已经决心回西凉去了。

    阿渡的伤好了,我们两个可以一起走了。

    李承鄞命裴照选了好些人跟随在我左右,名义上是为了保护我,其实是看守罢了,那些人看守得十分严密,如果我同阿渡硬闯出去,我想是不成的。所以只能见机行事。

    七月初七的乞巧节,对宫中来说是个热闹的大日子。因为陛下的万寿节也正巧是这一天,所以从大半个月前,宫中就张灯结彩,布置苑林,添置新舟。这天的赐宴是在南苑池的琼山岛上,岛上有花萼楼与千绿亭,都是近水临风、消暑的好地方。

    李承鄞一早就入宫去了,我比他稍晚一些。万寿节陛下照例要赐宴群臣,所以承德殿中亦有大宴。而后宫中的宴乐,则是由陛下新册的贤妃主持的,安排得极是妥当。我从甘露殿后登舟,在船上听到水边隐隐传来的乐声,那些是被贤妃安排在池畔树阴下的乐班,奏着丝竹。借着水音传来,飘渺如同仙乐。

    正式的宴会是从黄昏时分开始的,南苑池中种满了千叶白莲,这些莲花花瓣洁白,千层重叠,就是没有香气。贤妃命人在水中放置了荷灯,荷灯之中更置有香饼,以铜板隔置在烛上,待烛光烘焚之后香气浓烈,远远被水风送来,连后宫女眷身上的熏香都要被比下去了。临水的阁子上是乐部新排的凌波舞,身着碧绿长裙的舞姬仿佛莲叶仙子一般,凌波而舞。阁中的灯烛映在阁下的水面波光,流光潋滟,辉映闪耀得如同碎星一般。

    陛下对这样的安排十分满意,他夸奖贤妃心思灵巧。尤其是荷灯置香,贤妃笑吟吟道:“这哪里是臣妾想出来的,乃是臣妾素日常说,莲花之美,憾于无香。臣妾身边的女官阿满,素来灵巧,终于想出法子,命人制出这荷香灯来,能得陛下夸奖,实属阿满之幸,臣妾这便命她来谢恩吧。”

    那个叫阿满的女官,不过十六七岁,姗姗而出,对着陛下婷婷施一礼,待抬起头来,好多人都似乎吸了口气似的,这阿满长得竟然比月娘还要好看。所有人都觉得她清丽无比,好似一朵白莲花一般。陛下似乎也被她的美貌惊到了,怔了一怔,然后命人赏了她一对玉瓶,还有一匣沈水香。我还以为陛下又会将她封作妃子,谁知陛下突然对李承鄞说道:“鄞儿,你觉得此女如何?”

    李承鄞本来坐在我的对面,他大约是累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现在听到皇帝忽然问他,他方才瞧了那阿满一眼,淡淡地道:“是个美人。”

    陛下道:“你身边乏人侍候,不如叫阿满去东宫,我再命掖庭另选人给贤妃充任女官。”

    李承鄞说道:“儿臣身边不缺人侍候,谢父皇好意。”

    我忍不住动了动,陛下问:“太子妃有什么话说?”

    我说道:“父皇,殿下脸皮薄,不好意思要。阿满长得这么漂亮,他不要我可要了,请求陛下将阿满赏赐给我吧。”

    陛下哈哈一笑,便答允了。

    我知道李承鄞瞪了我一眼,我可不理睬他。贤妃似乎甚是高兴,立时便命阿满去到我案边侍候。半夜宴乐结束之后,出宫之时,她又特意命人备了马车相送阿满,随在我的车后。

    宫中赐宴是件极累人的事,尤其顶着一头沉重的钗钿。车行得摇摇晃晃,几乎要把我的颈子都摇折了,我将沉重的钗钿取下来,慢慢地吁了口气,但愿这样的日子,今后再也不会有了。

    最后车子停下来,车帷被揭开,外头小黄门手提着灯笼,放了凳子让我下车。我刚刚一欠身,突然李承鄞下了马,气冲冲地走过来,一脚就把凳子踢翻了。吓得那些小黄门全都退开去,跪得远远的。

    “你干什么?”我不由得问。

    结果他胳膊一伸,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将我从车里抓出来了。

    阿渡上前要来救我,裴照悄无声息地伸手拦住她。李承鄞将我扛在肩上,我破口大骂,然后看到阿渡跟裴照打起来了,裴照的身手那么好,阿渡一时冲不过来。我大骂李承鄞,乱踢乱咬,使劲掐他的腰,把他腰带上嵌的一块白玉都抠下来了,他却自顾自一路往前走,将我一直扛进了丽正殿里。

    “砰!”

    我的脑袋撞在了瓷枕上,好疼啊!李承鄞简直像扔米袋子似的,就把我往床上一扔。我马上爬起来,他一伸胳膊又把我推倒了。隔了好几个月没打架,果然手脚迟钝了不少。我们两个只差没把大殿都给拆了,内侍曾经在门口探头探脑,结果李承鄞朝他扔了个花瓶,“砰”地差点砸在他身上,那内侍吓得连忙缩了回去,还随手带上了门。这一场架打得我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到最后我终于累瘫在那儿了,一动也不想动。我不再挣扎,李承鄞就温存了许多。

    李承鄞还是从后面抱着我,他似乎喜欢这样抱人,可是我枕着他的胳膊,总觉得硌人。

    其实他可能也累极了,他的鼻息喷在我的脖子里,痒痒的。他喃喃地说着什么话,大抵是哄骗我的甜言蜜语。

    我没有吭声。

    过了好久他都没有说话,我慢慢地回头看,他竟然歪着头睡着了。

    我伸手按在他的眼皮上,他睡得很沉,一动不动。

    我小心地爬起来,先把襦裙穿好,然后打开窗子。阿渡悄无声息地进来,递给我一把剪刀。

    我坐在灯下,开始仔细地剪着自己的指甲。

    小心翼翼地不让指甲里的白色粉末被自己的呼吸吹出来。

    这种大食来的迷魂药粉果然厉害,我不过抓破了李承鄞胳膊上的一点儿皮肤,现在他就睡得这样沉。

    剪完指甲我又洗了手,确认那些迷药一点儿也不剩了,才重新换上夜行衣。

    阿渡将刀递给我,我看着熟睡着的李承鄞,只要一刀,只要轻轻地在他颈中一刀,所有的仇恨,都会烟消云散。

    他睡得并不安稳,虽然有迷药的效力,可是他眉头微皱,眼皮微动,似乎正做着什么梦。我轻轻地将冰凉的刀锋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毫无知觉,只要我手上微微用力,便可以切开他的喉管。

    他的嘴角微动,似乎梦里十分痛苦,我慢慢地一点一点用着力,血丝从刀刃间微微渗出来,已经割破他薄薄的皮肤,只要再往下一分……他在梦里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痛楚,脸上的肌肉开始扭曲,手指微动,像是要抓住什么。他似乎在大吼大叫,可是其实发出的声音极其轻微,轻得我几乎听不清。

    我的手一颤,刀却“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阿渡以为李承鄞醒了,急急地抢上来。我却用手掩住了自己的脸。

    我终于想起来,想起三年前坠下忘川,他却紧跟着我跳下来,他拉住了我,我们在风中急速向下坠落……他抱着我在风中旋转……他不断地想要抓住山壁上的石头,可是我们落势太快,纷乱的碎石跟着我们一起落下,就像满天的星辰如雨点般落下来……就像是那晚在河边,无数萤火虫从我们衣袖间飞起,像是一场灿烂的星雨,照亮我和他的脸庞……天地间只有他凝视着我的双眼……

    我一次一次在梦中重逢这样的情形,我一次又一次梦见,但我却不知道,那个人是他。

    直到我再次想起三年前的事情,我却并没有能想起,耳边风声掠过,他说的那句话。

    原来只是这一句:“我和你一起忘。”

    忘川冰凉的碧水涌上来淹没我们,我在水里艰难地呼吸,一吞一吐都是冰冷的水。他跳下来想要抓着我,最后却只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和你一起忘。”

    所有的千难万险,所有的一切,他原来也知道,他也觉得对不起我。

    在忘川之巅,当他毫不犹豫地追随着我跳下来的时候,其实也想同我一样,忘记那一切。

    他也明明知道,顾小五已经死了,同我一样,淹死在忘川里。

    我们都是孤魂野鬼,我们都不曾活转过来。我用三年的遗忘来苟活,而他用三年的遗忘,抹杀了从前的一切。

    在这世间,谁会比谁过得更痛苦?

    在这世间,遗忘或许永远比记得更幸福。

    阿渡拾起刀子,重新递到我手中。

    我却没有了杀人的勇气。

    我凝睇着他的脸,就算是在梦中,他也一样困苦。多年前他口中那个小王子,活得那样可怜,如今他仍旧是那样可怜,在这东宫里,没有他的任何亲人,他终究是孤伶伶一个,活在这世上,孤独地朝着皇位走去,一路把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热忱,所有的怜悯与珍惜,都统统舍去。或许遗忘对他而言是更好的惩罚,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曾经那样爱过他。

    我拉着阿渡,掉头而去。

    本来李承鄞让裴照在我身边安排了十几个高手,可是今天晚上我跟李承鄞打架,动静实在太大,这些人早就知趣地回避得远远的,我和阿渡很顺利地就出了丽正殿。

    混出东宫这种事对我们而言,一直是家常便饭。何况这次我们计划良久,不仅将羽林军巡逻的时间摸得一清二楚,而且还趁着六月伏中,东宫的内侍重新调配,早将一扇极小的偏门留了出来。我和阿渡一路躲躲闪闪,沿着宫墙七拐八弯,眼看着就要接近那扇小门,忽然阿渡拉住了我。

    我看到永娘独自站在那里,手中提着一盏灯,那盏小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她不时地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我和阿渡躲在一丛翠竹之后,过了好久,永娘还是站在那里。

    我拉了拉阿渡的衣袖,阿渡会意,慢慢拔出金错刀,悄悄向永娘走去。

    不防此时永娘忽然叹了口气,扶着膝盖坐了下来。

    阿渡倒转刀背,正撞在永娘的穴位之上,永娘身子顿时僵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我伸出胳膊,抱了抱她发僵的身子,低声说道:“永娘,我走了,不过我会想你的。”

    在这东宫,只有永娘同阿渡一样,曾经无微不至地照顾过我。

    永娘的嘴角微张,她的哑穴也被封了,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又用力抱了抱她,发现她胸前鼓鼓的,硌得我生疼,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取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包金叶子。永娘的眼珠子还瞧着我,她的眼睛里慢慢泛起水光,对着我眨了眨眼睛,我鼻子一酸,忽然就明白了,她原来是在这里等我。

    这包金叶子,也是她打算给我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从前她总逼着我背书,逼着我学规矩,逼着我做这个做那个,逼着我讨好李承鄞……

    所以准备逃跑计划的时候,我曾经十分小心地提防着她。

    没想到她早就看出来了,却没有去报告李承鄞。如果她真的告诉了李承鄞,我们就永远也走不了了。

    在这东宫,原来也有真心待我好的人。

    阿渡扯着我的衣袖,我知道多留一刻便多一重被人发现的危险。我含着眼泪,用力再抱一抱永娘,然后拉着阿渡,悄悄遛出了那扇小门。

    这扇门是留给杂役出入的,门外就是一条小巷,我们翻过小巷,越过好些民宅,横穿东市各坊,然后一直到天快要朦朦亮了,才钻进了米罗的酒铺。

    米罗正在等着我们。她低声告诉我们说:“向西去的城门必然盘查得紧,只怕不易混出去。今天有一队高丽参商的马队正要出城去,他们原是往东北走,我买通了领队的参商,你们便跟着他们混出城去。那些高丽人身材矮小,你们混在中间,也不会令人起疑。”她早预备下了高丽人的衣服,还有帽子和胡子,我和阿渡装扮起来,换上高丽人的衣衫,再黏上胡子,最后戴上高丽人的帽子,对着铜镜一照,简直就是两个身材矮小的高丽商人。

    这时候天已经渐渐亮起来,街市上渐渐有人走动,客栈里也热闹起来,隔壁铺子打开铺板,老板娘拿着杨枝在刷牙,胖胖的老板打着呵欠,跟米罗搭讪说话。那些高丽人也下楼来了,说着又快又绕舌头的高丽话。自从骁骑大将军裴况平定高丽后,中原与高丽的通商反倒频繁起来,毕竟商人逐利,中原有这样多的好东西,都是高丽人日常离不了的。

    我们同高丽商人一起吃过了饼子做早饭,便收拾了行装准备上路。这一队高丽商人有百来匹马的马队,是从高丽贩了人参和药材来,然后又从上京贩了丝绸茶叶回高丽。马队在院子里等着装货,一箱一箱的货物被驼上马背。那些马脖子上挂的铜铃咣啷咣啷……夹在吵吵闹闹的高丽话里,又热闹又聒噪。

    我和阿渡各骑着一匹马,夹杂在高丽商人的马队里,跟着他们出城去。城门口果然盘查得非常严,有人告诉我们说城中天牢走失了逃犯,所以九门都加严了盘查,最严的当然是西去的城门,据说今天出西门的人都被逐一搜身,稍有可疑的人就被扣押了下来,送到京兆尹衙门去了。我和阿渡心中有鬼,所谓的走失逃犯,大约就是指我和阿渡吧。

    因为每个人都要盘问,城门口等着盘查的队伍越排越长,我等得心焦起来。好容易轮到我们,守城的校尉认真验了通关文牒,将我们的人数数了一遍,然后皱起眉头来:“怎么多出两个人?”

    领队的高丽人比划了半晌,夹着半生不熟的中原话,才让守城门的人明白,他们在上京遇上家乡的两个同伴,原是打仗之前羁留在上京的,现在听说战事平靖了,所以打算一起回去。

    那人道:“不行,文牒上是十四人,就只能是十四人,再不能多一个。”

    我突然灵机一动,指了指自己和阿渡,学着高丽人说中原话的生硬腔调:“我们两个,留下。他们走。”

    那校尉将我们打量了片刻,又想了想,将文牒还给领队,然后指了指我们身后的另两个高丽人,说:“他们两个,留下。你们可以走。”

    领队的高丽商人急了,比划着和那人求情,说要走就一起走,我也帮着恳求,那人被我们怪腔怪调的中原官话吵得头昏脑涨:“再不走就统统留下思密达!”

    我们犹是一副不死心的样子,围着那人七嘴八舌,这时后面等候的队伍越来越长,更多人不耐烦了,纷纷鼓噪起来。本来天朝与高丽多年交战,中原人对高丽人就颇有微辞,现在更是冷嘲热讽,说高丽人最是喧哗不守规矩。

    那些高丽商人气得面红耳赤,便欲揎拳打架。校尉看着这些人就要打起来,怕闹出大事来,更怕这里堵的人越来越多,连忙手一挥:“就刚才我指的那两个高丽人不准出城,其他的轰出去!”

    我们一群人带马队被轰出了城门,那两名高丽商人无可奈何地被留在城内。我心中好生愧疚,领队却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袖,朝我伸了伸手。

    我没弄懂他的意思,领队便捻着胡子笑起来,用不甚熟稔的中原话说:“给钱!”

    我大是惊诧:“米罗不是给过你钱了吗?”

    那领队的高丽人狡猾地一笑:“两个人,城里,加钱。”

    我想到他们有两个同伴被扣在了城内,便命阿渡给了他一片金叶子。

    后来我深悔自己的大方。

    那高丽人看到金叶子,眼睛里差点没放出光来。后来一路上,那高丽人时时处处都找借口,吃饭的时候要我们给钱,住客栈的时候要我们给钱,总是漫天要价。我虽然不怎么聪明,可是这三年来几乎天天跟阿渡在上京街头混,什么东西要花多少钱买,我还是知道的。寻常两片金叶子就可以买下一间宅子,那高丽人却吃一顿饭也要我们一片金叶子,把我们当冤大头来宰。我想反正这些钱全是李承鄞的,所以花起来一点儿也不心疼,再说他们确有同伴被拦在城里,让那些高丽人占点便宜也不算什么,于是只装作不懂市价而已。那些高丽人虽然贪婪,不过极是吃苦,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直到日落才歇脚。每日要行八九个时辰,我三年没有这么长时间地骑马了,颠得我骨头疼,每天晚上一到歇脚的客栈,我头一挨着枕头就能睡着。

    这天夜里我睡得正香,阿渡突然将我摇醒了。她单手持刀,黑暗中我看到她眼睛里的亮光,我连忙爬起来,低声问:“是李承鄞的人追上来了?”

    阿渡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她不知道,还是她没猜出来。

    我们伏在夜色中静静等候,忽然听到“嗤”的一轻声响,若是不留意,根本听不到。只见一根细竹管刺破了窗纸,伸了进来。阿渡与我面面相觑,那只细竹管里突然冒出白烟来,我一闻到那味道,便觉得手足发软,再也站不住,原来吹进来的这白烟竟然是迷香。阿渡抢上一步,用拇指堵住竹管,捏住那管子,突然往外用力一戳。

    只听一声低呼,外头“咕咚”一声,仿佛重物落地。我头晕眼花,阿渡打开窗子,清新的风让我清醒了些,她又喂给我一些水,我这才觉得迷香的药力渐渐散去。阿渡打开房门,走廊上倒着一个人,竟然是领队的那个高丽人,他被那迷香细管戳中了要穴,现在大张着嘴僵坐在那里。阿渡拿出刀子搁在他颈上,然后看着我。

    我唯恐另有隐情,对阿渡说:“把他拖进来,我们先审审。”

    阿渡将他拖了进来,重新关好门。我踢了那人一脚,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甚是倔强:“要杀便杀,大丈夫行走江湖,既然失手,何必再问。”

    “哦,原来用迷香这种下三滥招数也算是大丈夫?”

    那人脸上却毫无愧疚之意,大声道:“为了赢,不择手段!”

    我说:“现在你可是输了!”

    那人还待要犟嘴,阿渡在他腿上轻轻割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他便杀猪似的叫起来,再问他什么他都肯说。原来这个高丽人看我们出手大方,愈加眼红,便起了杀人劫财之意,原是想用迷香将我和阿渡迷倒,没想到刚刚吹进迷香,就被阿渡反戳中了穴道。

    “原来是个假装成商人的强盗!”我又踢了他一脚,“快说!你到底害过多少人?”

    那人涕泪交加,连连求饶,说他真的是正当商人,不过一时起了贪念,所以才会这样糊涂。从前从来没有害过人,家中还有七十岁的老母和三岁的幼子……

    是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贪得无厌?这个高丽人想要更多的钱财,官员想要当更大的官,而皇帝永远想着要更大的疆域。所以年年征战,永无止息。

    从来没有满足的时候。

    我又想起了李承鄞,那个小王子,终究是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他的父皇用皇位诱惑着他,他便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而我,其实只不过想要一个人,陪我在西凉,放马、牧羊。这样简简单单的欲望,却没有办法达成了。

    阿渡轻轻地用刀柄敲在高丽人的头上,他头一歪就昏过去了。我和阿渡将他绑在桌子底下,然后堵上他的嘴。阿渡比划着问我要不要杀他,我摇头:“这个人醒过来也不敢报官,毕竟是他先要谋财害命。就把他绑在这里吧,我们不能再跟他们一路了,正好改向西行。”

    我们怕露了行迹,天没亮就离了客栈。骑马走了好一阵子,太阳才出来,到了下午,在一处集市上将马卖了,又买了一架牛车,我和阿渡扮成是农人与农妇的样子,慢慢往西行去。

    追兵自然还是有的,很多时候大队人马从后头直追上来,我们这样破旧的牛车,他们根本就不多看一眼,风驰电掣般过去了。每到一城就盘查得更严,可是我和阿渡有时候根本就不进城,绕着乡间的小路而行。一路行来自然极是辛苦,也不知道走了有多久,终于走到了玉门关。

    看到两山之间扼守的雄关,我终于振奋了起来。

    只要一出关,就是西域诸国的地界,李承鄞哪怕现在当了皇帝,如果硬要派追兵出关去,只怕也会让西域诸国哗然,以为他是要宣战,到时候真打起仗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正因为如此,玉门关内亦张贴了缉拿钦犯的海捕文告,我和阿渡扮成男人的样子赫然被画在上头,不过名字可不是我们俩的。

    说实话,那画画得可真像,李承鄞只见过一次我穿男装,难为他也能命人画得出来。

    不过现在我和阿渡都是女装,海捕文告上通缉的江洋大盗可是男人,所以我和阿渡就排在了过关的队伍里。只是我们没有过关的文牒,怎么样混出关去,却是一桩难事。

    我并不紧张,我包里有不少金银,阿渡武功过人,真遇上什么事,先打上一架,打不赢我们再用钱收买好了。

    没想到这次我们既打不赢,也没法子收买。

    我瞧着关下的将军。

    裴照。

    我觉得李承鄞真是狡猾,我便是绕着全天下跟他兜个圈子,仍旧得从玉门关出去,才能回去西凉。现在他派裴照来守住玉门关,挨个挨个盘查,就算是阿渡武功过人,试图硬闯,这玉门关常年驻着数万人的大军,真要打起来惊动了大军,我和阿渡只怕插着翅膀也飞不出去。

    我对裴照笑了笑,裴照也对我笑了笑。

    我说:“裴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裴照道:“末将受殿下差遣,来这里追捕逃犯。”

    我竟然还笑得出来:“裴将军乃是金吾将军,统领东宫三千羽林,不知是何等逃犯,竟然惊动了将军,一直追到玉门关来。”

    裴照不动声色,淡淡地道:“自然是钦命要犯。”

    我又笑了两声:“钦命要犯……”

    阿渡微微一动,关隘上头的雉堞之后,便出现了无数兵甲,他们引着长弓,沉默地用羽箭指着我们。

    我叹了口气,对裴照说道:“反正我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出关去,你若是想阻我,便将我乱箭射死在关门之下吧,反正这样的事你也不止干了一次了。”

    裴照却道:“太子妃误解殿下了,殿下待太子妃,实在是一片痴心。”

    我道:“什么痴心不痴心,我和他恩断义绝,你不用再在我面前提他。”

    裴照道:“承天门失火,并不是灯烛走水。”

    我微微一惊。

    “上元万民同欢,实在没有办法关闭城门,殿下忧心如焚,唯恐刺客将太子妃挟制出城,再难追捕,所以狠心下令,命人暗中放火,烧了承天门。”裴照语气仍旧是淡淡的,“殿下为了太子妃,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为何太子妃,却不能原宥殿下。”

    这消息太让我震惊,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承天门乃是皇权的象征,自从承天门失火,朝中议论纷纷,皇帝为此还下了罪己诏,将失德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我做梦也没有想过,那不是偶然的失火,竟然是李承鄞命人放的火。

    裴照道:“殿下身为储君,有种种不得已之处。那日射杀刺客,误伤阿渡姑娘,乃是末将一意孤行,太子妃若要见罪,末将自然领受,太子妃不要因此错怪了殿下。”

    我虽然没什么心机,却也不是傻子,我说道:“你休在这里骗我了。”

    裴照道:“末将不敢。”

    我冷冷地道:“你有什么不敢的,不是君命难违么?没有他下令,你敢调动羽林军围歼?没有他下令,你敢叫人放箭?你将这些事全揽到自己身上,不过是想劝我回去,我再不会上你们的当。裴照,三年前我在忘川崖上纵身一跳,那时候我以为我再不会见到你们。这三年我忘了一切,可是你大约从来不曾想过,我竟然会重新想起来。李承鄞做的那些事情,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你今日不放我出关,我便会硬闯,要杀要剐随你们便是了。”

    裴照神色震动地看着我,他大约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想起一切事来,他怔怔地看着我,就像是要用目光将我整个人都看穿似的。我突然觉得心虚起来,这个人对李承鄞可不是一般的忠心,他今天到底会怎么做呢?

    裴照沉默了好久,忽然道:“不会。”

    我觉得莫名其妙:“什么不会?”

    他抬起眼睛来看我:“那日太子妃问,若是刺客抓着您,末将会不会也命人放乱箭将您和刺客一起射死?末将现在答,不会。”

    我突然地明白过来,我朝阿渡打了个手势,阿渡拔出刀来,便架在我脖子里。

    我说:“开关!”

    裴照大声道:“刺客挟制太子妃,不要误伤了太子妃,快快开关。”

    关门被打开,沉重的门扇要得数十人才能一分一分地推动,外头刺眼灼人的烈日直射进来,白晃晃的,晒在人身上竟微微发疼。

    玉门关外的太阳便是这般火辣,我按捺住狂喜,便要朝着玉门关外策马奔去。

    突然听到身后马蹄声大作,一队骑兵正朝这边奔驰过来。迎面旌旗招展,我看到旗帜上赫然绣着的龙纹,来不及多想,等再近些,那些马蹄踏起的扬尘劈头盖脸而来,我眯着眼睛看着这队越驰越近的人马,才发现为首的竟然是李承鄞。

    我心猛然一沉。

    我和阿渡催马已经奔向了关门。

    我听到远远传来大喝:“闭关门!殿下有令!闭关门!”

    那些士卒又手忙脚乱开始往前推,想把关门给关上。

    眼看着沉重的关门越来越近,中间的亮光却越来越少,那些人拼命推着门想要关上,越来越窄,越来越近,只有一匹马的缝隙了,眼看着来不及了。阿渡的马奔在前头,她回过头想要将我拉上她的马,我却扬起手来,狠狠地抽了她的马一鞭,那马儿受痛,长嘶一声,终于跃出了关门。

    关门徐徐地阖上,我看到阿渡仓惶地回过头来看我,她兜转了马头想要冲回来,可是沉重的关门已经阖上,她的刀本来已经插进门里,但是什么也改变不了了。关门关了,铁栓降下来,我听到她拼命地想要斩断那铁栓,徒劳的削砍只是溅起星星点点的火花,她不会说话,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看着那刀尖在门缝里乱斩着,可每一刀,其实都是徒劳。

    大队的羽林军已经冲上来,我转身朝着关隘奔去,一直奔到了城楼上。我伏到城堞之上,弯腰看到阿渡还在那里孤伶伶捶打着城门,那样固若金汤的雄关,凭她一人,又如何能够撼动半分?我看到她咧嘴在无声地哭泣,我忽然想起赫失,他将我托付给了阿渡,又何尝不是将阿渡托付给了我。如果没有我,阿渡也许早就活不下去了,正如同,如果没有阿渡,我也早就已经死了。

    突厥已灭,阿渡比我孤苦一千倍一万倍,二十万族人死于月氏与中原的合围,可是这样的血海深仇,她却为了我,陪我在中原三年。

    事到如今,我只对不起她一个人。

    羽林军已经奔到了关隘之下,无数人簇拥着李承鄞下马,我听到身后脚步声杂沓,他们登上了关楼。

    我倒没有了任何畏惧,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李承鄞的颈中还缚着白纱,其实我那一刀如果再深一点点,或许他就不能够再站在这里。

    他独自朝着我走过来,而他每进一步,我就退一步。我一直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一直退到了雉堞之上。西风吹起我的衣袂,猎猎作响,就好像那天在忘川之巅。我站在悬崖的边上,而我的足下,就是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

    李承鄞看着我,目光深沉,他终于说道:“难道你就这样不情愿做我的妻子?”

    我对他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他问我:“那个顾小五,到底有哪里好?”

    我的足跟已经悬空,只有足尖还站在城堞之上,摇摇欲坠。羽林军都离得非常远,沉默地注视着我。而李承鄞的目光,有着错综复杂的痛楚,仿佛隐忍,亦仿佛凄楚。

    我仿佛做了一场梦,一切都和三年前一般,这三年来浮生虚度,却终究是,分毫未改。

    我说:“顾小五有哪里好,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李承鄞忽然笑了:“可惜他已经死了。”

    是,可惜他已经死了。

    他说道:“你跟我回去,我既往不咎,还是会对你好。不管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顾小五,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便再不会提起此事。”

    我对他笑了笑,我说:“只要你答允我一件事,我就死心塌地地跟你回去。”

    他脸上似乎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只是问:“什么事?”

    我说:“我要你替我捉一百只萤火虫。”

    他微微一震,似乎十分费解地瞧着我。我的视线渐渐模糊,我却仍旧是笑着的:“忘川之水,在于忘情……忘川的神水让我忘了三年,可是,却没能让我忘记一辈子。”

    眼泪淌过脸颊,我笑着对他说:“像你一直都忘了,多好啊。”

    他怔怔地瞧着我,就像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我明明是在对他笑的,可是却偏偏又在哭。我说:“这一次,我是真的要忘了。”

    我回转身,就像一只鸟儿扑向天空,就像一只蝴蝶扑向花朵,我毅然决绝地纵身跃下。我明明知道,这里再无忘川,下面是无数尖利的碎石,一旦跌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我听到无数人在惊叫,李承鄞情急之下,抢上来抽出腰带便扬手卷住我。一切的一切,几乎都像三年前的重演。我整个人硬生生被他拉住悬空,而他也被我下冲的惯性,直坠到城堞边。他一手扶着堞砖,一手俯身拉住我,手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暴起,他脖子里的伤口,开始渗出鲜血,大约已经迸裂,可是他并没有放手,而是大叫:“来人!”

    我知道一旦羽林军涌上来帮他,便再无任何机会,我扬起手来,寒光闪过他的眼前,他大叫:“不!”

    我割裂了他的腰带,轻薄的丝绸断裂在空气中,我努力对他绽开最后一个笑颜:“我要忘了你,顾小五。”

    我看到他眼中错愕的神情,还有颈中缓慢流出的鲜血,他似乎整个人受到什么突然的重创,竟然微微向后一仰。我看到血从他伤口中迸溅而出,落在我的脸上。我笑着看着他,他徒劳地似乎想要挽住我,可是只差了那么一点点,他的指尖只能挽住风,他凄厉的声音回响在我耳边:“是我……小枫……我是顾小五……”

    我知道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便是我对他最大的报复。三年前他主持的那场杀戮,湮尽我们之间的情感;三年后我便以此,斩断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

    我看到他合身扑出,也许他想像三年前一样跟着我跳下来,可是这里不是忘川,跌下来只有粉身碎骨。我看到裴照拉住了他,我看到他反手一掌击在裴照的胸口,他定然用尽了全力,我看到那一掌打得裴照口吐鲜血,可是裴照没有放手,更多人涌上去,死死拖住了他。

    天真蓝啊……风声呼呼地从耳畔响过,一切都从我眼前渐渐恍惚。

    我仿佛看见自己坐在沙丘上,看着太阳一分分落下去,自己的一颗心,也渐渐地沉下去,到了最后,太阳终于不见了,被远处的沙丘挡住了,再看不见了。天与地被夜幕重重笼罩起来,连最后一分光亮,也瞧不见了。

    我仿佛看见围观的人都笑起来,好多突厥人都不相信白眼狼王真的是顾小五杀的,所以他们仍旧存着一丝轻蔑之意。顾小五捧着那张弓,似乎弹琴一般,用手指拨了拨弓弦。弓弦铮铮作响,围观的人笑声更大了,他却在那哄笑声中连珠箭发,射下一百只蝙蝠。

    我仿佛看见无数萤火虫腾空飞去,像是千万颗流星从我们指端掠过,天神释出流星的时候,也就是像这样子吧。成千上万的萤火虫环绕着我们,它们轻灵地飞过,点点萤光散入四面八方,就像是流星金色的光芒划破夜幕。我想起歌里面唱,天神与他眷恋的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这一样华丽璀璨。

    我仿佛看见自己站在忘川之上,我的足跟已经悬空,山崖下的风吹得我几欲站立不稳,摇晃着随时会坠下去,风吹着我的衣衫猎猎作响,我的衣袖就像是一柄薄刃,不断拍打着我的手臂。他不敢再上前来逼迫,我对他说道:“我当初错看了你,如今国破家亡,是天神罚我受此磨难。”我一字一顿地说道,“生生世世,我都会永远忘记你!”

    我仿佛看见当初大婚的晚上,他掀起我的盖头。盖头一掀起来,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四面烛光亮堂堂的,照着他的脸,他的人。他穿着玄色的袍子,上面绣了很多精致的花纹。我在之前几个月,由永娘督促,将一本《礼典》背得滚瓜烂熟,知道那是玄衣、 裳、九章。五章在衣,龙、山、华虫、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织成为之。白纱中单,黼领,青褾、襈、裾。革带,金钩日韦,大带,素带不朱里,亦纰以朱绿,纽约用组。黻随裳色,火、山二章也。

    他戴着大典的衮冕,白珠九旒,以组为缨,色如其绶,青纩充耳,犀簪导,衬得面如冠玉,仪表堂堂。

    那个时候,我以为我是第一次见到他。却不知道,我们早就已经见过,在西凉苍茫的月色之下。

    我最后想起的,是刚刚我斩断腰带的刹那,他眼底盈然的泪光。

    可是迟了,我们挣扎了三年,还是爱上了对方。这是天神给予的惩罚,每个饮过忘川之水的人,本来应该永远远离,永远不再想起对方。

    我安然闭上眼睛,在急速的坠落之中,等待着粉身碎骨。

    下落的力道终于一顿,想像中的剧痛还是没有来临,我睁开眼睛,阿渡清凉的手臂环抱着我,虽然她极力跃起,可是世上却没有人能承受这样巨大的下挫之力,我几乎能够清晰地听见她骨骼碎裂的声音,她硬生生地用她自己的身躯,当成了阻止我撞上大地的肉垫。我看到鲜血从她的耳中、鼻中、眼中流出,我大叫了一声:“阿渡!”我双腿剧痛,根本没有办法站起来,我挣扎着爬起,手足无措地想要抱起她,可是些微的碰触似乎便是剧痛,她神情痛苦,但乌黑的眼珠看着我,眼神一如从前一般安详,丝毫没有责备之意。就像看到我做了什么顽皮的事情,或者就像从前,我要带她溜出去上街。我抱着她,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

    我明明知道,西凉早就回不去了。我明明是想要她先走,可是我对不起她,我明明知道,她不会将我独自撇在这孤伶伶的世上。而我也知道,我不会独自将她撇在这孤伶伶的世上。阿渡已经阖上了眼睛,任凭我怎么呼唤,她也不知道了。

    我听到城门“轧轧”打开的声音,千军万马朝着我们冲过来,我知道所有人都还是想,将我拉回那痛苦的人世,将我带回那座冷清的东宫。可是我再也不愿受那样的苦楚了。

    我对阿渡说:“我们一起回西凉去。”

    我拾起阿渡的金错刀,刚刚阿渡拿着它砍削巨大的铁栓,所以上面崩裂了好多细小的缺口,我将它深深插进自己的胸口,却一点儿也不痛。也许这世上最痛苦的一切我都已经经历,死亡,还算什么呢?

    血汩汩地流出来,我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握住阿渡的手,慢慢伏倒在她的身旁。我知道,我们终究是可以回家去了。

    一切温度与知觉渐渐离我而去,黑暗渐渐笼罩。我似乎看到顾小五,他正策马朝我奔来,我知道他并没有死,只是去给我捉了一百只萤火虫。

    现在,我要他给我系上他的腰带,这样,他就永远也不会离开我了。

    我带着些微笑意,咽下最后一口气。

    大地苍凉,似乎有人在唱着那首歌: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

    原来那只狐狸,一直没能等到它要等的那位姑娘。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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