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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村惠日记1

    六月十九日,星期二(阴)

    早上从阿纯家回来。昨天是翘首盼望的出院日。

    阿纯回家了,抱了我。这是我之梦都想的事,但有什么东西堵着我的胸口。

    神啊,谢谢你救了阿纯,他确实康复了。

    可是,神啊,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请保护我好不容易找回的幸福,别让它毁坏。请不要把我那幼稚而不祥的妄想变成观实。

    13

    出院三天后,我决定去上班。本想再歇几天,可在家也无所事事。还有,媒体的电话总是不期而至,上电视、座谈,甚至还有人问我要不要出书。真想怒吼一声“我不是摆设”得控制住情绪去一一回绝,弄得我筋疲力尽。

    所以我想提前去上班,可今天早上醒得很痛苦,又做了那个脑袋被打穿的梦。现在记忆已经不会模糊了,可刚起床时还是头重脚轻了好一阵子。出事以来一直没变的是,早晨照镜子时我总会紧张,觉得镜子里出现的是陌生人。

    我在洗脸台前洗脸,对着镜子点点头,暗道:“这是自己的脸。”但还是觉得哪儿不对劲,这真令人不安。

    我想起了昨晚的事。在一瞬间——即使一瞬间也不行——我觉得阿惠的雀斑很丑。不该那么想的。

    她不经意间说的话也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要是把脑全换了呢?那样也还是你吗?”

    不对,那样就不是我了。复杂的道理我也不懂,但我想,现在认为我是我自己的心,是由脑支配的。如果脑换成了别的东西,我的心也就跟着消失了。

    那么,像这次手术一样,一部分起了变化的情况会如何呢?现在我脑装里装的脑,和遭枪击前的脑无疑不能等同,这样的脑所支配的心,能说和我原来的心一样吗?

    我弄不明白了,头也有点疼。

    我用水洗洗脸,又一次看看镜子。这个问题就别想了吧,它只该被放入奇怪的潘多拉盒子。一定有办法说清楚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还是原来的我,抱着阿惠的感觉也和原来一样。

    忘了雀斑的事吧。

    上班后,我先去了班长那儿打招呼,然后和他一起去了车间主任和制造部长那儿。看到我,上司们的反应大同小异——先是满脸吃惊,接着怀念似的眯起眼,然后开始说话,语气听起来简直像是每时每刻都在为我担心,但他们在我住院期间没有捎过一句问候。

    一通招呼过后,我和班长来到车间。拉开一道隔音门,各种噪音直飞过来:旋盘、球盘的马达声、升降机上下的声音,还有臭味:溶接机发出的气体、金属和机油的臭味。

    这个车间里的工人根据客户的要求对各种产业机械进行组装和调试。车间里干活的多达数百人,我所在的制造服务班连班长在内共有十二人。

    到了我们车间,班长把大伙儿叫来。他们像是马上注意到了我,小跑着聚了过来。

    班长说话的时候,我挨个看大家的脸。只不过三个多月没见,看样子像是发生了很大变化。每张脸都毫无生气缺乏活力。那几个经常挖苦我的老员工,我简直怀疑他们是不是哪儿病了。

    我向大家道歉休了这么久的假,称自己的身体已经完生复原,请大家不用担心。我想大概大家都知道脑移植的事,就没有提上午我的任务是给葛西打下手,修理调试新型溶接机,目的是回忆工作要点。刚开始我有些困惑,但马上就想起了顺序。

    午休时我和葛西去了职工食堂。坐下后,葛西问:“你觉得车间气氛怎样?”

    “还不坏,不过有些失望。”

    “失望?什么意思?”

    “工人们的劳动欲比想象的还差。可能因为离得远才看得清吧,大多数人懒懒散散。这样拿工资的人,没资格对上头的不良行为发怒。”

    “真不留情面。”葛西看起来不太高兴“这话在班里其他人面前可别说啊。”

    “我没想说,别人听到了也无所谓。本来就是嘛。”

    葛西拿着叉子的手停在半空,一副看到了讨厌东西似的表情。

    第一天工作结束后,回家路上我顺便去了趟书店。阿惠系着围裙在屋子里等我。满屋肉酱的味道。听说我上班了,她有些吃惊。

    “你不在家我很担心。你不是说明天去上班的吗?”

    “还是早点去上班好。”我没有细说,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买了什么书,我能看看?”阿惠看着书桌上的袋子问,还没等我回答就打开了“什么呀这是?不是绘画书嘛。机械构造学和最新设计思想?买这种书真是难得。”

    “好歹我也是技术员嘛,得经常补充专业知识。”我嘴上这么说,可去书店率来是为了买绘画书,晃来晃去却在工学相关书籍前站住了。专业书籍资料汗牛充栋,看着它们,我心里一沉。信息如此之多,自己却从没想过拿来用一用。等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拿着两本书排在收款台前。说来确实丢人,这是我第一次买有关工作中如何自我开发的书。

    排队付钱时我瞥见了前面学生模样的男孩手里的书,一本是关于如何不让女孩子讨厌,另一本的书名是“向父母骗钱的方法。”两本书的封面上都写着大大的‘漫画图解”这学生究竟到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在浪费宝贵的时间?

    “大概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了。”我说起那个学生,阿惠笑着认真地说“我想那种人今后活着也一直会是那种样子的。”

    “那样总有一无会拌跟头。”

    “嗯,可他不会明白为什么摔跟头,所以不会想到是因为虚度了宝贵的学生时光。”

    “这种家伙就别来到人世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说得太极端,阿惠似乎有些困惑。

    吃完她做的意大利面,我开始准备画画。好久没有弄画架了。

    当模特儿的阿惠问:“我怎么弄呢?”

    “呃是呀”我从各个角度看她的脸和身体。这样应该马上会有灵感。

    “怎么啦?想傻啦?”阿惠把胳膊肘放在窗框上,有些奇怪地笑了,因为我什么也没说,呆呆地站着。我脑子里丝毫没有灵感。从前可不是这样,只要阿惠动一下身体,灵感就会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

    “喂,怎么啦?”她似乎感觉到了不安,笑意从眼里消失了。

    “哦,没事,你这样就行。”我在白色画布上开始素描。从斜前方看阿惠的表情——这是我画惯了的。

    可只画了大约十分钟,我就停下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不是刚刚开始画吗没情绪?”

    “没那回事,我很想画,也很有灵感。可今天,怎么说呢有点儿累了。很久没去工厂了,大概是精神疲劳。”我牙根直痒,这话我自己听着都明显是瞎扯,越是添油加醋,越显得欲盖弥彰。

    “哦也是。”阿惠大概也注意到了我的不自然,但没有深究“喝咖啡吗?”

    “好啊。”我收拾起画架。

    我喝着阿惠冲的咖啡,听她说着关于顾客和朋友的闲话。我笑着附和,心底却在说,这有什么好玩的——意识到这种想法时,我不禁一惊。这样的内心活动绝不能让她察觉。

    说笑了一会儿,我把阿惠送回她住的公寓。在房门前道别时,我说,最近暂时不画了。

    “为什么?”她不安地问。”我想把厂里落下的工作补上,所以明天开始我想加班,回家就可能晚了。”

    “哦。”她点点头,可眼里还是一片不解。

    “不是我不想画画。”

    “嗯,知道。”

    “那,晚安。”

    “晚安。”

    回家路上我一直想着和她的日子。她爱着我,我也爱着她。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能忘记,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女人。

    回到家,我捧着机械构造学和最新设计思想读到凌晨两点,可注意力总集中不了,因为能听见隔壁臼井玩电脑游戏的声音。今晚他那儿好像还来了朋友,传来喝醉般的说话声和笑声。我抓起旁边的咖啡杯朝墙上扔去,杯子碎了,隔壁却没安静下来。第二天早晨我一边收拾碎杯子一边想,自己为什么么干傻事?

    叶村惠日记2

    六月二十一日,星期四(晴)

    阿纯去上班了。我从傍晚开始在屋子里等他,做了他爱吃的意大利面,可他吃完了也没说“好吃”西芹和奶酪醅色拉剩下了四分之一。

    以前,他没剩过,从没。

    神啊神啊,请不要让可怕的事发生!请把我们轻轻放在一边。请不要夺走阿纯,我的阿纯!

    14

    工作恢复得比我当初想象的还顺利。原来我担心休假期间会和别人在技术能力上拉开距离,却意外地发现没有。对此我既高兴又奇怪。我住院期间大家究竟在干什么?厂里接了最新型机器的修理工作,谁都不肯上手,因为没有说明书,是项吓人、复杂、费时费力的工作。记得我以前也对这设备望而却步,没想到现在大家进跟当时的我一样。

    “不如把内部零件全部换掉更快些,这种机器很少进来,就为这一台从头学习也太离谱了。”芝田对班长说,芝田是工人们的代言人,大家都不想沾棘手的活儿,喜欢照着一成不变的要领,去干那些不用想就能干的工作。

    班长觉得总这样不行,却又不说出口。我一咬牙,提出要接下那项工作,说不挑战陌生的机器,我们的工作水平就无法提高。班长又惊又喜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重新看看车间,我发现身边不合理的地方俯拾皆是,比如操作程序巾有不少多余的部分,工人的等待时间——即无所事事的时间太长,等等。我把注意到的这些无用功作为改良提案交了上去,改良提案是工厂奖励制度的一种,优秀方案有奖金,可最近没什么人参与。我也很久没写方案了,不知道自己之前为什么会放过那么多的不合理。我在一周内提出了二十多项方案,还提交了试验研究报告,班长看到这些时眼睛都瞪大了。一线员工写写研究报告并不是坏事,这至少对大家是一种意识改革。

    总之,低能无聊的人太多。说他们勤勉,不过是因困为不会合理分配时间;说他们积极,不过是逃避其他困难工作而已。即便说工作只是生存手段,也没见他们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爱好或特长。我真是每天都在失望。

    就在失望到达顶点的时候,葛西他们约我去喝酒。我想拒绝,可他们说是为祝贺我康复,就不好推辞了。

    那家小酒馆从工厂走过去大约要十分钟,店面很小,只能容纳十几个人,我们进去后差不多店里就满座了。我和葛西他们围着桌子坐下。

    “不管怎么说,真是被卷进了超级事件。被击中脑袋,光是想想就起鸡皮疙瘩呀!怎么说也是脑袋呀,一般人都认为没救了。”喝了一杯酒润了嗓子后,葛西用夸张的语气说。周围的人也一脸同意地点着头。

    “话说回来,不愧是阿纯呀。”年长的芝田深有感触地说“他可不是鲁莽行事,是想去救小姑娘才挨了枪。这么有骨气的人已经不多了。”

    说什么胡话!我觉得肚子直抽筋。当时的情况跟骨气没关系。以前我挺尊敬这个芝田,觉得他是个明白人,现在看来,不过是不合时宜不懂装懂的凡人一个。

    “如果是我碰上那种情况,就会这样。”长得像只猴子、言语轻薄的矢部则夫缩着脖子抱紧脑袋“我会趴在地上,向神呀、佛呀、上帝呀,只要是能救俺一命家伙们祈求,只要我能捡条命,其他人谁死了都无所谓。”

    我—边和众人一起笑,—边在想这个男人究竟害怕什么。作践自己逗大家笑的态度,卑微的眼神,他明显是在害怕什么。

    不,不光是矢部,可以说现在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一样。他们在害怕什么?

    终于,关于我的话题说得差不多了,谈话转向工作,但都是些水平低劣、毫无长进的对话。我没参与谈论,闷头喝着纯成士忌。很久没碰酒精了,我觉得醉意急剧袭来,身体像是飘了起来,眼眶发热。

    “你好像今天又交了报告?”突然出现在我旁边的,是刚才一直坐在远处的酒井。他个子很高,面若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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