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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年八月,已被休离一年之久的乌拉那拉阿巴亥竟再次得蒙努尔哈赤召回,仍是立为大妃。

    八月廿八,新的都城在辽阳太子河北岸山岗举行奠基仪式,后宫诸妃在努尔哈赤和乌拉那拉大妃的带领下出席庆贺大典。与此同时,各贝勒、八旗亲贵、甚至众汉官的内眷都受到邀请。

    这些年我刻意保持低调,反正我不过是个侧福晋,府邸诸事自有哲哲出面操持,可是这一次阿巴亥为了向世人炫耀她的重新得宠,竟是要求合府福晋,无论尊卑长幼都需出席。

    可怜我身强体健,这半年来竟是连一点小小的感冒都没有患上,就连临时想找个理由推诿,也寻不出半点来,于是只得不情不愿的跟了皇太极出席典礼。

    当日大典隆重非凡,八旗旗主带领家眷入主场筵席,另宰杀八牛,在外围各设十桌席面。八旗一共是八十桌,再加上主场十余桌,铺天盖地的壮观场面令人叹为观止,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竟是将整个山岗都快填满了。

    皇太极自然是与努尔哈赤同席,我和哲哲等人则坐正白旗主桌,与大汗席面虽说隔了二三十米远,我却仍是紧张得手心捏汗。

    哲哲处事冷静,喜怒从不轻易摆在脸上,举止落落大方有礼,有下属亲贵的女眷过来问安寒暄,她都能进退自如,分寸拿捏得极好。既不会让人觉得她这位四福晋高傲,同时又不会教人小觑了她。

    我从典礼开始就一直压低了头,两耳不闻身边事,倒是身边进府才一月有余的侧福晋叶赫那拉氏和庶福晋颜扎氏,兴奋得一刻也没消停过。其实也难怪她们兴奋,就连我到古代这么久,也还是第一次见识如此壮观的场面——大小宴会是参加过不少,但是却从没见有让女眷也一齐相携出席的先例。

    阿巴亥果然别出心裁!仅是这么一招,便让她在人前风光大现!相信以后再无人会对她失而复得的地位产生任何的置疑。

    宴会上闪动着姹紫嫣红的窈窕身影,倒是为四周的景致增色不少。我渐渐放松心情,埋头不停往嘴里扒着饭菜,断断续续间竟也填了八九分饱,正觉胃里撑得有点难受,忽然身侧有人笑言:“给诸位窝克请安了!”

    我还没放下筷子,颜扎氏和叶赫那拉氏已惊得弹跳站起,拘谨的站立一边,哲哲笑着说道:“瞧你客气的”

    我扭头一瞧,那是个穿了一袭大红百蝶织锦缎袍的女子,看年纪与哲哲相仿,瓜子脸,丹凤眼,皮肤被阳光晒得微红,倒是比那些尽往脸上搽胭脂的俗气女子看起来更招人亲近。我打眼一瞧她这副装扮,便知是个有头有脸的主子,却不知是哪位亲贵家的内眷,一时无措,只得放下筷子也跟着站了起来。

    “你别忙,快坐着吧。”哲哲笑着朝我摆手“这是大贝勒的大阿哥媳妇哈达那拉氏。”

    哈达那拉氏嘻嘻一笑,肃身给我行了个礼:“我家兰豁尔给侧福晋添麻烦了,这孩子若有淘气的,你只管打骂便是。”

    我顿时恍然,敢情她便是兰豁尔的亲娘。据闻岳托娶的大福晋乃是三格格莽古济与武尔古岱的大女儿,想来应该也就是这一位了。

    哈达那拉氏又跟叶赫那拉氏和颜扎氏客套的打了声招呼,而后哲哲命人添上碗筷,让她挨着自己身边坐下,两人家长里短的谈得十分热络。我忽然感觉这种情景怪异得让人别扭,岳托的大福晋和四贝勒的大福晋居然亲如一家,由此可见岳托心向何处。

    代善他若是知晓自己的大阿哥并非与自己一条心,反而手肘向外,不知会是何等的无奈怅然。

    其实何止岳托,就连代善的三阿哥萨哈廉,褚英长子杜度,舒尔哈齐六子济尔哈朗乃至五大臣中的扈尔汉等人,全都或明或暗的站到了皇太极这边。

    皇太极以他独有的人格魅力配合了政治手腕,笼络了一大批在大金举足轻重的亲贵朝臣,如今的金国政权,四贝勒与大贝勒已然成为两股并驾齐驱的势力,两股最最有望夺得努尔哈赤汗位继承人的势力。

    “欧——”欢呼声突然响起,紧接着呼声雷动,如波浪般一波波的向四周不断扩散。

    整个山岗都似乎震动了。

    “怎么回事?”哲哲好奇的问。

    哈达那拉氏赶忙叫了个奴才去打听,没片刻工夫,那奴才低眉顺目的回来了:“回各位主子,方才大汗让八旗的固山额真犒赏负责筑城的汉人,八位固山额真都许诺出牛十头”

    话还没回完,那头又喘吁吁的跑来一青衣太监,奔到跟前对着哲哲便是跪下磕头:“四福晋金安!奴才奉命传谕,大汗赏每位固山额真福晋八宝缠丝金簪一枚,玉如意一柄请四福晋赶紧过去磕头谢恩!”

    哲哲又惊又喜,这赏赐的东西贵重倒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这份荣耀和体面。我想哲哲虽然身为四贝勒的嫡福晋,只怕还未曾有机会直颜面对努尔哈赤吧。

    “窝克赶紧去吧!”哈达那拉氏兴奋的提醒“一会儿回来跟我说说,大汗都跟你们讲了什么”

    我一笑置之,见努尔哈赤一面当真能令人如此兴奋么?

    那个豪气十足,骄傲霸道的男人!

    不经意间提了酒壶斟了盅酒,待到仰头喝下,体会火辣辣的感觉穿喉入腹,真叫一个痛快!

    我“啊”地吁了口气,竟喝起了兴致,于是又倒了一盅慢慢吞咽。

    “姐姐真是好酒量啊!”颜扎氏两眼放光“平日家宴,我见姐姐滴酒不沾,还以为你不擅饮酒呢。”

    “姐姐,妹妹我敬你一杯呀!”叶赫那拉氏趁机端着酒杯凑了过来,一脸的奉承巴结。

    我轻轻一笑,眼波迷离,整个人感觉轻飘飘的。

    这两丫头入府一月有余,名份虽然有了,皇太极迄今却是连正眼也没仔细瞧过她俩。通府上下,就连扫地看门的奴才都知道如今四贝勒府明里是博尔济吉特氏大福晋当家,然而真正在爷面前说得上话的,只有我这个脾气古怪,不大容易亲近的侧福晋。

    随手将酒杯接过,我仍是笑吟吟的一口喝尽,这新酿的酒味道不错,入口清爽,没有那种喝下就会令人头痛脑涨的不适感。

    一眨眼七八杯酒下肚,不知不觉中眼开始花了,心跳亦是突突加快。我这才意识到后果严重了,这种酒入口虽然平淡,后劲却是非常厉害。

    胸口隐隐发闷,我难受的扶着桌沿站起身。颜扎氏问道:“姐姐要去哪里?”

    我连连摆手:“我走开一下”她大概误会我是要去解手,便没再吱声。

    我让歌玲泽扶着我,慢慢的绕开一桌桌的席面和人流往僻静处走。

    “主子,要不您回车上歇歇?奴婢瞧您嘴唇都发白了”

    我茫然的环顾左右,发觉能看见的东西变得越来越模糊,脑袋里就像是有个人拿锤子在不停的敲打。没走两步,我脚下一绊,软绵绵的身子不听使唤的像滩烂泥般滑到了草地上。

    “主子!”歌玲泽惊呼,无奈的撑着我的胳膊“您快些起来呀。”

    我摇头:“不行了!我走不动了让我躺一会吧。”

    “哎呀,主子”

    胃部又酸又胀,酒气上涌,身子燥热,我烦乱的将歌玲泽推开:“不要吵我!就躺一会儿也不行吗?”

    “主子,你醉了”

    “哈哈!好有趣哦!”冷不防的,一声带着稚气的笑声朗朗的在我跟前炸响。我迷迷糊糊的抬起头,愣愣的瞅了老半天,才看清楚眼前站了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

    他身着锦衣蟒袍,箭袖上绣着卷云龙纹,黄色腰带上系了一柄镶嵌宝石珠玉的匕首。

    “你是谁家的女人?瞧你穿的不错,怎么举止这般粗鲁?喝酒撒泼的女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呢,有点意思”声音稍顿,忽然扬声喊道“哥哥!这里——快来!瞧我又找着一个你们瞧这个像是不像?可比你们找的那些个强多了”

    歌玲泽紧张的将我从地上架了起来,我只觉得额角太阳穴涨得生疼,痛苦的哼了一声。

    “诶,你别走啊!我还没准你走呢!”小手一拦,他傲气的朝我抬起下巴。

    我火大的伸出右手,掌心盖住他的头顶,五指用力一拨,将他拨弄得跄了两步。

    “小鬼头!我今儿个就是要走,你能拿我怎么办?”

    “你——”

    “嘴上还没见长毛呢,爷们架子倒是端起来了,还挺像那回事的”见他气得哇哇叫,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本堵在心口的酒劲随着笑声的震动慢慢散开。

    “你你放肆!你知道我是谁么?”他气得小脸通红,双手握拳在我眼前挥舞。

    “嘁!”我蔑然冷笑“你还会是谁?大不了大不了就是个姓爱新觉罗的宗室皇亲!”酒气上涌,我胆气猛地一壮,伸手叉腰,睁大眼睛瞪他“你不就是个镶黄旗的么?镶黄旗很了不起么?”

    “好个无礼的女人!”身后忽然冷冷的传来一声厉喝“你可知道这是在跟谁说话么?尊卑之分在你眼里难道就一点没有了么?”

    “哥,这女人喝醉了!”

    “喝醉了就能借酒撒泼么?”说话间,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飞快的走到我面前,没容我看清他的长相,已然扬手挥向我。

    我眉头一皱,身子条件反射似的一缩,低头避开那一巴掌的同时,手肘往他胸口猛地用力一撞。他猝不及防,完全想不到我会以反击,惊骇失神间竟是被我撞得向后连退三四步,噔噔噔最后砰地声跌坐到了草地上。

    “哈哈哈”远远的传来一阵放肆的大笑。

    我唇角抽了下,终于忍耐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对自己苦练了两年的身手颇感自得。

    “多尔衮!你笑个屁!”少年回头怒叱,从地上爬起后,挥拳朝着身后冲了过去。

    那小男孩急了,跳脚大叫:“哥啊,你们可别再打架了”

    “停!你若敢动我一根头发,我立马告诉父汗去就说堂堂镶白旗固山额真欺负幼弟”最后出现的这个男孩子不会超过十岁,才一触到他的脸,我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努尔哈赤的身影——这孩子简直就是努尔哈赤的一个小翻版!长得实在太象了

    目光在这三个个头不等、年纪不等的男孩身上滚了一圈,我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酒意顿时消了一半。

    如果没猜错,他们应该就是努尔哈赤爱若心肝,目前最最得宠的三个儿子——十二阿哥阿济格、十四阿哥多尔衮、十五阿哥多铎——而他们的亲娘正是乌拉那拉大妃阿巴亥。

    多尔衮虽然年幼,身材却只比阿济格差了半个头,面对着哥哥挥来的拳头他神情丝毫未变,只是略略抬高了下巴,脸上扬起一抹天不怕地不怕的嘻笑。

    阿济格的拳头在贴近多尔衮面颊时,倏然一顿,右手变拳为爪,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口衣襟:“你若不是我的亲弟弟,真想好好痛揍你的一顿!”

    多尔衮哈哈一笑:“哥哥是讨厌我这张脸吧?没办法,它就是长得像父汗,若是实在惹着哥哥你厌烦了,你尽管揍它就是,甭客气。”

    “哥哥——你们别闹了!”多铎苦着脸,可怜兮兮的拉着两位兄长的胳膊“你俩总是吵架,额娘见了又要说叨了。你们不嫌烦,可怜我却又要陪着挨训”

    我见势不妙,趁他们不注意,忙扯了歌玲泽,打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站住!”身后阿济格的声音陡然响起。

    歌玲泽吓得身形一顿,我咧了咧嘴,假装没听见,拖住她反而拼命加快脚步。

    “站住——”斜刺里晃过一道白影,阿济格抢身拦在我俩跟前,我被迫收住脚步,目光流转,却见这兄弟三人不动声色间已然围成品字型。

    我和歌玲泽已然成了笼中小鸟,无处可逃。

    我呵呵一笑,借着酒劲装傻:“什么事啊?”

    “什么事?!”阿济格被我气得差点被噎死,耳听得身后多尔衮又是噗嗤一声闷笑,他脸上这下可当真再难挂得住了,面色一收,一抹凌厉之气油然升起。

    这会子他身上才真正有了那股一旗旗主该有的锋芒锐利。

    “哥哥,她是我先看到的这个数该算我的吧”多铎叫道。

    “一边去!哪个跟你玩这无聊的把戏?”阿济格言词犀利,眼睛死死的瞪着我,那模样倒像是在算计着要如何炮制我。

    我心里一寒,虽说未必当真怕了他,可这兄弟仨的来头太大,万一惊动了努尔哈赤和阿巴亥,我可真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正着急,却听多铎委屈的叫道:“无聊的把戏?这点子还是小时候你自个想出来的呢?凭什么大了,做了固山额真就嫌无聊了?”

    多尔衮哈哈一笑:“十二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小十五说的不错,你不记得了,我可也还清清楚楚的替你记得呢。以前每次外头掳了人来,无论是蒙古人、汉人或是朝鲜人,阿敦总会奉父汗之命先行挑人。是你自己提议,说瞧着这些选进宫来的女人,都和额娘或多或少长得有些相象,咱们这才每每无聊就玩这寻人的把戏”

    “就是!就是!十二哥哥自打当了固山额真后,学着二哥哥他们的样子,把自己搞得死气沉沉的,一点都不好玩了!”多铎随即附和。

    阿济格气得脸都青了,恨道:“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兄长?好歹我也是一旗”底下的话气得噎住了没说完。

    多尔衮把眼光调向别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多铎无所谓的说:“固山额真很了不起么?父汗分了镶黄旗十五个牛录给我,等我再大些,早晚我也是固山额真!”

    阿济格勃然大怒,想是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被弟弟们驳斥得一丝颜面也不存,恼羞得难以下台。

    刹那间,他眼眸中闪过一道寒芒,恶狠狠的向我投来一瞥,我惊得浑身一颤。

    他对我已起杀意!

    “歌玲泽!快走——”我突然大叫一声,抢在阿济格还未抽刀之前,错身扑向左边的多铎。

    要对付一个孔武有力的少年,我尚力所不及,然而要对付一个才七岁的小娃娃,我却还是绰绰有余。

    多铎怪叫一声,被我像小鸡仔一般抓在手里,我顺手从他腰侧拔出那柄匕首,匕尖对准他胸口。

    “你这个疯女人想干什么?”阿济格厉吼,作势欲扑,但马上又投鼠忌器的未敢妄动。多尔衮站在一边,面上微微动容,瞅了瞅多铎,又抬头飞快的瞄了我一眼。

    我冷笑,这会子酒早醒了八九分,虽为刚才自己的大胆之举捏了把冷汗,却也暗暗道声侥幸:“你说我想干什么?即便十二爷是一旗之主,却也不能不明是非,草菅人命!虽然在你们亲贵爷们手里死个个把人实在不算什么,只可惜,我对我这条小命却还爱惜得紧!说不得,就只能先委屈十五爷了!”

    阿济格五官扭曲,多尔衮眉头一蹙,喝道:“你可知这是犯的死罪?”

    “死不死的那是以后的事,不先犯了这条死罪,只怕我早已人头落地十二爷的刀子可不是挂在腰上摆着好看的!”

    多铎吓得哇哇大叫,过得片刻,已是语带哭声,然而却也颇为倔强,始终不见他开口求饶半句。

    我其实心里也直打鼓,冷汗涔涔的将背上衣衫浸湿,如今已是势成骑虎,进退两难。正想索性撕破脸再放两句狠话,忽然身边的歌玲泽扑嗵跪倒在地,磕头颤声:“爷饶命吧!我们主子其实是”

    “歌玲泽!”我厉声喝阻,然而为时已晚。

    歌玲泽已然哆哆嗦嗦的往下说道:“四贝勒的侧福晋!望三位爷瞧在四贝勒的份上,消消气”

    “八哥的女人?!”多尔衮竦然动容,沉思着重新打量起我。

    “是皇太极的女人又怎样?”阿济格呸地啐了一口,口气虽仍是恶劣,但脸上阴狠之色已然卸去大半。

    我苦涩一笑,看来这下子已无可避免的把皇太极给拖下水了。

    我松开手,将多铎放下地,顺便拿手帕替他擦了把眼泪鼻涕,可右手上抓着的那把匕首却没敢一并还他,只是柔声说道:“对不住啊!姐姐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吓着你是我不好,可那也是你哥哥先吓着我了”

    “你这女人”阿济格狂怒。

    我挺直腰杆,傲然道:“什么这女人那女人的,再怎么说我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之名还列于族谱之内,按着家礼,就算您是位爷,也该称呼我一声‘嫂子’才对!”

    趁这会工夫,多铎早蹿到多尔衮身边,指着我说:“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嫂子!”顿了顿,忽然撇了撇嘴“可我还是挺喜欢你的,宫里的那群女人就没一个敢像你这样的”

    我嘻嘻一笑,终于放心的将匕首递了过去:“那也要多谢十五弟的赞美了,这个还你。”

    多铎小手一摆,将身上系的鞘子摘了下来:“索性送你作见面礼吧!”我也不客气,抬手收下,将匕首归入鞘内。

    一旁的多尔衮忽然好奇的问道:“你真是八哥的福晋么?素闻八哥是个清心寡欲的,我原还觉得奇怪,这会子总算有点明白了,原来不是不喜欢女人,而是八哥的口味与众不同!”忽而扭头,问阿济格“十二哥,你府里有这样的女人么?只怕一个也没有吧?”

    阿济格悻悻的道:“泼辣蛮横的女人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不见得!不见得”多尔衮啧啧有声“我就喜欢这样带点性子的,看来我和八哥的口味一致,等我将来成人后,必定也要找个这样有趣的女人来”

    左一个“女人”右一个“女人”开口闭口全都是“女人”!他才多大个人啊,现在却已经在想着今后要如何的娶妻成家了!

    我擦了把冷汗,再看了眼兴致勃勃的多尔衮,忽然一懔。

    这个九岁的小男孩他就是多尔衮啊!史上赫赫有名的睿亲王多尔衮!带领清军攻陷北京,最终扶持顺治皇帝坐上紫禁城金銮殿龙椅的皇父摄政王!

    我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天命七年正月,努尔哈赤发兵攻打辽河西岸的广宁城。

    我原本已做好随征的准备,谁曾想年初兰豁尔在雪地里贪玩,着凉后得了风寒。这本不算什么大事,可她拖着两条鼻涕虫却还缠着敖汉玩儿,结果害得才十个月大的敖汉感染风寒,先是咳嗽,而后突发高烧,竟是连日未退。

    病势来得如此凶猛,眼看着肥肥胖胖的小女婴一天天削瘦下去,每日奶水不进,好容易连哄带骗的吃了一些,却常常不过几分钟便狂呕狂喷出来,我急得险些没抓狂。

    皇太极见我这个样子,知道我没心思再跟去广宁。时下天寒地冻,他原就不赞同我随军,这下子倒遂了他的心。女儿得病,他却一点焦虑感也没有,始终没放在心上,气得我真想踹他两脚,可转念想到他要在这大冬天的去征战吃苦,又不禁为他心疼。

    正月二十,据报金兵五万兵马抵达子河、浑河、辽河三股河流交岔之处。在强渡三岔河后,直扑西平堡,其后又在沙岭击溃明三万援军。

    二十二日清晨,辽东巡抚王化贞闻讯弃广宁城而逃。

    二十三日,游击孙得功孙得功和他的同伙千总郎绍贞、陆国志、守备黄进等投降,迎请金兵入城。

    二十四日,努尔哈赤率兵进入广宁城,孙得功与黄进等率军民出城东三里望城岗,打旗撑伞,抬亭备轿,吹奏鼓乐的迎接金兵进城

    捷报源源不断的从前方发回,然而对于留守家里的我来说,未能亲自随行陪皇太极身边,第一时间与他同甘共苦,总是一种莫大的遗憾。

    二月初十,正当我在屋里无聊得发闷时,哲哲忽然来找我,一见面就问:“大妃欲率所有汗妃赶赴广宁城抚恤八旗将士,特命众贝勒福晋随行你可愿同去?”

    我没多想,顿时高兴得跳了起来:“好呀!我去!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一大早!”

    我正兴奋不已,忽尔转念,犹如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忙收了笑意,连连摇头:“不不成。”

    “怎么了?”

    我瞟了哲哲一眼,心下黯然。总不能跟她讲,我这个人是见“光”就死,而阿巴亥正是那束足以照死我的光。

    哲哲见我为难,越发奇怪了:“去年辽阳新城选址庆典,听说大妃的三位阿哥遇着了你,回去后十五阿哥在大妃面前直夸你,还说你相貌长得大妃有几分相似念了好几回,连大妃都记住了你。昨儿个点人随扈去广宁,甚至还破例提了你的名字,你如何就不去呢?若是能讨得大妃欢喜,对爷也甚有益处”

    我听得不耐,甩手说:“不去就是不去!我不过是个侧室,挤那一堆大福晋里头做什么?”

    哲哲讶然的站起身,深深的瞅了我一眼,叹了口气:“那好吧。我一会儿替你回了”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这些日子敖汉折腾得你也够累了,但是过几日我不在,家里还是得麻烦你!”

    我点头不语,看着她出门后的背景默默出神。歌玲泽走了过来悄悄收起桌上的杯子,而后状若无心似的睨了我一眼。

    我正烦着呢,于是没好气的说道:“想说什么就只管说出来,不用藏藏掖掖的!”

    “主子”歌玲泽犹豫片刻,终于说道:“奴婢不明白主子为何让大福晋白白占了这好处去。爷在广宁苦战,若是见到大福晋不辞辛劳的冒雪探望,难道不会因此而感动,心生怜惜么?”

    我心里一空,咬着唇,一片茫然。

    “何况这么露脸的好事,为何您要放弃呢?奴婢、奴婢真是不懂”

    “你不懂的事多了!”我冷冷一笑。

    我不管皇太极会如何去想哲哲,但起码我并非是完全看不懂听不懂的傻子,哲哲先前跑来问我时,只字没提是阿巴亥点名叫我去的,我若是提出“去”只怕这个人情便落在了她的头上,我必得承她一个人情。可惜的是她绝没料到我会说“不去”无奈之下她只得抬出阿巴亥来压我,面上听来仍是言语婉转,没半分火气,可实际上却是在暗中提醒我不够深明大义,不配得皇太极的宠爱。

    最后临走一句最狠,摆明就是警告我,她离开的这些时日由我代管家务,也不过就是代管,永远也别想夺了她的地位和权力。

    哲哲!从来没敢小觑她!可是总觉得她最近的气焰有些过于嚣张,大改以前那种温吞无害的处事方式。

    到底是谁给了她这个胆子,使得她渐渐有了挑衅的勇气?她何来的资本,敢在我面前给我施压?

    越想越觉心烦意乱,我忍不住抓过桌上一只细瓷花瓶,高高举起往地上猛地砸下。“啪”地声,歌玲泽惊骇得蹦起老高,面如土色的瞪着一双惊恐的眸子,不敢置信的望着我。

    我哈哈一笑,觉得气顺了许多,摆手道:“不好意思,吓着你了!哈哈歌玲泽,你且等着看吧,不出十天大福晋自个儿就会回来了!”

    “那爷”

    “皇太极若是和她同回”我慢慢的走向门口,身子懒洋洋的靠在门框上,屋外积雪皑皑,雪花漫漫,一片迷朦凄凉之美。我呼出一口热气,怅然笑道“那他夫妻二人同回之日便是我步悠然归去之时!”

    哲哲她们一行人在二月十一清晨动身,十四日抵达广宁城,据报十七那日努尔哈赤便与众福晋一起打道回府。

    等这里收到消息时已晚了一天,于是歌玲泽天天守在门口张望,等了两天,二十日傍晚她忽然撒腿奔进院子直喊:“回回来了!”

    当时我正在院里剪梅枝,听她这么一嚷嚷,唬得心里一颤,险些剪到了自己的手指。

    “主子!您果然料得准!”

    我拿眼睨她。

    歌玲泽笑着喘气:“大福晋她一个人回来了!说是爷直接去了辽阳新城”

    我抿嘴一笑,皇太极到底没让我失望。

    “歌玲泽啊!”“奴婢在。”

    “准备收拾行囊吧。”我放下剪子,轻轻的笑。

    她困惑的望着我:“主子是要去辽阳找爷么?”

    “不是,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伸手点在她的额头,笑道“辽阳新城已成,我们怎么可能还会留在这里继续住下去?让你收拾行囊,自然是要准备搬家了!”

    天命七年二月,大金国迁都太子河滨辽阳新都。

    三月初三,大金汗努尔哈赤提出“八和硕贝勒共理国政”向所有人表明了他对于身后继位事宜的看法。他已然不打算再立任何人为储君,而是决定在自己身故之后,将国政交由八旗旗主共治。

    是时八旗势力也跟着发生变化,努尔哈赤将自己所拥有的正黄旗三十牛录分作两股,一半给了十二阿哥阿济格,一半给了十四阿哥多尔衮,又将镶黄旗十五牛录给了十五阿哥多铎,自留十五牛录;又因代善之子岳托、硕托已然成人分家单过,遂命代善将镶红旗分于岳托、硕托,由岳托执掌旗主之职;另将阿济格原统的镶白旗归于褚英长子杜度。

    如此一来,八旗势力平分,势均力敌,互相牵制。

    这一方案一经推出,皇太极足足在家郁闷了一个月。我知他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应对,汗位他是势在必得了,关键还是要看怎么个得法?

    如今的四小贝勒中,只岳托、杜度与他交好,然而即使不计较其他内在的变端,粗略的将这些合起来也不过就是三旗半的兵力,无法在八旗势力中占据绝大的优势。

    更何况,随着大妃阿巴亥的重新执掌后宫,她的三个儿子竟然也分得了一旗半的兵力,而且还是八旗里面最最重要的两黄旗。努尔哈赤甚至有意要在身故之后将剩下的镶黄旗十五牛录一并交给多铎接管。

    这一切的一切简直就如同一盘混战的棋局,而皇太极正落在这盘棋局里焦灼备战。我虽无法猜透他的心思,却也清楚他一定不会就此轻易放弃他的目标。

    哪怕这些个阻挡在他面前的,是他的亲人!

    这一年的四月初六,孙带格格喜获麟儿,努尔哈赤得知消息后,高兴之余竟亲自给这孩子赐名为“额尔克代青”!

    到得秋七月,一等大臣安费扬古突然病故。

    紧接着,隔年冬十月,一等大臣扈尔汉亡故

    五大臣一个接一个的离去,仅剩下的何和礼听说入冬后身子也不怎么爽利。眼瞅着往昔那群一同打天下的故人们一个个消逝,不知道努尔哈赤心里会怎么想。

    毕竟他也老了!

    而不被时间吞噬侵蚀的人,唯有一个我!

    就算皇太极再如何强硬施压,府里的下人们却仍是不断窃窃私语,偷偷议论。

    这个布喜娅玛拉的身体仿佛永远的被停留在了三十四岁,哪怕“我”实际年龄已然超过四十岁,可是单从外貌而论,怎么看都还像是个三十岁不到的。

    早些年大家也许还不曾留心,但是眼瞅着这么多年过去了,甚至就连哲哲也已完全脱却少女时期的稚嫩,变成一个端庄娇柔的成熟女子,而我却仍是一点变化也没有。那张始终留有疤痕的脸上,居然连一条细小的鱼尾纹都没有多出来。

    于是乎,关于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侧福晋是个妖异邪怪的谣言在四贝勒府里不胫而走。为此,皇太极甚至动用了家法,将两个私底下嚼舌根的仆妇生生的打废了双腿。

    其实,真的不怪她们!

    日常照镜,面对着这么一张诡异的、毫无变化的脸孔,连我自己都觉得恐怖。

    这是一个被上天遗弃了的身体!

    而我的灵魂至今仍被禁锢在这个身体里,无法解脱!

    “会怕我吗?”

    “不会。”他眼眸蕴藏的深情不似作假,他是爱我的,一心一意的爱着我。

    除了他的天下

    “我怕。”我惆怅的一笑“我会怕”

    “不用怕,一切有我。”

    天命九年二月,努尔哈赤派库尔缠、希福等人前往蒙古科尔沁部,与其首领奥巴等缔结盟约。

    奥巴是为了摆脱察哈尔部林丹汗对他的统治,借用努尔哈赤的力量;努尔哈赤则是为了解除伐明的后顾之忧,利用科尔沁对付察哈尔部。

    双方结盟,可谓各有目的,各取所需。

    随着金国与科尔沁的结盟,哲哲主母的架子开始端得越发像样,这个往日沉静的女子,最近脸上老是闪烁着一种令我心颤的微笑。

    “爷,过几日是我的生日,可巧科尔沁来了人,可否允我在府里设宴,稍加款待?”

    皇太极放下折子,抬头看了看哲哲,她静静的站在书案旁,恭顺有礼,不卑不亢,语气温柔谦和,完全挑不出丁点的毛病。

    “那好吧,家里的事你作主就是了,更何况那是你的亲戚”很简略一句回话,算是应了。

    哲哲肃了肃身,笑靥如花:“多谢爷。”

    我原躺在内室的软榻上,从缝隙里偷窥他俩对话,待她笑逐颜开似的退了出去,不由放下看了一半的满文版水浒,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了出来。

    皇太极听见脚步声后,回头冲我一笑:“那书怎么样?”

    我皱了皱鼻子:“一般,那个叫达海的巴克什有好几处都译错了。”

    “那只能说明你的女真文字水准又提高了。”他笑着扔掉手里的毛笔,伸手将我揽过,拉坐在他的膝盖上。“你到底什么时候看过用汉字书写的原文水浒?我记得书房里还没收录到此书呢?”

    他眼眸熠熠生辉,黢黑透亮,我能在他的瞳孔内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影子。

    “以后告诉你。”我轻笑,类似于这样的话这些年已经不知道从我嘴里敷衍过多少回了。

    “以后?以后是多后?”他左手托着我的腰背,右手惩罚性的探到我的胳肢窝底下,作势欲呵。

    没等他动手,我已然笑翻,若非他事先早有准备,保不齐我就滚地上去了:“以后以后就是哈哈你不再爱我的时候”

    皇太极脸色一沉,收了手:“那算了,看样子我是一辈子也无法得知答案了。”

    我笑着喘气,斜眼睨他:“真的很想知道?”

    他表情古怪的盯着我:“不是很想,只是好奇,你明知道我对你的好奇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是一天两天,那是一年两年罗?”我耍贫嘴打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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