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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陌上花开缓缓归

    宝大二年,十二月二十五,寅时二刻。

    子时虽过,但暗夜难明。

    内城失守第十日,帝,遂令陈及打着帝旗与徐绾激战,帝则乘夜色“微服”至德胜门,悄然登上牙将周肃为之准备的船只,渡江至内城东北,登城而入城内,亲自指挥守城平叛。命令辅国大将军吴怀英、都监使王球守住北门;内城指挥使王荣、武安都指挥使杜建徽守住南门。

    午时刚至,白昼顷刻化为黑夜。帝一人,所斩敌首,逾百人不止。

    徐绾占据内城多日,欲乘胜直取凤凰宫,却久攻不下。此时,眼见守军愈战愈退,未及破宫而入,帝已率援军破外城而入,内外城顷刻间尽失,而己方补给殆尽,伤亡惨重。遂领二万残兵,自东门出,退至城外十里驻守,并派人招引杨吴淮南宣州刺史田颓,南下杭州。

    杭州内外城,与天子禁中,即将同时失守之时,却因了钱镠――泰山崩于前不变于色的过人冷静,以及无人能及的智谋与骁勇,竟能于生死一线的绝境中,收复。

    叛军初退,钱镠即让吴怀英等人押后,自己,则骑了快马,先行冲入通越门,一路疾驰,发疯一样,穿过景福门,再穿过连接前朝和内庭的甬道,直冲至紫宸殿。

    翻身下马,一脚踢开眼前虚掩的宫门,只见殿内,空无一人。

    钱镠登时脸色大变,多日来,从未失去控制的理智,顷刻间,化为乌有。疯狂中,手内的银鞭,将殿内的陈设击得粉碎,一地的金石之音,却仍不见半个人影现出。

    大内副总管王如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跌跌撞撞地奔至跟前,噗通跪地,惨呼道:“陛下”话音未落,已然泣不成声。

    钱镠一把提起他衣领,将他自地上提至半空,吼道:“朕的戴氏呢?”

    王如常只是哭,却说不出话来。

    身后,数十位锦衣军,已拖了一应人,自殿外急入。看那副架势,应是从宫内各自原先的藏身处搜出了这些人。

    钱镠回身,冷冷看着这些人。锦衣军们手一松,那些人随即跌落于地,一个个饮泣不止。

    一个瑟缩的身影,悄悄自人群中爬出。满面枯槁,发髻散乱,竟是紫宸殿先前的主事宫人兰辛。颤栗着爬到君王跟前,颤声道:“陛下”

    钱镠俯身,额上的青筋,宛如即刻就要蹦出,高声怒喝道:“朕的戴氏呢?”

    兰辛哭道:“回陛下,元玟小殿下的疹子已经让小主给治好了,城将破时,小主趁着天狗吞日的半炷香时间,让奴婢用木盆将小殿下自宫内的暗渠送出,再让马绰将军派人在宫墙之外,于护城河与宫内暗渠连接之处接应,趁着天黑,将小殿下送上岸,再藏至城内安全之处。小主,复让王公公放了冷宫内的张氏,免得她被叛军侮辱,并让其自行定夺生死。小主,遣了所有的宫人,让大家各自逃命,自个则用装满碎石的锦囊缠身,自投了暗渠”

    钱镠目眦欲裂,却一动不动,只哑声问:“何时之事?”

    兰辛嘤嘤哭道:“回,回陛下,彼时午时二刻尚未到。”

    午时二刻投水,此刻,未时都过了,隔了一个时辰之久,溺水之人,死一百遍也不止了。钱镠胸前起伏不止,似在强抑,豆大的冷汗,自额际大颗大颗地坠落。嘶声道:“朕离宫时,是如何嘱咐你们的?!”话音未落,急怒攻心,拔出腰间的长剑,再一挥,王如常、兰辛两人应声倒地,登时,血溅了满地。

    还要举剑,只听身后,吴怀英等人连声高呼着奔入:“陛下――”

    跪于地上的那些人当中,即刻有一个满面黑灰、面容不辨的女子想要扑过去,一面凄声道:“元玟,娘的孩儿啊”钱镠回身,只见吴怀英、马绰等人身后,有一个宫人远远站着,怀里抱得正是自己与眼前张氏所出的皇子元玟。此刻,一张小脸之上,已无半点出疹的痕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正好奇地看着身边诸人。

    李裕公公几步奔至钱镠跟前,跪地,落泪道:“陛下,快去昭阳殿!娘娘,在昭阳殿给陛下,留了字”话音甫落,已是嚎声大哭。

    钱镠长剑入鞘,顷刻间,飞奔而出。

    不过五百步之遥,翻身上马,一路疾驰,狂奔至昭阳殿外殿正门的长阶前,纵身跃下。前面有锦衣军,为君王打开虚掩的朱门,穿过中庭,再穿过内殿的长阶,终于,置身于昭阳殿内殿的正殿内。

    一物一器,皆完好无损,只,落满了灰尘。

    他,轻轻行至自己日常办公的案前,似害怕惊了这满室的宁静。只见,素白的纸上,皎皎的月焰,竟裂成数瓣不止。再环顾四周,东侧的粉墙之上,赫然,写着数行狂草的手书。

    确是她的笔迹。

    字迹的颜色深红,应是他的朱笔写成,却与他的朱笔略有不同。钱镠轻轻拾起案前的玉砚,果然,里面尚有干涸的血渍。

    粉墙之上,不过短短数行,看得出,系仓促间留笔。但,其语,何其深重?其意,何其残忍?竟要将人心割裂!

    “君以缺月赠妾,寓意情之抱憾。

    然,妾愚钝,至死方悟。

    城将破,妾,身心已难两全。

    若国尚有复日,君见玉碎,如见妾之完璧。

    妾虽死,玉虽裂,还君以皎皎玉壶。”

    一笔一捺,皆是缠绵不断之意,似要自字里行间喷涌而出。一字一句,字迹虽草,但酣畅淋漓,迂回急速,有如胸中之汹涌,即刻就要倾覆而出。

    钱镠仰起脖颈,握紧双拳,长啸不止。一声一声,声如困兽,响彻于昭阳殿的雕梁画栋之间。

    两行灼热的清泪,顺着一代君王绝世的容颜,缓缓坠落。

    君以缺月赠妾,寓意情之抱憾。

    然,妾愚钝,至死方悟。

    戴十四,你何止愚钝二字?!你何时,信过朕哪怕一次?!

    良久,始低低道:“传旨,去宫内的暗渠,哪怕掘地三尺,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怎样,也要将其寻出。”

    话音甫落,人已狂奔出昭阳殿,纵身上马,一扬缰绳,双膝再一紧,风驰电掣一般,疾去。殿外候着的上千个锦衣军见了,即刻上马追随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要去哪里,此刻,他唯有让自己驰骋于马上,片刻不停,才能强抑住心头疼痛难忍的热泪。

    如果早知今日,他,决不会解下腰间的月焰赠之。

    她,竟说什么?自己以月焰赠她,竟是向她寓意情之抱憾?!真是活见鬼,这世间,也只有她戴十四,榆木的脑袋,才能这样曲解于斯!

    如果早知今日,自己当日一定会换成皎若金轮的满月给她。或者,干脆永远也不要将她带入宫内。

    月焰,虽缺,自己却从未想过要抱憾。这一生,他想过放弃她数次,却从未能真正割舍得下。自己给她的情,确实有缺,但,这一切,均不是他的初衷。

    自己伐吴归来,一连数月不见她,他知道她怨他,但并非他狠心,也不是他不想她,自己内心的痛苦,一点也不会少于她的。她未诞下皇嗣之前,他可以不给她任何名份,他知道她也不在乎,但元瓘一旦出生,作为他的生母,则必须要有合适的名份。这是他与她的第一个孩子,如果可以,他甚至可以将天下都给他,但,前提是元瓘必须无缺。太医院给他的期限是百日,所以他只能等,等元瓘满百日之时。

    为此,他先以失察之罪夺去了媛氏的皇贵妃之位,再等太医院给他元瓘无缺的公论,自己就可顺理成章地擢升她为贵妃,让她与媛氏同享这后宫的至尊之位。

    但,这一切,必须等到太医院给出元瓘无缺的公论。在这之前,他必须忍着心头的思念,狠下心不见她。自古帝王有帝王的无奈,为了维护皇家的颜面和尊严,他不得不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承受如此残忍之事,即便她不在乎,但是他岂能释怀?!她的虫毒是为了救他,若元瓘为此抱缺,自己因此而无法给予她天地间至尊的荣华,他心内的痛苦与自责,让他如何能面对她。

    这一切,她当然不会懂,她若能懂一分一毫,就不会在初次侍寝时为了自己贬黜媛氏、赐死喻嘉柔之事和自己闹。他不杀了这些作死之人,不贬了这些居心叵测之人,又怎能让她上位?他知道她不在乎中宫之位,但若不给她中宫之位,她死后又岂能与自己同穴?自己让她与媛氏一齐学着打理后宫,就是希望等到她能真正胜任之后,再将自己早就准备给她的中宫之位给她。

    以她的心智,若没有他这个天子护着,被这些人杀了一百遍都不止。可是她,从来都只相信她眼见的,耳听的,至死,都不曾信过他一次!

    自己如此迷恋她的身子,而她――却宁愿为了这些人,宁愿刺破手指,慌称见红,也不要自己对她的垂爱。那一刻,当着一殿的宫人和外人,他骄傲无比的天子至尊和一颗炙热之心,宛如被人凌迟,恨不能即刻杀了她,犹不解恨。

    那一刻,他疲累之极,真的想过一了百了,不能再让她这样祸国祸君,害己害人。自己给了她那么多的宠爱,为了她,他钱镠一退再退,已经退无可退,她却从来不曾信过他一次。一次又一次,只依着她自个心内愚蠢之至的臆想,行差就错,且死不改悔。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法无度,何以治国齐家平天下?更何况他钱镠身为君王,不是寻常百姓之家的男主。即便寻常人家的男主,又岂能容她这样一次又一次犯上作乱?与其等着她一次又一次行出翻天的罪行来,不如自个狠心结果了她。

    可是,当长剑出手的那一刹,他已知,自己永远下不了这个手。杀人如麻,从来不会失手的他钱镠,竟然将剑尖偏离了她心脉数寸不止,才插入盈寸,自己的手臂,竟然一刻不停在抖,再也使不出丝毫气力。可是,她戴十四竟然比他还狠,竟毫不犹豫地将他手中的长剑,用力推入了自个的心口。

    看着倒在自己眼前的小小人,那一刻,没有人,能了解他心头之痛。

    她受伤后,自己故意不来看她一眼,并宠幸新人秦氏。他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希望她能因之生妒,再化成思念,不过是希望她能因之生恨,不要忘了他。

    自己,一直在昭阳殿等她,希望,有一日自己下朝后,可以看见长阶之上,等着一个小小的青色身影。

    他等了一日复一日,可是她,却始终不至。

    当他终于敌不过心头的思念,借故举办家宴,召她前来,希望藉此能一睹芳容。可她,却故意将自己打扮成惨不忍睹的模样来见他,他当然知道她所为何故,她要他藉此彻底忘了她。那一刻,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震怒。因为,他要用震怒来掩饰自己内心的失望。

    她是他钱镠的女人,是他钱镠心爱的女人,自己给予她的宠爱最多,却不能让她活得意气风发,活得至少像个人样。那一刻,他宁愿她死,也不要日日看着她活得如此委琐苟且。此时的她,再也找不到昔日戴十四的一丁点模样。难道是他错了么?是他错付了真情,还是他钱镠如此失败,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给不了她最想要的幸福?那一刻,他只觉得挫败,无比的挫败。自他少年起兵,始建越王府,终成这乱世中泱泱强国的君王,他钱镠,还从未有如此挫败过。而这一切失败的根源,均源于自己爱上了眼前这个毫不起眼的女人。

    他知道她单纯,为了扫平她面前所有的障碍,他不惜颇费周章,抛下繁杂的国事,为她筹划权宜后宫之事,并不惜为之牵动前朝。一步一步,只为让她能够无论生死,都能够陪在他这个帝王身边。生同寝,死,也能同穴。

    自己为了她,费尽了心力,却换不来她丝毫感激的笑容,只有无休无止的眼泪和悖逆。那一刻,他真的想要放弃,放弃这一段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爱情,亲手毁了它,好过这样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着,一次又一次,沦为他人的笑柄。

    于是,自己当着昭阳殿一殿的人众,刻意羞辱,给她难堪,再将她重新贬为采女。

    可是贬成采女又怎样?这个女人象在他心中生了根一样,每日每夜,在他心中折磨着他。无论自己怎样想要忘记她,那副无拘无束不怕死的笑容,就像鬼魅一样尾随着他,时不时冒出来,让他几欲疯狂。

    自己祭祖,故意不带她,一是担心她的身子,更是为了要让她伤心。她如此伤他,却不肯向自己这个君王认半点错,他唯有惩罚她,才能平息自己心头的疼痛。

    他知道她思念幼子,就故意带走了元瓘,不许她再见元瓘一面。自己满心期望,她能因着这份母子分离之痛,而前来求他。他跟自己说,只要她肯来,哪怕她不说一个字,他什么都可以放下,天子至尊,君王的颜面,他都可以不要,只要她能再来他的昭阳殿。岂知,自己的车辇刚启程,一别,竟成永诀。

    这一生,他有过太多女子,仰慕于己的,更数不胜数。直至此刻,他始知――如果她能生还,自己宁愿用天下间所有的女子,只为交换她戴氏一人。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他决不会允许她再去决定什么,天下间没有人能猜到他钱镠面孔下的内心,如果可以再来一次,他会选择告诉她,而不是放任这个愚蠢之至的女人自己去瞎猜,再因着这份误解害己害人。这段情,他会选择带着她去走,而不是让她象之前那样盲人骑马,四处碰壁,碰得头破血流。

    他知道她心高气傲,自诩天资过人,自幼随名师习得天象,却因此屡被人以妖孽视之。但在最后一刻,她却用她的天资,为他治好了元玟并救出了元玟,而不是她自己。

    她宁愿自投暗渠,也不愿丝毫辱没了他这个帝王的声威,也要为他留下子嗣。这个孩儿,还是他与废妃张氏所出,当日张氏屡次三番对她施以毒手,她竟然还能为了这个蛇蝎不如的女人舍生。这份愚昧之至的深情,让他如何受用?!子嗣,他钱镠还可以再有,可是,这天下,到哪里再找一个榆木不化的戴十四。

    如果自己真的有错,他只求老天能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可以补偿,补偿这个纯良到愚蠢的笨女人。

    当他自临安返京的途中,听到快马来报徐绾反,他在那一刻,惊慌的竟然不是自己的江山,而是,沦陷于深宫之内的伊人。

    等他驱马连夜赶至城下,杭州城,已然变成一座铁壁。

    自己当时虽仍维持着人前一贯的冷静,但,只有他钱镠自己心内知晓,他的意志力,已然濒临崩溃,所有的理智,顷刻间,悬于一线。

    当城池久攻不下,他已经再也无力维持人前的冷静,这一生,他经历过数百次不止的生死殊战,他的理智与冷静,也从未有片刻离开过他的躯体,可是,这一次,他无论怎样克制,方寸,已然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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