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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慕天像一根石柱般,挺立在那儿,一瞬也不瞬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乍一相见的那份激动,如同有个轰雷在他体内炸开,把他炸成了几千几万的碎片。好长一段时间,这些碎片才又重新聚拢,他也才重新有了视觉和模糊的意识。梦竹的憔悴、苍白、瘦弱、枯瘠……几乎已使他不能辨认。不过,透过那对燃烧着的大眼睛,他依稀看到嘉陵江畔的那个女孩:垂着两条乌黑的大发辫,闪动着一对秋水般的明眸,容光焕发地追寻着欢笑和美梦,他眨眨眼睛,嘉陵江畔的女孩消失,眼前站着的又是那僬悴而苍白的女人——梦竹!这就是梦竹?时间何等残忍地在她身上辗轧过,竟然留下如此多的痕迹!但,辗轧着她的仅仅是时间吗?还有没有别的东西?感情的负荷,生活的担子……种种种种!昔日的梦竹已经不存,他几乎看到自己手上的血迹,他是那个谋杀者,不见血的谋杀!他闭上眼睛,靠在门槛上,他已经杀死了梦竹!杀死了当年那个梦竹!

    再张开眼睛,梦竹的影子在水雾中晃动,头发、面颊……都那么朦朦胧胧,只有那对眼睛却如两道刀光,冷冰冰地刺向他的心灵深处!她的背脊慢慢地挺直了,和当年一样,她那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倔强的心!看到她带着满身心的创伤,去挺直她那小小的脊梁,何慕天心为之碎,而肠为之摧。忍不住地,他低低地、祈求似的喊了一声:

    “梦竹!”

    梦竹全心悸动,这一声呼唤距离她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是从何处传来?这个叫她的人是谁?何慕天?哪一个何慕天?以前的何慕天?现在的何慕天?梦里的何慕天?爱着的何慕天?恨着的何慕天?阴魂不散的何慕天!!她昂了昂头,吸了一口气,用生硬得不像是自己的声调,冷而僵地说:“你要什么?你来干什么?”

    “梦竹,”何慕天勉强维持着不稳定的声音,“你——能不能——和我谈谈?”

    梦竹回头看了看拉拢着的那两扇纸门,晓彤在里面!她的女儿,她和何慕天的女儿!无论如何,她不能让晓彤知道她与何慕天的关系!无论如何,这一段罪恶的历史必须保密!防御及卫护的本能使她警觉,她以充满敌意的眼光瞪着何慕天,血液在她体内迅速地运行着。也好!和他谈谈!把这多年的账算算清楚!将近二十年的债也该有个总结算!也好!谈就谈吧!你陷害了我还不够?又让你的内侄来招惹晓彤?谈吧!如果你还有一丝良心,看你能说出什么来?她毅然地挺了挺胸,随便地拢了一下头发,决心似的说:

    “好,但不能在这儿谈!”

    何慕天点了点头。

    “出去找个地方坐坐如何?”

    梦竹走到纸门边,拉开一条小缝,向里面看了看,晓彤和衣侧卧在床上,正像梦竹所猜测的,在过度的疲倦和伤心下,昏昏然地睡着了。枕上泪痕未干,睫毛上依然湿润。她拉好了纸门,回过身来,和何慕天走出了大门,把大门关好了,她看了何慕天一眼,冷冷地问:

    “魏如峰给你的住址吗?”

    “不!”何慕天说,“是王孝城。”

    梦竹不再说话,她和何慕天的见面所引起的激动仍未平息,心脏始终在猛烈地跳动着,脑子里的思想像走马灯般飞快地旋转。每一秒钟:过去、现在、未来!未来、过去、现在!不知有几千万种纷纷杂杂的念头在脑海中同时出现,她必须用她的全心去整理自己紊乱的心绪,平定那份烧灼着她的愤怒的激情。何慕天也默默不语,从他急促的呼吸声,可以辨出他的紧张和激动,决不亚于梦竹,而且还比梦竹更多出一份惶惑和慌乱的情绪。

    走出了巷口,何慕天挥手叫住了一辆计程车。近来,他自己的车子早已成了霜霜的私用车,没有他的份儿,他出门反倒都坐计程车。梦竹沉默地坐进了车子,她并不关心车行的方向,只紧张地在脑子里安排着要和他“谈”的话,可是,脑子里塞满的是那样的一堆乱麻,她怎么都无法整理出一个头绪来。车子停了,她下了车,发现自己停在一个深宅大院的前面,高高的围墙和堂皇的大门,和她示威似的耸立着,她愕然地问:

    “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家。”何慕天说。

    他的家?许许多多年以前,她也曾停在他家的门前!也有着高高的围墙和堂皇的大门,所不同的,那是昆明!这是台北!那时,她怀着一个美梦!现在,她怀着一个碎梦!所相同的,他的豪华如故!她的寒伧也如故!那时,他主宰着她的命运,现在,他又主宰了她的命运!她凝视着何慕天的侧影:依然那样漂亮,依然有着深湛的眼睛和哲人的风度!想必,这些年来,他的生活美满幸福,而她呢?她咬紧嘴唇,血液向脑子里涌去,在这一瞬间,她又看到了当日在他家受了羞辱而跑出来,踅踅于寒风瑟瑟的街头,无处可归的自己!

    门开了,何慕天收起了钥匙。月光下,呈现在梦竹眼前的,是通向车房的水泥道路,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五彩缤纷的花坛,以及水珠四泻的小喷水池。何慕天让在一边,带着几分不自然,轻轻地说:

    “进来吧,我想还是在家里谈比较好些。”根据他的经验,霜霜出去了就不会早归,魏如峰也不在家,真正能够安安静静谈一谈的地方,恐怕还是家里。

    梦竹跨了进去,走进客厅,阿金迎了出来,诧异地望着梦竹,奇怪着主人怎么会带进这样一个衣着随便的女客!何慕天对阿金挥了挥手,说:

    “泡两杯茶送到我房间里来,告诉任何人不要来打搅,有客来就回说不在家!”阿金更加诧异了,何慕天在自己房间中待客就不常见,待一位女客就更是绝无仅有的事!何况,看何慕天的神情,这位女客的身份似乎不大寻常!她好奇地看了梦竹一眼,不敢多说什么,泡了两杯茶,送进何慕天的房里,就默默地退了出去。

    何慕天关好了房门,走到桌子旁边,梦竹正坐在桌前。一时间,两人面面相对,都有种奇妙的紧张和尴尬。何慕天取出了烟,掏出打火机,手指是颤抖的,一连好几下,才把打火机打着,燃着了烟,他深吸了一口,在扩散的烟雾中,望着梦竹憔悴的脸庞,他再一次觉得泪眼迷蒙而喉中哽塞。

    时间不知道溜走了多久,两个人一直沉默着,谁也无法开口,何慕天迫切地想打破那份硬僵僵的空气。但,心脏跳得那么迅速,情绪又那样纷乱,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能说什么。墙上挂着的一架德国咕咕钟突然叫了起来,两人似乎都吃了一惊,沉默不能再继续保持了。仓猝中,何慕天笨拙地开了口: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这句话才出口,何慕天就发现了自己的愚笨和错误!这算什么“开场白”?这些年过得怎样?还需要问吗?果然,梦竹嘴边掠过了一丝冷笑,那两道眼光更加森冷而锐利地投向了他,这眼光里不止森冷和锐利——还糅和着仇恨,一种深切而固执的仇恨。

    “哼!”梦竹哼了一声,用何慕天完全陌生的一种口气,疏远、冷漠、而又尖刻地说,“这些年吗?该托您的福,何先生。”

    何慕天眼前黑了一下,他迅速地车转身子,走到窗子前面去,他必须压制自己的激动,四十几岁的人了,为什么还这样的不能冷静?但,梦竹的语气和用字打倒了他!“托您的福,何先生。”多么尖酸和残酷!咬住嘴唇,他靠在窗子上,用手抓住窗棂,希望冷风能使他烧灼着的心情平静下去。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梦竹又冷冷地说了一句。

    “梦竹!”他陡地爆发了,浑身奔窜的激情使他失去最后的控制力量,梦竹这句话更像一根尖锐的针刺,深深地刺痛了他。把烟蒂抛向窗外,他情绪激动地喊,“梦竹!请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好不好?我们能不能平心静气地谈一谈——”

    “你希望我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梦竹微仰着头问,充分地带着挑战的味道,“我的语气怎么不对了?不够客气吗?风度不好吗?用字不够优雅吗?不合你这上流社会的谈话标准吗?还是……”

    “梦竹!”何慕天绝望地摇摇头,才要说话,梦竹又冷冷地打断了他:

    “你错了,何先生,你应该称呼我作杨太太,难道你不知道我已经结了婚?”

    何慕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燃起一支烟,猛烈地吸了几口,轻轻地说:

    “我知道你在恨我,这样的情绪下,我们可能根本无法谈话。”

    “恨你?”梦竹冷笑了,往日的创痕,十几年的隐痛,在她内心同时汹涌而来。“恨你?何先生,你估高你自己的力量了,”她沉下了脸,狠狠地说,“你不值得人爱,也不值得人恨!在社会上,你是个垃圾,在感情上,你是个骗子,在人群中,你是个衣冠禽兽!我不恨你,何慕天,我轻视你!”

    何慕天把烟从嘴边取下,眼睛直视着梦竹,后者苍白樵悴的面庞上,仍然散放着*而圣洁的光辉。那些句子,那些指责,虽然冷酷无情到极点,却有着正义凛然的力量。一瞬间,他觉得梦竹变得无比无比地高大,而他却无比无比地寒伧!他曾想把以往的事加以解释,可是,面对着梦竹的脸,听着她的指责,他忽然觉得那些解释都是多余!“在社会上,你是个垃圾,在感情上,你是个骗子,在人群中,你是个衣冠禽兽!”对吗?虽然过分,却也有一两分对!在社会上,他昏昏噩噩地倾轧于商场中,混出一份财产,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事实上还不如当公务员的杨明远!他不知道自己对社会有何贡献……算了,问题想得太远,反正,梦竹是对的。他不值得人爱,也不值得人恨!

    “好,梦竹,”他低声说,“总算听到你几句心里的话!过去的事情,我也不想再谈了。只向你请求一件事。”

    梦竹凝视着何慕天,他那种低声下气的语调打动了她。不申辩,不解释,不争吵。她刻薄的责骂,只换得他苍凉沉痛的眼色。是的,何慕天已不是往日那个何慕天了,他成熟、稳重,而深沉。

    “请求?”她下意识地重复着他的话。

    “是的,梦竹,我请求你允许晓彤和如峰的婚事。”何慕天恳切地说。梦竹震动了!晓彤和如峰!他请求!他有什么资格请求?挺起了脊梁,她像只凶猛的母狮般,坚决而果断地说:

    “不!”

    “梦竹,”何慕天的声音悲凉而凄楚。“请求你!不要把我的过失,记在孩子们的身上。他们年轻,他们又那样一往情深,请给他们幸福的机会!我曾经做过许多错事,几乎是不能原谅,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赎罪。只期望——”他不由自主地颤栗了,“孩子们不会因我的过失而受苦,梦竹,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不错,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梦竹愤愤地望着眼前那个男人!你很会说,你很有理,请给他们幸福的机会!是谁要剥夺他们幸福的机会?梦竹吗?还是何慕天?

    “晓彤,”何慕天困难地,艰涩地继续说,“是那么可爱,又那么——柔弱的女孩。”他望了梦竹一眼,深深地摇头,“梦竹,请原谅我,我并不知道有这个孩子!”

    果然!他知道一切了!梦竹迅速地盯住他,沙哑地说:

    “谁告诉你的?”

    “王孝城。”

    梦竹把头转开,郁闷地说:

    “她不是你的孩子,她是杨明远的。当我躺在医院里,因阵痛而哭喊的时候,是明远在旁边给我勇气。当她呱呱坠地时,是明远第一个去看她的模样。当她从医院里抱回家,是明远给她换第一块尿布。当她开始进学校,是明远牵着她的手送她进校门。你怎么敢说她是你的孩子?她不是!她是明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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