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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小说网 23wx.cx,虐心教主:匪我思存作品集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条丝带,绕在我的周身,又仿佛一只蝴蝶,翩翩围着我飞来飞去。我学着她的样子,伴着乐声做出种种手势,只是浑没有她的半分轻灵。米罗舞过几旋,阿渡却从怀中摸出一只筚篥塞给我,我心中顿时一喜,和着乐声吹奏起来。

    那波斯胡人见我吹起筚篥,尽皆击拍相和。我吹了一阵子,闻到那盘中牛肉的香气阵阵飘来,便将筚篥塞到裴照手里:“你吹!你吹!”然后拿起筷子,大快朵颐吃起来。

    没想到裴照还真的会吹筚篥,并且吹得好极了。筚篥乐声本就哀婉,那铁笛乐声却是激越,两样乐器配合得竟然十分合拍。起先是裴照的筚篥和着铁笛,后来渐渐却是那波斯胡人的铁笛和着裴照的筚篥。曲调由婉转转向激昂,如同玉门关外,但见大漠荒烟,远处隐隐传来驼铃声声,一队驼队出现在沙丘之上。驼铃声渐摇渐近,渐渐密集大作,突然之间雄关洞开,千军万马摇旌列阵,呐喊声、马蹄声、铁甲撞击声、风声、呼喝声……无数声音和成乐章,铺天盖地般袭卷而至,随着乐声节拍越来越快,米罗亦越舞越快,飞旋似一只金色的蛾子,绕得我眼花缭乱。

    那乐声更加苍凉劲越,便如一只雄鹰盘旋直上九天,俯瞰着大漠中的千军万马,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大风卷起的尘沙滚滚而来……等我吃得肚儿圆的时候,那只鹰似乎已经飞上了最高的雪山,雪山里雪莲绽放,大鹰展着硕大的翅膀掠过,一根羽毛从鹰翅上坠下,慢慢飘,被风吹着慢慢飘,一直飘落到雪莲之前。那根鹰羽落在雪中,风卷着散雪打在鹰羽之上,雪莲柔嫩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抖,万里风沙,终静止于这雪山之巅……

    筚篥和铁笛戛然而止,酒肆里静得连外面檐头滴水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米罗伏在桌上不住喘气,一双碧眸似乎要滴出水来,说:“我可不能了。”那些波斯商人哄地笑起来,有人斟了一杯酒来给米罗,米罗胸口还在急剧起伏,一口气将酒饮尽了,却朝裴照嫣然一笑:“你吹得好!”

    裴照并没有答话,只是慢慢用酒将筚篥拭净了,然后递还给我。

    我说:“真没瞧出来,你竟然会吹这个,上京的人,会这个的不多。”

    裴照答:“家父曾出使西域,带回的乐器中有筚篥,我幼时得闲,曾经自己学着吹奏。”

    我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你的父亲是骁骑将军裴况。我阿爹和他有过交手,夸他真正会领兵。”

    裴照道:“那是可汗谬赞。”

    我说道:“我阿爹可不随便夸人,他夸你父亲,那是因为他真的能打仗。”

    裴照道:“是。”

    他一说“是”,我就觉得无趣起来。好在那些波斯商人又唱起歌儿来,曲调哀伤婉转,极为动人。米罗又吃了一杯酒,知道我们并不能听懂,她便用那大舌头的中原官话,轻声唱给我们听。原来那些波斯胡人唱的是:“其月汤汤,离我故乡,月圆又缺,故乡不见。其星熠熠,离我故土,星河灿烂,故土难返。其风和和,吹我故壤,其日丽丽,照我故园。知兮知兮葬我何山,知兮知兮葬我何方……”

    我随着米罗唱了几句,忍不住黯然,听那些波斯胡人唱得悲伤,不觉又饮了一杯酒。裴照微微颔首,说道:“思乡之情,人尽有之。这些波斯胡人如此思念家乡,却为何不回家去呢?”

    我叹了口气:“这世上并不是人人同你一般,从生下来就不用离开自己的家乡。他们背井离乡,知有多少不得已。”

    裴照沉默了一会儿,看我又斟了一杯酒,不由得道:“公子饮得太多了。”

    我慷慨激昂地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见裴照似乎很诧异地瞧着我,我伸出了三根手指,说道:“别将我想得太能干,其实我一共就会背三句诗,这是其中的一句。”

    他终于笑起来。

    米罗卖的酒果然厉害,我饮得太多,走出酒肆的时候都有点儿脚下发虚,像踩在沙漠的积雪上一般。雨还在下,天色渐渐向晚,远处朦胧地腾起团团淡白的雨雾,将漠漠城郭里的十万参差人家,运河两岸的画桥水阁,全都笼进水雾雨意里。风吹着雨丝点点拂在我滚烫的面颊上,顿时觉得清凉舒适。我伸出手来接着琉璃丝似的细雨,雨落在手心,有轻啄般的微痒。远处人家一盏盏的灯,依稀错落地亮起来,那些街市旁的酒楼茶肆,也尽皆明亮起来。而运河上的河船,也挂起一串串红灯笼,照着船上人家做饭的炊烟,袅袅飘散在雨雾之中。

    水蒙蒙的上京真是好看,就像是一卷画,我们西凉的画师再有能耐,也想像不出来这样的画,这样的繁华,这样的温润,就像是天上的都城,就像是天神格外眷顾的仙城。这里是天朝的上京,是普天下最盛大最热闹的都会,万国来朝,万民钦慕,可是我知道,我是忘不了西凉的,哪怕上京再美再好,它也不是我的西凉。

    裴照一直将我们送到东宫的侧门边,看着我们隐入门内,他才离去。我觉得自己酒意沉突,这时候酒劲都翻上来了,忍不住恶心想吐。阿渡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我们在花园里蹲了好一会儿,被风吹得清醒了些,才悄悄溜回殿中去。

    一进殿门,我就傻了,因为永娘正等在那里。她见着我,也不责备我又溜出去逛街,亦不责备我浑身酒气,更不责备我又穿男装,只是沉着一张脸,问道:“太子妃可知,宫中出事了?”

    我不由得问:“出了什么事?”

    “绪娘的孩子没有了。”

    我吓了一跳,永娘脸上还是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只是说道:“奴婢擅自作主,已经遣人去宫中抚慰绪娘。但是皇后只怕要传太子妃入宫问话。”

    我觉得不解:“皇后要问我什么?”

    “中宫之主乃是皇后,凡是后宫出了事,自然由皇后做主。东宫内廷之主乃是太子妃,现在东宫内廷出了事,皇后自然要问过太子妃。”

    我都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绪娘,要问我什么啊?

    可是永娘说的话从来有根有据,她说皇后要问我,那么皇后肯定会派人来传召我。现在我这副样子,怎么去见皇后?我急得直跳脚:“快!快!我要洗澡!再给我煎一碗浓浓的醒酒汤!”

    宫娥们连忙替我预备,我从来没这么性急地冲进浴室,看着热水预备齐了,便立时跳进浴桶,将自己浸在水中。永娘看着我乱了阵脚,忍不住道:“太子妃如果平时谨守宫规,怎么会弄到临时抱佛脚?”

    “临时抱佛脚”这句话真妙,我从来没觉得永娘说话这么有趣。我说道:“那些劳什子宫规,天天守着可要把人闷煞,临时抱佛脚就临时抱佛脚,佛祖啊他会看顾我的。”

    永娘还板着一张脸,可是我知道她已经要忍不住笑了,于是从浴桶中伸出湿淋淋的手,拉了拉她的衣角:“永娘,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平日多多替我向佛祖说些好话,我先谢过你就是!”

    “阿弥陀佛!佛祖岂是能用来说笑的!”永娘双掌合十,“真是罪过罪过!”她虽然嘴上这样说,可是早绷不住笑了,亲自接过宫娥送上的醒酒汤,“快些喝了,凉了更酸。”

    醒酒汤确实好酸,我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去。永娘早命人熏了衣裳,等我洗完澡换好衣服,刚刚重新梳好发髻,还没有换上钗钿礼服,皇后遣来的女官就已经到了东宫正门。

    我叫永娘闻闻,我身上还有没有酒气。永娘很仔细地闻了闻,又替我多多地喷上了些花露,再往我嘴里放一颗清雪香丸。那丸子好苦,但吃完之后果然吐气如兰,颇有奇效。

    此次皇后是宣召李承鄞和我两人。

    我好多天没见李承鄞,看他倒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儿,因为要入宫去,所以他戴着进德冠,九琪,加金饰,穿着常服。不过他瞧也没瞧我一眼,就径自上了辇车。

    见到皇后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绪娘突然腹痛,御医诊断为误食催产之物。皇后便将所有侍候绪娘的人全都扣押起来,然后所有食物饮水亦封存,由掖庭令一一严审。最后终于查出是在粟饭之中投了药,硬把胎儿给打下来了。皇后自然震怒,下令严审,终于有宫人吃不住掖庭的刑罚,供认说是受人指使。

    皇后的声音仍旧温和从容:“我将绪娘接到宫里来,就是担心她们母子有什么闪失,毕竟这是东宫的第一个孩子。没想到竟然就在宫里,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还被暗算,我朝百余年来,简直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

    她虽然语气温和,可是用词严厉,我从来没听过皇后这样说话,不由得大气都不敢出。殿中所有人也同我一样,屏息静气。皇后道:“你们晓得,那宫人招供,是谁指使了她?”

    我看看李承鄞,李承鄞却没有看我,只淡淡地道:“儿臣不知。”

    皇后便命女官:“将口供念给太子、太子妃听。”

    那女官念起宫人的口供,我听着听着就懵了,又听了几句,便忍不住打断:“皇后,这事不是我干的!我可没让人买通了她,给绪娘下药。”

    皇后淡淡地道:“眼下人证物证俱在,你要说不是你干的,可得有证据。”

    我简直要被冤枉死了,我说:“那我为什么要害她呢?我都不认识她,从前也没见过她,再说她住在宫里,我连她住在哪儿都不知道……”

    我简直太冤了!莫名其妙就被人这样诬陷。

    皇后问李承鄞:“鄞儿,你怎么看?”

    李承鄞终于瞧了我一眼,然后跪下:“但凭母后圣断。”

    皇后道:“太子妃虽然身份不同,又是西凉的公主,但一时糊涂做出这样的事来,似乎不宜再主持东宫。”

    李承鄞并不做声。

    我气得浑身发抖:“这事不是我干的,你们今日便杀了我,我也不会认!至于什么东宫不东宫,老实说我也不在乎,但我绝不会任你们这样冤枉!”

    皇后道:“口供可在这里。鄞儿,你说呢?”

    李承鄞道:“但凭母后圣断。”

    皇后微微一笑,说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一点儿也不念及你们夫妻的恩情?”

    李承鄞低声道:“儿臣不忍。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儿臣不敢以私情相徇。”

    皇后点点头,说道:“甚好,甚好。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句话,甚好。”她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吩咐女官,“将赵良娣贬为庶人,即刻逐出东宫!”

    我大吃一惊,李承鄞的神情更是如五雷轰顶:“母后!”

    “刚才那口供,确实不假,不过录完这口供之后,那宫人就咬舌自尽了。别以为人死了就死无对证,掖庭办事确实用心,继续追查下去,原来这宫人早年前曾受过赵家的大恩。她这一死,本该株连九族,不过追查下来,这宫人并无亲眷,只有一个义母。现在从她家地窖里,搜出官银一百锭,这一百锭银子是官银,有铸档可查……再拘了这义母用刑,供出来是赵良娣曾遣人到她家中去过。这赵良娣好一招一石二鸟,好一招移祸江东。用心这样毒,真是可恨。再纵容她下去,真要绝了我皇家的嗣脉!”

    我还没想明白过来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李承鄞已经抢先道:“母后请息怒,儿臣想,这中间必然是有人构陷赵良娣,应当命人慢慢追查。请母后不要动气,伤了身体。”

    他这话不说倒还好,一说更如火上浇油。

    “你简直是被那狐媚子迷晕了头!那个赵良娣,当初就因为绪娘的事哭哭闹闹,现在又买通了人来害绪娘!还栽赃嫁祸给太子妃,其心可诛!”

    李承鄞连声道:“母后息怒,儿臣知道,赵良娣断不会是那样的人,还请母后明查。”

    “明查什么?绪娘肚子里的孩子碍着谁了?她看得眼中钉肉中刺一般!这样的人在东宫,是国之祸水!”皇后越说越怒,“适才那宫人的口供提出来,你并无一字替太子妃辩解,现在告诉你真相,你就口口声声那狐媚子是冤枉的。你现在是太子,将来是天子,怎可以如此偏袒私情!这般处事怎么了得!这种祸水非杀不可,再不杀掉她,只怕将来要把你迷得连天下都不要了!”

    李承鄞大惊失色,我也只好跪下去,说道:“母后请息怒,赵良娣想必也是一时糊涂,如果赐死赵良娣,只怕……只怕……”后面的话我可想不出来怎么说,李承鄞却接上去:“母后三思,赵良娣的父兄皆在朝中,又是父皇倚重的重臣,请母后三思。”

    皇后冷笑:“你适才自己说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不敢以私情相徇!”

    李承鄞面如死灰,只跪在那里,又叫了一声:“母后。”

    皇后道:“东宫的事,本该由太子妃做主,我越俎代庖,也是不得已。这样的恶人,便由我来做吧。”便要令女官去传令。我见事情不妙,抱住皇后的双膝:“母后能不能让我说句话?既然母后说,东宫的事情由我做主,我知道我从来做得不好,但今日请母后容我说句话。”

    皇后似乎消了一点儿气,说道:“你说吧。”

    “殿下是真心喜欢赵良娣,如果母后赐死赵良娣,只怕殿下一辈子也不会快活了。”我一着急,话也说得颠三倒四,“儿臣与殿下三年夫妻,虽然不得殿下喜欢,可是我知道,殿下绝不能没有赵良娣。如果没有赵良娣,殿下更不会喜欢我。还有,好多事情我做不来,都是赵良娣替我,东宫的那些账本儿,我看都看不懂,都是交给赵良娣在管,如果没有赵良娣,东宫不会像现在这样平平顺顺……”

    我一急更不知道该怎么说,回头叫永娘:“永娘,你说给皇后听!”

    永娘恭敬地道:“是。”她磕了一个头,说道,“娘娘,太子妃的意思是,赵良娣侍候太子多年,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且良娣平日待人并无错处,对太子妃也甚是尊敬,又一直辅佐太子妃管理东宫,请娘娘看在她是一时糊涂,从轻发落了吧。”

    皇后慢慢地说道:“这个赵良娣,留是留不得了,再留着她,东宫便要有大祸了。当初在太子妃册立大典上,皇上曾说,如此佳儿佳妇,实乃我皇家之幸。可惜你们成婚三年,却没有一点子息上的动静,现在又出了绪娘的事,真令我觉得烦恼。”

    李承鄞眼睛望着地下,嘴里却说:“是儿子不孝。”

    皇后说道:“你若是真有孝心,就多多亲近太子妃,离那狐媚子远些。”

    李承鄞低声道:“是。”

    我还要说什么,永娘从后面拉了拉我的裙角,示意我不要多言。李承鄞嘴角微动,但亦没有再说话。

    皇后说道:“都起来吧。”

    但李承鄞还跪在那里不动,我也只好不起来。

    皇后并不瞧他,只是说:“绪娘的事你不要太难过,毕竟你们还年轻。”

    李承鄞没说什么,我想他才不会觉得有什么难过的呢,如果真的难过,那一定是因为赵良娣。

    皇后又道:“绪娘瞧着也怪可怜的,不如封她为宝林吧。”

    李承鄞似乎心灰意冷:“儿臣不愿……儿臣还年轻,东宫多置滕妾,儿臣觉得不妥。”

    我知道他答应过赵良娣,再不纳别的侍妾,所以他才会这样说。果然皇后又生气了,说道:“你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解事。”

    皇后对我说:“太子妃先起来,替我去看看绪娘,多安慰她几句。”

    我便是再笨,也知道她是要支开我,好教训李承鄞。于是站起身来,向她行礼告退。

    小黄门引着我到绪娘住的地方去,那是一处僻静宫苑,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叫绪娘的女子。她躺在床上,满面病容,但是仍旧可以看出来,她原本应该长得很漂亮。侍候她的宫人说道:“太子妃来了。”她还挣扎着想要起来,跟在我身后的永娘连忙走过去,硬将她按住了。

    我也不晓得怎么安慰她才好,只得对她重复皇后说过的话:“你不要太难过,毕竟你还年轻。”

    绪娘垂泪道:“谢太子妃,奴婢福薄,现在唯望一死。”

    我讪讪地说:“其实……干吗总想死呢,你看我还不是好好的……”

    我听到永娘咳嗽了一声,便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于是我问:“你想吃什么吗?我可以教人做了送来。”上次我病了的时候,皇后遣人来看视,总问我想不想吃什么,可缺什么东西。其实东宫里什么没有呢?大约就是用这话来表示特别的慰问吧。我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安慰病人,只好依样画葫芦。

    绪娘道:“谢太子妃。”

    我看着她的样子,凄凄惨惨的,好似万念俱灰。最后还是永娘上前,说了一大篇话,来安慰她。绪娘只是不断拭泪,最后我们离开的时候,她还在那里哭。

    我们回到中宫的时候,皇后已经命人来起草宝林的诏册了,李承鄞的脸色看上去很难看,皇后正说道:“东宫应和睦为宜,太子妃一团孩子气,许多地方照应不到,多个人帮她,总是好的。”她抬头见我正走进来,便向我招手示意,我走过去向她行礼,她没有让身后的女官搀扶我,而是亲自伸出胳膊搀起了我,我简直受宠若惊。每次皇后总是雍容端庄,甚少会这般亲昵地待我。

    “那个赵良娣,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皇后淡淡地说,“就将她贬为庶人,先幽闭三个月,不得出门,太子亦不得去探视,否则我便下旨将她逐出东宫。”

    我看到李承鄞的眼角跳了跳,但他仍旧低着头,闷闷地说了声:“是。”

    一出中宫,李承鄞就打了我一巴掌,我没提防,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都打懵了。

    阿渡跳起来拔刀,“刷”一下子已经将锋利的利刃横在他颈中,永娘吓得大叫:“不可!”没等她再多说什么,我已经狠狠甩了李承鄞一巴掌。虽然我不会武功,可是我也不是好惹的。既然他敢打我,我当然得打还回去!

    李承鄞冷笑:“今日便杀了我好了!”他指着我说,“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我知道是你!是你做成的圈套,既除去绪娘肚子里的孩子,又诬陷了瑟瑟!”

    我气得浑身发抖,说道:“你凭什么这样说?”

    “你成天就会在母后面前装可怜、装天真、装作什么都不懂!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在母后面前告状,说我冷落你。你嫉妒瑟瑟,所以才使出这样的毒计来诬陷她,你简直比这世上所有的毒蛇还要毒!现在你可称心如意了,硬生生要赶走瑟瑟,活活地拆散我们!如果瑟瑟有什么事,我是绝不会放过你的,我告诉你,只要我当了皇帝,我马上就废掉你!”

    我被他气昏了,我推开阿渡,站在李承鄞面前:“那你现在就废掉我好了,你以为我很喜欢嫁给你么?你以为我很稀罕这个太子妃么?我们西凉的男儿成千上万,个个英雄了得,没一个像你这样的废物!你除了会念诗文,还会什么?你射箭的准头还不如我呢!你骑马的本事也还不如我呢!如果是在西凉,像你这样的男人,连老婆都娶不到,谁会稀罕你!”

    李承鄞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我的心里一阵阵发冷,三年来我们吵来吵去,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是我没想到他会这样恨我,讨厌我,不惜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我。永娘将我扶上辇车,低声地安慰我说:“太子是因为赵良娣而迁怒于太子妃,太子妃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他是因为觉得赵良娣受了不白之冤,所以一口气全出在我身上。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凭什么他要迁怒于我?

    他说我嫉妒赵良娣,我是有一点嫉妒她,我就是嫉妒有人对她好,好到任何时候任何事,都肯相信她,维护她,照应她。可是除了这之外,我都不嫉妒别的,更不会想到去害她。

    赵良娣看上去和和气气的,来跟我玩叶子牌的时候,我觉得她也就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罢了,怎么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而且我可不觉得皇后这是什么好法子,绪娘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即使封了宝林,李承鄞又不喜欢她,在东宫只是又多了一个可怜人罢了。

    晚上的时候,我想这件事想得睡不着,只得干脆爬起来问阿渡:“你瞧赵良娣像坏人吗?”

    阿渡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中原的女孩儿想什么,我一点儿也闹不明白。咱们西凉的男人虽然也可以娶几个妻子,可是如果大家合不来,就可以再嫁给别人。”

    阿渡点了点头。

    “而且李承鄞有什么好的啊,除了长相还看得过去,脾气那么坏,为人又小气……”我躺下去,“要是让我自己选,我可不要嫁给他。”

    我说的是真心话,如果要让我自己选,我才不会让自己落到这么可怜的地步。他明明有喜欢的人了,我却不得不嫁给他,结果害得他讨厌我,我的日子也好生难过。现在赵良娣被幽禁,李承鄞恨透了我,我才不想要一个恨透我的丈夫。

    如果要让我自己选,我宁可嫁给一个寻常的西凉男人,起码他会真心喜欢我,骑马带着我,同我去打猎,吹筚篥给我听,然后我要替他生一堆娃娃,一家人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可是这样的日子,我知道永远都只会出现在梦里了。

    阿渡忽然拉住我的手,指了指窗子。

    我十分诧异,推开窗子,只见对面殿顶的琉璃瓦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袭白衣,坐在黑色琉璃瓦上,十分醒目。

    我认出这个人来,又是那个顾剑!

    我正犹豫要不要大喊一声“有刺客”,他突然像只大鸟儿一般,从大殿顶上一滑而下,如御风而行,轻轻巧巧就落在了我窗前。

    我瞪着他:“你要做什么?”

    他并没有答话,只是盯着我的脸。我知道我的脸还有点儿肿,回到东宫之后,永娘拿煮熟的鸡子替我滚了半晌,脸颊上仍旧有个红红的指印,消不下去。不过我也没吃亏,我那一巴掌肯定也把李承鄞的脸打肿了,因为当时我用尽了全力,震得我自己手掌都发麻了。

    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情绪,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谁打你?”

    我摸了摸脸颊,说道:“没事,我已经打回去了。”

    他执意追问:“是谁?”

    我问:“你问了干吗

    ?”

    他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去杀他。”

    我吓了一跳,他却又问:“你既然是太子妃,谁敢打你?是皇帝?是皇后?还是别的人?”

    我摇了摇头,说道:“你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他却问我:“你肯同我一起走么?”

    这个人真是个怪人,我摇了摇头,便要关上窗子,他伸手挡住窗扇,问我:“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我觉得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生气?”

    “三年前的事情,你难道不生气么?”

    我很认真地告诉他:“我真的不认识你,你不要再半夜到这里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这里是东宫,如果你被人发现,会被当成刺客乱箭射死的。”

    他傲然一笑:“东宫?就算是皇宫,我还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谁能奈我何?”

    我瞪着他,这人简直狂妄到了极点,不过以他的武功,我估计皇宫对他而言,还真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我叹了口气:“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就是来看看你。”他又问了一遍,“你肯同我一起走么?”

    我摇了摇头。

    他显得很生气,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你在这里过得一点儿也不快活,为什么不肯同我走?”

    “谁说我过得不快活了?再说你是谁,干吗要管我过得快不快活?”

    他伸出手来拉住我,我低喝:“放手!”阿渡抢上来,他只轻轻地挥一挥衣袖,阿渡便踉踉跄跄倒退数步,不等阿渡再次抢上来,他已经将我一拉,我只觉得身子一轻,已经如同纸鸢般被他扯出窗外。他轻功极佳,携着我好似御风而行,我只觉风声从耳畔不断掠过,不一会儿脚终于踏到实处,却是又凉又滑的琉璃瓦。他竟然将我掳到了东宫正殿的宝顶之上,这里是东宫地势最高的地方,放眼望去,沉沉宫阙,连绵的殿宇,斗拱飞檐,琉璃兽脊,全都静静地浸在墨海似的夜色中。

    我摔开他的手,却差点儿滑倒,只得怒目相向:“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却指着我们脚下的大片宫阙,说道:“小枫,你看看,你看看这里,这样高的墙,四面围着,就像一口不见天日的深井,怎么关得住你?”

    我很不喜欢他叫我的名字,总让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我说道:“那也不关你的事。”

    他说道:“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同我一起走?”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我是绝不会跟你走的,你别以为自己武功高,我要是吵嚷起来,惊动了羽林军,万箭齐发一样将你射成个刺猬。”

    他淡淡地一笑,说道:“你忘了我是谁么?我但有一剑在手,你就是把整个东宫的羽林军都叫出来,焉能奈何我半分?”

    我差点儿忘了,这个人狂傲到了极点。于是我灵机一动,大拍他的马屁:“你武功这么高,是不是天下无敌,从来都没有输给过别人?”

    他忽然笑了笑,说道:“你当真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么?三年前我比剑输给你。”

    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抖了抖:“你?输给我?”这话也太惊悚了,我半点儿武功都不会,他只要动一动小手指头,便可以将我掀翻在地,怎么会比剑时输给我?我连剑是怎么拿的都不太会。

    “是啊。”他气定神闲,似乎再坦然不过,“我们那次比剑,赌的便是终身。我输给你,我便要做你的丈夫,一生爱护你,怜惜你,陪伴你。”

    我嘴巴张得一定能吞下个鸡蛋,不由得问:“那次比剑如果是我输了呢?”

    “如果那次是你输了,你自然要嫁给我,让我一生爱护你,怜惜你,陪伴你。”

    我又抖了抖,大爷,玩人也不是这么玩儿的。

    他说道:“我可没有让着你,但你一出手就抢走了我的剑,那一次只好算我输给你。”

    我能抢走他的剑?打死我也不信啊!

    我快刀斩乱麻:“反正不管那次谁输谁赢,总之我不记得曾有过这回事,再说我也不认识你,就凭你一张嘴,我才不信呢。”

    他淡淡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对玉佩,说道:“你我约定终身的时候,曾将这对鸳鸯佩分为两半,我这里有一只鸳佩,你那里有一只鸯佩。我们本来约好,在六月十五月亮正圆的时候,我在玉门关外等你,我带你一同回我家去。”

    我瞧着他手中的玉佩,西凉本就多胡商,离产玉的和阗又不远,所以我见过的玉饰,何止千千万万。自从来了上京,东宫里的奇珍异宝无数,可是我见过所有的玉,似乎都没有这一对玉佩这般白腻,这般温润。上好的羊脂玉温腻如凝脂,在月色下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这对玉佩我没有见过。”我突然好奇起来,“你不是说我们约好了私奔,为什么后来没一起走?”

    他慢慢地垂下手去,忽然低声道:“是我对不住你。那日我突然有要紧事,所以没能去关外等你。等我赶到关外,离咱们约好的日子已经过去三天三夜,我到了约好的地方,只见这块玉佩落在沙砾之中,你早已经不知所踪……”

    我歪着脑袋瞧着他,他的样子倒真不像是说谎,尤其他说到失约之时,脸上的表情既沉痛又怅然,似乎说不出的懊悔。

    我觉得他说的这故事好生无趣:“既然是你失约在先,还有什么好说的,这故事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我从前真的不认识你,想必你是认错了人。”

    我转身看了看天色:“我要回去睡觉了。还有,你以后别来了,被人瞧见会给我惹麻烦,我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他凝视着我的脸,瞧了好一会儿,问我:“小枫,你是在怪我么?”

    “我才没闲工夫怪你呢!我真的不认识你。”

    他半晌不做声,最后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只鸣镝,对我说道:“你若是遇上危险,将这个弹到空中,我自然会来救你。”

    我有阿渡在身边,还会遇上什么危险?我不肯要他的鸣镝,他硬塞给我。仍旧将我轻轻一揽,不等我叫出声来,几个起落,已经落到了地上。他将我送回寝殿之中,不等我转身,他已经退出了数丈开外。来去无声,一瞬间便又退回殿顶的琉璃瓦上,远远瞧了我一眼,终于掉头而去。

    我把窗子关上,随手将鸣镝交给阿渡,我对阿渡说:“这个顾剑虽然武功绝世,可人却总是神神叨叨,硬说我从前认得他。如果我从前真的认得他,难道我自己会一点儿也不记得吗?”

    阿渡瞧着我,目光里满是温柔的怜悯,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我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床上,阿渡又不会说话,怎么能告诉我,这个顾剑到底是什么人。

    大概是今天晚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睡得不好,做起了乱梦。在梦里有人低低吹着筚篥,我想走近他,可是四处都是浓雾,我看不清吹筚篥人的脸,他就站在那里,离我很近,可是又很远。我心里明白,只走不近他。我徘徊在雾中,最后终于找到他,正待朝他狂喜地奔去,突然脚下一滑,跌落万丈深渊。

    绝望瞬间涌上,突然有人在半空接住了我,呼呼的风从耳边掠过,那人抱着我,缓缓地向下滑落……他救了我,他抱着我在夜风中旋转……旋转……慢慢地旋转……满天的星辰如雨点般落下来……天地间只有他凝视着我的双眼……

    那眼底只有我……

    我要醉了,我要醉去,被他这样抱在怀里,就是这个人啊……我知道他是我深深爱着,他也深深爱着我的人,只要有他在,我便是这般的安心。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曾经无数次地做过这个梦,但每次醒来,都只有怅然。因为我从来没有看清楚,梦里救我那个人的脸,我不知道他是谁,每当我做这样的梦时,我总想努力看清他的脸,但一次也没有成功过,这次也不例外。我翻了个身,发现我的枕头上放着一枝芬芳的花,犹带着清凉的露水。我吓了一跳,阿渡就睡在我床前,几乎没人可以避开她的耳目,除了那个顾剑。我连忙起来推开窗子,哪里还有穿白袍的身影,那个顾剑早就不知所踪。

    我把那枝花插到花瓶里,觉得心情好了一点儿,可是我的好心情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永娘很快来告诉我说,昨天李承鄞喝了一夜的酒,现在酩酊大醉,正在那里大闹。

    我真瞧不起这男人,要是我我才不闹呢,我会偷偷溜去看赵良娣,反正她还活着,总能想得到办法可以两个人继续在一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告诉永娘,不要管李承鄞,让他醉死好了。

    话虽然这样说,李承鄞一连三天,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到了第四天,终于生病了。

    他每次喝醉之后,总把所有宫人内官全都轰出殿外,不许他们接近。所以醉后受了风寒,起先不过是咽痛咳嗽,后来就发起高烧来。我住的地方同他隔着大半个东宫,消息又不灵通,等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病得很厉害了,但宫中还并不知情。

    “殿下不愿吃药,亦不愿让宫里知道。”永娘低声道,“殿下为了赵良娣的事情,还在同皇后娘娘怄气。”

    我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那他这样折腾自己,就算是替赵良娣报仇了吗?”

    永娘道:“殿下天性仁厚,又深得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宠爱,未免有些……”她不便说李承鄞的坏话,说到这里,只是欲语又止。

    我决定去看看李承鄞,省得他真的病死了,他病死了不打紧,我可不想做寡妇。

    李承鄞病得果然厉害,因为我走到他床前他都没发脾气,以往我一进他的寝殿,他就像见到老鼠似的要逐我出去。宫女替我掀开帐子,我见李承鄞脸上红得像煮熟的螃蟹似的,说到吃螃蟹,我还曾经闹过笑话,没到上京之前,我从来没见过螃蟹。第一年重九的时候宫中赐宴,其中有一味蒸蟹,我看着红彤彤的螃蟹根本不知道怎么下嘴。李承鄞为这件事刻薄我好久,一提起来就说我是连螃蟹都没见过的西凉女人。

    我伸手摸了摸李承鄞的额头,滚烫滚烫的。

    我又叫了几声:“李承鄞!”

    他也不应我。

    看来是真的烧昏了,他躺在那儿短促地喘着气,连嘴上都烧起了白色的碎皮。

    我正要抽回手,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也是滚烫滚烫的,像烧红了的铁块。他气息急促,却能听见含糊的声音:“娘……娘……”

    他并没有叫母后,从来没听见过他叫“娘”。皇后毕竟是皇后,他又是储君,两个人说话从来客客气气。现在想想皇后待他也同待我差不多,除了“平身”“赐座”“下去吧”,就是长篇大论引经据典地教训他。

    我觉得李承鄞也挺可怜的。

    做太子妃已经很烦人了,这也不让,那也不让,每年有无数项内廷的大典,穿着翟衣戴着凤冠整日下来常常累得腰酸背疼。其实皇后还特别照顾我,说我年纪小,又是从西凉嫁到上京,所以对我并不苛责。而做太子比做太子妃烦人一千倍一万倍,光那些书本儿我瞧着就头疼,李承鄞还要本本都能背。文要能诗会画,武要骑射俱佳,我想他小时候肯定没有我过得开心,学那么多东西,烦也烦死了。

    我抽不出来手,李承鄞握得太紧,这时候宫人端了药来,永娘亲自接过来,然后低声告诉我:“太子妃,药来了。”

    我只好叫:“李承鄞!起来吃药了!”

    李承鄞并不回答我,只是仍旧紧紧抓着我的手。永娘命人将床头垫了几个枕头,然后让内官将李承鄞扶起来,半倚半靠在那里。永娘拿着小玉勺喂他药,但他并不能张开嘴,喂一勺,倒有大半勺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去。

    我忍无可忍,说道:“我来。”

    我右手还被李承鄞握着,只得左手端着药碗,我回头叫阿渡:“捏住他鼻子。”阿渡依言上前,捏住李承鄞的鼻子,他被捏得出不来气,过了一会儿就张开嘴,我马上顺势把整碗药灌进他嘴里。他鼻子被捏,只能咕咚咕咚连吞几口,灌得太急,呛得直咳嗽起来,眼睛倒终于睁开了:“烫……好烫……”

    烫死也比病死好啊。

    我示意阿渡可以松手了,李承鄞还攥着我的手,不过他倒没多看我一眼,马上就又重新阖上眼睛,昏沉沉睡过去。

    永娘替我拿了绣墩来,让我坐在床前。我坐了一会儿,觉得很不舒服。因为胳膊老要伸着,我叫阿渡将绣墩搬走,然后自己一弯腰干脆坐在了脚踏上。这样不用佝偻着身子,舒服多了,可是李承鄞一直抓着我的手,我的胳膊都麻了。我试着往外抽手,我一动李承鄞就攥得更紧,阿渡“刷”地抽出刀,在李承鄞手腕上比划了一下,我连忙摇头,示意不可。如果砍他一刀,他父皇不立刻怒得发兵攻打西凉才怪。

    我开始想念赵良娣了,起码她在的时候,我不用照顾李承鄞,他就算病到糊涂,也不会抓着我的手不放。

    一个时辰后我的手臂已经麻木得完全没了知觉,我开始琢磨怎么把赵良娣弄出来,让她来当这个苦差。

    两个时辰后我半边身子都已经麻木得完全没了知觉,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小声叫永娘。她走上前来低头聆听我的吩咐,我期期艾艾地告诉她:“永娘……我要解手……”

    永娘马上道:“奴婢命人去取恭桶来。”

    她径直走出去,我都来不及叫住她。她已经吩咐内官们将围屏拢过来,然后所有人全退了出去,寝殿的门被关上了,我却痛苦地将脸皱成一团:“永娘……这可不行……”

    “奴婢侍候娘娘……”

    我要哭出来了:“不行!在这儿可不行!李承鄞还在这儿呢……”

    “太子殿下又不是外人……何况殿下睡着了。”永娘安慰我说,“再说殿下与太子妃是夫妻,所谓夫妻,同心同体……”

    我可不耐烦听她长篇大论,我真是忍无可忍了,可是要我在李承鄞面前,要我在一个男人面前……我要哭了,我真的要哭了……

    “永娘你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

    永娘左思右想,我又不断催促她,最后她也没能想出更好的法子来,而我实在忍不住了,只得连声道:“算了算了,就在这里吧,你替我挡一挡。”

    永娘侧着身子挡在我和李承鄞之间,不过因为李承鄞拉着我的手,她依着宫规又不能背对我和李承鄞,所以只挡住一小半。我心惊胆颤地解衣带,不停地探头去看李承鄞,阿渡替我帮忙解衣带,又帮我拉开裙子。

    我一共只会背三句诗,其中一句在裴照面前卖弄过,就是那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还有一句则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为什么我会背这句诗呢?因为当初学中原官话的时候,这句诗特别绕口,所以被我当绕口令来念,念来念去就背下来了。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果然……一身轻啊一身轻……真舒坦。

    正当我一身轻快不无得意,觉得自己能记住这么绕口的诗,简直非常了不起的时候,李承鄞突然微微一动,就睁开了眼睛。

    “啊!”

    我尖声大叫起来。

    阿渡顿时跳起来,“刷”一下就拔出刀,永娘被我这一叫也吓了一跳,但她已经被阿渡一把推开去,阿渡的金错刀已经架在了李承鄞的脖子上。我手忙脚乱一边拎着衣带裙子一边叫:“不要!阿渡别动!”

    我飞快地系着腰带,可是中原的衣裳啰里啰唆,我本来就不怎么会穿,平常又都是尚衣的宫女帮我穿衣,我一急就把腰带给系成了死结,顾不上许多马上拉住阿渡:“阿渡!不要!他就是吓了我一跳。”

    阿渡收回刀,李承鄞瞪着我,我瞪着李承鄞,他似乎还有点儿恍惚,目光呆滞,先是看后面的围屏,然后看呆若木鸡的永娘,然后看床前的恭桶,然后目光落在他还紧捏着的我的手,最后看着我腰里系得乱七八糟的那个死结,李承鄞的嘴角突然抽搐起来。

    我的脸啊……丢尽了!三年来不论吵架还是打架,我在李承鄞面前从来都没落过下风,可是今天我的脸真是丢尽了。我气愤到了极点,狠狠地道:“你要是敢笑,我马上叫阿渡一刀杀了你!”

    他的嘴角越抽越厉害,越抽越厉害,虽然我狠狠盯着他,可是他终于还是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开心极了,我还从来没见他这样笑过,整个寝殿都回荡着他的笑声。我又气又羞,夺过阿渡手里的刀。永娘惊呼了一声,我翻转刀用刀背砍向李承鄞:“你以为我不敢打你么?你以为你病了我就不敢打你?我告诉你,要不是怕你那个父皇发兵打我阿爹,我今天非砍死你不可!”

    永娘想要上前来拉我,但被阿渡拦住了,我虽然用的是刀背,不过砍在身上也非常痛。李承鄞挨了好几下,一反常态没有骂我,不过他也不吃亏,便来夺我的刀。我们两个在床上打作一团,我手中的金错刀寒光闪闪,劈出去呼呼有声,永娘急得直跳脚:“太子妃,太子妃,莫伤了太子殿下!殿下,殿下小心!”

    李承鄞用力想夺我的刀,我百忙中还叫阿渡:“把永娘架出去!”

    不把她弄走,这架没法打了。

    阿渡很快就把永娘弄走了,我头发都散了,头上的一枚金凤钗突然滑脱,勾住我的鬓发。就这么一分神的工夫,李承鄞已经把我的刀夺过去了。

    我勃然大怒,扑过去就想把刀夺回来。李承鄞一骨碌就爬起来站在床上,一手将刀举起来,他身量比我高出许多,我踮着脚也够不着,我跳起来想去抓那刀,他又换了只手,我再跳,他再换……我连跳四五次,次次都扑空,他反倒得意起来:“跳啊!再跳啊!”

    我大怒,看他只穿着黄绫睡袍,底下露出赤色的腰带,突然灵机一动,伸手扯住他的腰带就往外抽。这下李承鄞倒慌了:“你,你干什么?”一手就拉住腰带,我趁机飞起一脚踹在他膝盖上,这下子踹得很重,他腿一弯就倒下来了,我扑上去抓着他的手腕,就将刀重新夺了回来。

    这时候阿渡正巧回来了,一掀帘看到我正趴在李承鄞身上扯着他的腰带,阿渡的脸“刷”地一红,身形一晃又不见了。

    “阿渡!”

    我跳起来正要叫住她,李承鄞又伸手夺刀,我们两个扭成一团,从床上打到床下,没想到李承鄞这么能打架,以前我们偶尔也动手,但从来都是点到即止,通常还没开打就被人拉开了。今天算是前所未有,虽然他在病中,可男人就是男人,简直跟骆驼似的,力大无穷。我虽然很能打架,但吃亏在不能持久,时间一拖长就后继无力,最后一次李承鄞将刀夺了去,我使命掰着他的手,他只好松手将刀扔到一边,然后又飞起一脚将刀踹出老远,这下子我们谁都拿不到刀了。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李承鄞还扭着我的胳膊,我们像两只锁扭拧在地毯上。他额头上全是密密的汗珠,这下好了,打出这一身热汗,他的风寒马上就要好了。我们两个僵持着,他既不能放手,我也没力气挣扎。最后李承鄞看到我束胸襦裙系的带子,于是腾出一只手来扯那带子,我心中大急:“你要干吗?”

    他扯下带子胡乱地将我的手腕缠捆起来,我可真急了,怕他把我捆起来再打我,我叫起来:“喂!君子打架不记仇,你要敢折磨我,我可真叫阿渡来一刀砍死你!”

    “闭嘴!”

    “阿渡!”我大叫起来,“阿渡快来!”

    李承鄞估计还真有点儿怕我把阿渡叫来了,他可打不过阿渡。于是他扭头到处找东西,我估计他是想找东西堵住我的嘴,但床上地下都是一片凌乱,枕头被子散了一地,哪里能立时找着合适的东西?我虽然手被绑住了,可是腿还能动,在地上蹦得像条刚离水的鱼,趁机大叫:“阿渡!快来救我!阿渡!”

    李承鄞急了,扑过来一手将我抓起来,就用他的嘴堵住了我的嘴。

    我懵了。

    他身上有汗气,有沉水香的气味,有药气,还有不知道是什么气味,他的嘴巴软软的,热热的,像是刚烤好的双拼鸳鸯炙,可是比鸳鸯炙还要软,我懵了,真懵了。眼睛瞪得大大的,视野里头全是李承鄞一张脸,不,全是他的眼珠子。

    我们互相瞪着对方。

    我觉得,我把呼气都给忘了,就傻瞪着他了。

    他似乎也把呼气给忘了,就傻瞪着我了。

    最后我将嘴一张,正要大叫,他却胳膊一紧,将我搂得更近,我嘴一张开,他的舌头竟然跑进来了。

    太恶心了!

    我浑身的鸡皮疙瘩全冒出来了,汗毛也全竖起来了,他竟然啃我嘴巴啊啊啊啊啊啊!那是我的嘴!又不是猪蹄!又不是烧鸡!又不是鸭腿!他竟然抱着我啃得津津有味……他一边啃我的嘴巴,一边还摸我的衣服,幸好我腰里是个死结,要不我的胸带被他扯开了,现在再连裙子都要被他扯开,我可不用活了。

    太!悲!愤!了!

    我死命地咬了他一口,然后弓起腿来,狠狠踹了他一脚!

    他被我踹到了一边,倒没有再动弹。我跳起来,飞快地冲过去背蹲下捡起阿渡的刀,然后掉过刀刃三下两下割断捆我手的带子,我拿起刀子架在他脖子上:“李承鄞!我今天跟你拼了!”

    李承鄞懒洋洋地瞧了我一眼,又低头瞧了瞧那把刀,我将刀再逼近了几分,威胁他:“今天的事不准你说出去,不然我晚上就叫阿渡来杀了你!”

    李承鄞撑着手坐在那里,就像脖子上根本没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刃似的,突然变得无赖起来:“今天的什么事——不准我说出去?”

    “你亲我的事,还有……还有……哼!反正今天的事情统统不准你说出去!不然我现在就一刀杀了你!”

    他反倒将脖子往刀锋上又凑了凑:“那你现在就杀啊……你这是谋杀亲夫!还有,你要是真敢动我一根汗毛,我父皇马上就会发兵,去打你们西凉!”

    太!无!赖!了!

    我气得一时拿不定主意,犹豫到底是真捅他一刀,还是晚上叫阿渡来教训他。

    “不过……”他说,“也许我心情好……就不会将今天的事告诉别人。”

    我警惕地看着他:“那你要怎么样才心情好?”

    李承鄞摸着下巴:“我想想……”

    我恶狠狠地道:“有什么好想的!反正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说出去,我马上让阿渡一刀砍死你!”

    “除非你亲我!”

    “什么?”

    “你亲我我就不告诉别人。”

    我狐疑地瞧着他,今天的李承鄞简直太不像李承鄞了,从前我们说不到三句话就吵架,李承鄞就是可恨可恨可恨……但今天是无赖无赖无赖。

    我心一横,决定豁出去了:“你说话算数?”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好吧,我把刀放下,闭上眼睛狠狠在他脸上咬了一下,直咬出了一个牙印儿,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亲完这一下,正打算拿起刀子走人,他伸手就将我拉回去,一拉就拉到他怀里去。

    竟然又啃我嘴巴啊啊啊啊啊啊!

    他啃了好久才放开我,我被他啃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唇上火辣辣的,这家伙肯定把我的嘴巴啃肿了!

    他伸出手指,摸了摸我的嘴唇,说道:“这样才叫亲,知道么?”

    我真的很想给他一刀,如果不是担心两国交战,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白骨如山……于是硬生生忍住,咧了咧嘴:“谢谢你教我!”

    “不用谢。”他无赖到底了,“现在你会了,该你亲我了。”

    “刚刚不是亲过!”我气得跳起来,“说话不算数!”

    “刚刚是我亲你,不是你亲我。”

    为了两国和平,忍了!

    我揪着他的衣襟学着他的样子狠狠将他的嘴巴啃起来,鸡大腿鸡大腿鸡大腿……就当是啃鸡大腿好了!我啃!我啃!我啃啃啃!

    终于啃完一撒手,发现他从脖子到耳朵根全是红的,连眼睛里都泛着血丝,呼吸也急促起来。

    “你又发烧?”

    “没有!”他断然否认,“你可以走了。”

    我整理好衣服,又拢了拢头发,拿着刀,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外头什么人都没有,我一直走回自己的寝殿,才看到宫娥们。她们见了我,个个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竟然都差点儿忘了向我行礼。要知道她们全是永娘挑出来的,个个都像永娘一样,时时刻刻把规矩记得牢牢的。

    我照了照镜子,才晓得她们为什么这样子。

    简直像鬼一样啊……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嘴巴还肿着,李承鄞那个混蛋,果然把我的嘴都给啃肿了。宫人们围上来给我换衣服,重新替我梳头,幸好没人敢问我到底发生什么事,若是让她们知道,我就不用在东宫里混下去了。正当我悻悻的时候,门外突然有人通传,说是李承鄞遣了小黄门给我送东西来。这事很稀罕,她们也都晓得李承鄞不喜欢我,从来没派人送东西给我。

    我只觉得诡异,平常跟李承鄞吵架,他好几天都不会理我,今天我们狠狠打了一架,他竟然还派人送东西给我,这也太诡异了。

    不过我也不会怕李承鄞。所以我就说:“那叫他进来吧。”

    遣来的小黄门捧着一只托盘,盘上盖着红绫,我也看不出来下面是什么。小黄门因为受李承鄞差遣,所以一副宣旨的派头,站在那里,一本正经地道:“殿下说,一时性急扯坏了太子妃的衣带,很是过意不去,所以特意赔给太子妃一对鸳鸯绦。殿下说,本来应当亲自替太子妃系上,不过适才太累了,又出了汗,怕再伤风,所以就不过来了。殿下还说,今日之事他绝不会告诉旁人的,请太子妃放心。”

    我只差没被气晕过去。宫人们有的眼睛望着天,有的望着地毯,有的死命咬着嘴角,有的紧紧绷着脸,有的大约实在忍不住要笑,所以脸上的皮肉都扭曲了……总之没一个人看我,个个都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李承鄞算你狠!你这叫不告诉别人么?你这只差没有诏告天下了!还故意说得这样……这样暧昧不堪!叫所有人不想歪都难!

    我连牙都咬酸了,才挤出一个笑:“臣妾谢殿下。”

    小黄门这才毕恭毕敬地跪下对我行礼,将那只托盘高举过头顶。我也不叫人,伸手就掀开红绫,里面果然是一对刺绣精美的鸳鸯绦,喜气洋洋盘成同心模样,我一阵怒火攻心,差点儿没被气晕过去。身侧的宫女早就碎步上前,替我接过那托盘去。

    我就知道李承鄞不会让我有好日子过,但我也没想到他这么狠,竟然会用这样下三滥的招数。黄昏时分阿渡终于回来了,她还带回了永娘。永娘回来后还没半盏茶的工夫,就有人嘴快告诉她鸳鸯绦的事情,永娘不敢问我什么,可是禁不住眉开眼笑,看到我嘴巴肿着,还命人给我的晚膳备了汤。我敢说现在整个东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衣衫不整披头散发从李承鄞的寝殿出来,连衣带都不知弄到哪里去了,然后李承鄞还送给我一对鸳鸯绦。

    鸳鸯绦,我想想这三个字都直起鸡皮疙瘩。李承鄞送我三尺白绫我都不觉得稀奇,他竟然送我鸳鸯绦,这明显是个大大的阴谋。

    可是东宫其他人不这样想,尤其是侍候我的那些宫人们,现在她们一个个扬眉吐气,认为我终于收服了李承鄞。

    “殿下可算是回心转意了,阿弥陀佛!”

    “赵庶人一定是对殿下施了蛊术,你看赵庶人被关起来,殿下就对太子妃娘娘好起来了。”

    “是啊!咱们娘娘生得这般美貌,不得殿下眷顾,简直是天理不容!”

    “你没有瞧见娘娘看到鸳鸯绦的样子,脸都红了,好生害羞呢……”

    “啊呀,要是我我也害羞呀,殿下真是大胆……光天化日竟然派人送给娘娘这个……”

    “还有更胆大的呢……你没有看到娘娘回来的时候,披头散发,连衣裳都被撕破了……可见殿下好生……好生急切……嘻嘻……”

    ……

    我一骨碌爬起来,听守夜的宫娥窃窃私语,只想大吼一声告诉她们,这不是事实不是事实!我脸红是因为气的!衣裳撕破是因为打架!总之压根儿就不是她们想像的那样子!

    李承鄞又不是真的喜欢我,他就是存心要让我背黑锅。

    没想到李承鄞不仅存心让我背黑锅,更是存心嫁祸。

    第三天的时候皇后就把我叫进宫去,我向她行礼之后,她没有像往日那样命人搀扶我,更没有说赐座。皇后坐在御座之上,自顾自说了一大篇话。虽然话仍旧说得客客气气,可是我也听出了她是在训我。

    我只好跪在地上听训。

    这还是从来没有的事情,从前偶尔她也训我,通常是因为我做了过分的事情,比如在大典上忘了宫规,或者祭祖的时候不小心说了不吉利的话。可是这样让我跪在这里挨训,还是头一遭。

    她最开始是引用《女训》《女诫》,后来则是引用本朝著名的贤后章慧皇后的事迹,总之文绉绉一口气说了一大篇,听得我直发闷,连膝盖都跪酸软了,也不敢伸手揉一揉。其实她都知道我听不懂她真正的意思,果然,这一大篇冠冕堂皇的话说完,皇后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你是太子妃,东宫的正室,为天下表率。鄞儿年轻胡闹,你应该从旁规劝,怎么还能由着他胡闹?便不说我们皇家,寻常人家妻子的本分,也应懂得矜持……”

    我终于听出一点儿味儿来,忍不住分辩:“不是的,是他……”

    皇后淡淡地瞧了我一眼,打断我的话:“我知道是他胡闹,可是他还在病中,你就不懂得拒绝么?万一病后失调,闹出大病来,那可怎么得了?你将来要当皇后,要统率六宫,要做中宫的楷模,你这样子,将来叫别人如何服气?”

    我又气又羞,只差要挖个地洞钻进去。皇后简直是在骂我不要脸了,知道李承鄞病了还……还……那个……那个……可是天晓得!我们根本没那个……没有!

    我太冤了,我简直要被冤死了!

    皇后看我窘得快哭了,大约也觉得训得够了,说道:“起来吧!我是为了你好,你知道传出去有多难听,年轻夫妻行迹亲密是应该的,可是也要看看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咱们中原可不比西凉,随便一句话都跟刀子似的,尤其在宫里,流言蜚语能杀人哪。”

    我眼圈都红了:“这太子妃我做不好,我不做了。”

    皇后就像没听见似的,只吩咐永娘:“好好照看太子妃,还有,太子最近病着,太子妃年轻,事务又多,不要让她侍候太子汤药。让太子妃把《女训》抄十遍吧。”

    我气得肺都要炸了,这把我当狐狸精在防呢!我总算明白过来,李承鄞设下这个圈套,就是为了让我钻进来。

    什么鸳鸯绦,简直比白绫子还要命,《女训》又要抄十遍,这不得要了我的命!

    一回到东宫,我就想提刀去跟李承鄞拼命,竟然敢算计我,活腻了他!可是永娘守着我寸步不离,安排宫女替我磨墨铺纸,我只得含愤开始抄《女训》,中原的字本来就好生难写,每写一个字,我就在心里把李承鄞骂上一遍。抄了三五行之时,我早已经将李承鄞在心里骂过数百遍了。

    晚上的时候,好容易熬到夜深人静,我悄悄披衣服起来,阿渡听到我起床,也不解地坐起来,我低声道:“阿渡,把你的刀给我。”

    阿渡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还是把她的金错刀递给了我,我悄悄地将刀藏在衣下,然后将寝衣外头套上一件披帛。没有阿渡,我是绕不开卫戍东宫的羽林军的,所以我带着阿渡一起,蹑手蹑脚推开寝殿侧门,然后穿过廊桥,往李承鄞住的寝殿去。刚上了廊桥,阿渡忽然顿了一下。

    原来永娘正好拿着熏炉走过来,我们这一下子,正让她撞个正着。

    这也太不凑巧了,我忘了今夜是十五,永娘总要在这个时候拜月神。我正琢磨要不要让阿渡打昏她,或者她会不会大叫,引来羽林军,将我们押回去。

    谁知永娘瞧见我们两个,先是呆了一呆,然后竟然回头瞧了瞧我们要去的方向,那里是李承鄞的寝殿,隐隐绰绰亮着灯。

    我趁机便要回头使眼色给阿渡,想让她拿下永娘。我的眼色还没使出去,谁知永娘只轻轻叹了口气,便提着熏炉,默不做声径直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了。

    我纳闷得半死,永娘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对我道:“夜里风凉,太子妃瞧瞧殿下便回转来吧,不要着了凉。”

    我一阵气闷,合着她以为我是去私会李承鄞!

    这……这……这……

    算了!

    我愤然带着阿渡直奔李承鄞的寝殿,一日不揍他个满地找牙,一日就难雪这陷害之耻。

    到了寝殿的墙外,阿渡拉着我轻轻跃上墙头,我们还没有在墙头站稳,忽然听到一声大喝:“有刺客!”只闻利器破空弓弦震动,我怔了一下,已经有无数支箭簇朝着我们直射过来,便如铺天盖地的蝗雨似的。四周灯笼火炬全都呼啦一下子亮起来,阿渡挡在我面前打落好些乱箭,她挡不了太久,我一急就想转身跳墙回去,省得阿渡为我受伤,谁知脚下一滑,便从高墙上笔直跌落下去。

    好高的墙!

    只听呼呼的风声从耳边掠过……这下……这下可要摔成肉泥了。

    我仰面往下跌落,还能看到阿渡惊慌失措的脸。她飞身扑下来便想要抓住我,在她身后则是漆黑的天幕,点点的星辰像是碎碎的白芝麻,飞快地越退越远,而月亮瞬息被殿角遮住,看不见了……

    我想阿渡是抓不住我了,我跌得太急太快,就在我绝望的时候,突然有人揽住我的腰,我的跌势顿时一缓,那人旋过身子,将我整个人都接住了。我的发髻被夜风吹得散开来,所以乱发全拂在我的脸上,我只能看见他银甲上的光,反射着火炬的红焰,一掠而过,像是在银甲上绽开小小的花。那些小小的火花映进他的眼底,而他的眼睛正专注地看着我。

    我梦想过无数次的梦境啊……英雄救美,他抱着我在夜风中旋转……旋转……慢慢地旋转……满天的星辰如雨点般落下来……天地间只有他凝视着我的双眼……

    那眼底只有我……

    我要醉了,我要醉去,被他这样抱在怀里,就是我梦里的那个人啊……

    “太子妃!”

    我的脚落在了地上,我如梦初醒般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他一身银甲,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他就是那个人么?那个一次次出现在我的梦境中,一次次将我救出险境的盖世英雄?

    裴照躬身向我行着礼,四面的箭早都停了。他将我放在地上,我这才发现我还死死拉着他的胳膊。阿渡抢上来拉着我的手,仔细察看我身上有没有受伤,我很尴尬。我梦中的英雄难道是裴照?可是……为什么我自己不知道呢?不过裴照真的是很帅啊,武功又好,可是,怎么会是他呢?我耳根发热,又瞧了他一眼。

    今天晚上真是出师不利,先遇上永娘,然后又遇上裴照。

    裴照将手一挥,那些引弓持刀的羽林军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只得言不由衷地夸赞:“裴将军真是用兵如神……”

    “请太子妃恕末将惊驾之罪。”裴照拱手为礼,“末将未料到太子妃会逾墙而来,请太子妃恕罪。”

    “这不怪你,谁让我和阿渡是翻墙进来的,你把我们当成刺客也不稀奇。”

    “不知太子妃夤夜来此,所为何事?”

    我可没有那么傻,傻到告诉他我是来跟李承鄞算账的。所以我打了个哈哈:“我来干什么,可不能告诉你。”

    裴照的表情还是那样,他低头说了个“是”。

    我大摇大摆,带着阿渡就往前走,裴照忽然又叫了我一声:“太子妃。”

    “什么?”

    “太子殿下的寝殿,不是往那边,应该是往这边。”

    我恼羞成怒,狠狠瞪了他一眼,但他依旧恭敬地立在那里,似乎丝毫没有看到我的白眼。我也只好转过身来,依着他指的正确的路走去。

    终于到了李承鄞寝殿之外,我命令阿渡:“你守在门口,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阿渡点点头,做了个手势,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叫我放心。

    我进了寝殿,值夜的宫娥还没有睡,她们在灯下拼字谜玩,我悄悄地从她们身后蹑手蹑脚走过,没人发现我。我溜进了内殿。

    内殿角落里点着灯,影影绰绰的烛光朦胧印在帐幔之上,像是水波一般轻轻漾动。我屏息静气悄悄走到床前,慢慢掀起帐子,小心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突然“呼”的一声,我本能地将脸一偏,寒风紧贴着我的脸掠过,那劲道刮得我脸颊隐隐生疼。还没等我叫出声来,天旋地转,我已经被牢牢按在了床上,一道冰冷的锋刃紧贴着我的喉咙,只怕下一刻这东西就会割开我的喉管,我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看着李承鄞,黑暗中他的脸庞有种异样的刚毅,简直完全像另外一个人似的。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我做梦也没想过李承鄞会随身带着刀,连睡在床上也会这样警醒。

    “是你?”

    李承鄞收起了刀子,整个人似乎又变回我熟悉的那个样子,懒洋洋地问我:“你大半夜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呃……不干什么。”我总不能说我是来把他绑成大粽子狠揍一顿出气然后以报陷害之仇的吧。

    他似笑非笑,瞥了我一眼:“哦,我知道了,你是想我了,所以来瞧瞧我,对不对?”

    我这一气,马上想起来他是怎么用鸳鸯绦来陷害我的,害得我被皇后骂,还要抄书。抄书!我最讨厌抄书了!我“刷”一下子就拔出藏在衣下的刀,咬牙切齿:“你猜对了,我可想你了!”

    他丝毫没有惧色,反倒低声笑起来:“原来你们西凉的女人,都是拿刀子想人的!”

    “少废话!”我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把你的刀给我。”

    他往前凑了凑:“你叫我给你,我就要给你啊?”

    “别过……唔……”我后头的话全被迫吞下肚去,因为他竟然将我肩膀一揽,没等我反应过来,又啃我嘴巴!

    太……太过分了!

    这次他啃得慢条斯理,就像吃螃蟹似的,我见过李承鄞吃螃蟹,简直堪称一绝。他吃完螃蟹所有的碎壳还可以重新拼出一只螃蟹来,简直比中原姑娘拿细丝绣花的功夫还要厉害。我拿着刀在他背后直比划,就是狠不下心插他一刀。倒不是怕别的,就是怕打仗,阿爹老了,若是再跟中原打一仗,阿爹只怕赢不了,西凉也只怕赢不了。我忍……我忍……他啃了一会儿嘴巴,终于放开,我还没松口气,结果他又开始啃我脖子,完了完了,他一定是打算真把我当螃蟹慢慢吃掉,我脖子被他啃得又痛又痒,说不出的难受。他又慢条斯理,开始啃我的耳朵,这下子可要命了,我最怕人呵我痒痒。他一在我耳朵底下出气,我只差没笑抽过去,全身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连刀子都被他抽走了。他把刀子扔到一边,然后又重新啃我的嘴巴。

    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了,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已经跑到我衣服底下去了,而且就掐在我的腰上,我被他掐得动弹不得,情急之下大叫:“你!你!放手!不放手我叫阿渡了!”

    李承鄞笑着说:“那你叫啊!你哪怕把整个东宫的人都叫来,我也不介意,反正是你自己半夜跑到我床上来。”

    我气得只差没晕过去,简直太太太可恨了!什么话到了他嘴里就格外难听。什么叫跑到他床上来,我……我……我这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么?

    就在我想恶狠狠给他一刀的时候,突然一道劲风从帐外直插而入,电光石火的瞬间,李承鄞仓促将我狠狠一推,我被推到了床角,这才看清原来竟然是柄长剑。他因为急着要将我推开,自己没能躲过去,这一剑正正穿过他的右胸。我尖声大叫,阿渡已经冲进来,刺客拔剑又朝李承鄞刺去,阿渡的刀早给了我,情急之下拿起桌上的烛台,便朝刺客掷去。阿渡的臂力了得,那烛台便如长叉一般带着劲风劈空而去,刺客闪避了一下,我已经大叫起来:“快来人啊!有刺客!”

    值宿的羽林军破门而入,阿渡与刺客缠斗起来,寝殿外到处传来呼喝声,庭院里沸腾起来,更多的人涌进来,刺客见机不妙越窗而出,阿渡跟着追出去。我扶着李承鄞,他半边身子全是鲜血,伤口还不断有血汩汩涌出。我又急又怕,他却问我:“有没有伤着你……”一句话没有说完,却又喷出一口血来,那血溅在我的衣襟之上,我顿时流下眼泪来,叫着他的名字:“李承鄞!”

    我一直很讨厌李承鄞,却从来没想过要他死。

    我惶然拉着他的手,他嘴角全是血,可是却笑了笑:“我可从来没瞧见过你哭……你莫不是怕……怕当小寡妇……”

    这个时候他竟然还在说笑,我眼泪涌出来更多了,只顾手忙脚乱想要按住他的伤口,可是哪里按得住,血从我指缝里直往外冒,那些血温温的,腻腻的,流了这么多血,我真的害怕极了。许多宫娥闻声涌进来,还有人一看到血,就尖叫着昏死过去,殿中顿时乱成一团。我听到裴照在外头大声发号施令,然后他就直闯进来,我见到他像见到救星一般:“裴将军!”

    裴照一看这情形,马上叫人:“快去传御医!”

    然后他冲上前来,伸指封住李承鄞伤口周围的穴道。他见我仍紧紧抱着李承鄞,说道:“太子妃,请放开殿下,末将好察看殿下的伤势。”

    我已经六神无主,裴照却这样镇定,镇定得让我觉得安心,我放开李承鄞,裴照解开李承鄞的衣衫,然后皱了皱眉。我不知道他皱眉是什么意思,可是没一会儿我就知道了,因为御医很快赶来,然后几乎半个太医院都被搬到了东宫。宫里也得到了讯息,夤夜开了东门,皇帝和皇后微服简驾亲自赶来探视。

    我听到御医对皇帝说:“伤口太深,请陛下恕臣等愚昧无能,只怕……只怕……殿下这伤……极为凶险……”

    皇后已经垂下泪来,她哭起来也是无声无息的,就是不断拿手绢擦着眼泪。皇帝的脸色很难看,我倒不哭了,我要等阿渡回来。

    裴照已经派了很多人去追刺客,也不知道追上了没有,我不仅担心李承鄞,我也担心阿渡。

    到了天明时分,阿渡终于回来了,她受了很重的伤,是被裴照的人抬回来的。我叫着阿渡的名字,她只微微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她想抬起她的手来,可是终究没有力气,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她看着我的衣襟。

    我衣襟上全是血,都是李承鄞的血。我懂得阿渡的意思,我握住她的手,含着眼泪告诉她:“我没事。”

    阿渡似乎松了口气,她把一个硬硬的东西塞进我手里,然后就昏了过去。

    我又痛又悔又恨。

    李承鄞在我面前被刺客所伤,他推开我,我眼睁睁看着那柄长剑刺入他体内。现在,那个人又伤了阿渡。

    都是我不好,我来之前叫阿渡把刀给了我,阿渡连刀都没带,就去追那个刺客。

    一直就跟着我的阿渡,拿命来护着我的阿渡。

    总是我对不住她,总是我闯祸,让她替我受苦。

    我痛哭了一场。

    没有人来劝我,东宫已经乱了套,所有人全在关切李承鄞的伤势,他伤得很重,就快要死了。阿渡快要死了,李承鄞,我的丈夫,也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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