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顶点小说网 www.23wx.cx,九把刀短篇小说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而“他们”其实并不打算找什么东西。

    “什么也不打算找吗?”我诧异问道。

    “找什么?”陈禄反问。

    “找铝罐还是宝特瓶啊?”我搔搔头,头实在痒得一塌糊涂。

    “少年啊!会找铝罐跟宝特瓶的人哪叫游民?那叫做拾荒”陈禄笑的很斯文,然后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了来。

    后来,我爽快放弃卧底在游民里的浪漫计画,请陈禄到麦当劳吃了一顿。从此我升格为总指挥官,有了一个很合作的线民。

    透过他,我认识了将军跟仙女。

    五.

    “将军”其实不是真的将军。

    我一开始听陈禄这样介绍他的时候,我还以为将军是个外省籍的老游民,以前官阶是将军或者官阶很大之类的。念社会学的毛病。

    “不是,将军只是他的故事。”陈禄拍著我的肩膀。

    游民很像是一种灰色的拟态,他们在城市里到处蔓延爬梭,却刻意采取让人忽视的生存哲学,无声无息黏著在我们周遭。

    但将军却是个强有力的惊叹号。

    将军大都在文化中心一带活动,他经常穿著破旧的、两肩上至少缝了十五颗梅花的军服在八卦山附近巡逻,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有时候累了,将军会站在广场上孔子铜像前叹气,像见识过大风大浪的孤臣孽子,时而闭目皱眉不语,时而仰天大声咒骂。

    黄昏的时候,许多国中生背著书包走下八卦山,将军总是站在山下牌楼旁,神气地拦下几个吊儿啷当的男孩子,开始演讲他如何在芦沟桥事变中扮演关键的角色、又如何在八年抗战中跟谢晋元团长死守四行仓库。

    “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仔细听著,当年你爷爷在谢晋元团长一声令下,扛起大机关炮掩护十多位国军弟兄在枪林弹雨中架起大国旗,正所谓旗正飘飘,马正箫箫,枪在肩,刀在腰!日本鬼子炮声不断,可就是阻挡不了飘扬在青天中的烈烈国旗!一阵炮响,我最要好的弟兄全躺在国旗脚下,头飞的到处都是,满地的爱国热血啊!”说到激动处,将军就会拉开他的军服,露出肚子上的长长的深红色疤痕详加解释子弹如何从这里射穿到那里,然后谢晋元团长如何亲自拿高粱酒跟小刀帮他料理伤口。

    但最精彩的莫过于重庆大撤退一役。

    当时军情危急,将军拿著鬼头大刀亲自护送蒋介石上车离去时,好几个共军敢死队气喘吁吁追了上来,将军大喝一声,胸前舞出一团杀气腾腾的刀光往贼子冲去,一阵杀杀杀杀后,贼脑袋淅哩哗啦滚了一地。

    几个国中生像是在看志村大爆笑一样,总是夸张地笑到前仰后翻,那群小鬼将军将军的叫个不停,呼嚷著要将军瞎掰下一个千惊万险的“亲身经历”

    看起来,将军理当是个很棒的“说故事人”吧?

    但当我正经八百拿著笔记本和录音笔站在将军面前,他却狠狠瞪了我一眼,一百种三字经的用法一下子倒了过来。我难堪的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依照陈禄事前的吩咐,腰杆挺直的挨骂。

    据说许多社工跟记者都被将军骂走了,将军认为那些人都把他当作精神病。

    后来将军骂累了,机灵的陈禄得意洋洋走了过来,对我说了句:“少年仔,别理他,我来给你访谈!”

    我点点头,于是将军把我叫住。

    “干什么?我还没说完咧!”将军怒气勃发。

    从此以后,我的田野笔记本充满了多姿多采的梦幻叙事。

    五十多岁的将军可以钜细靡遗讲述各种七十多岁才可能有的军旅回忆,并且在同一时间化身为两人,一人在西南异域与缅共浴血嚣战,另一人则在中南海担任九死一生的间谍。最后,将军总会感叹现在的政府,责难他们丝毫不关心像他这种曾经死力为国的狠角色。

    在将军手脚并用相当用力讲故事的时候,我负责帮将军点烟,这是他要求的、被尊敬的对待。但我不解的是,将军从来没有真的抽下去,他只是把长寿烟夹在手指缝里,偶而抖一抖,将烟蒂抖落。

    仿佛香烟只是说故事人必要的,某种沧桑漂泊的搭衬。

    “所以我跟你说,人一定要为自己生活,不能总是国家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要是政府倒下去了,下一个政府就把你忘记光光了你做过什么事情,通通会放在以前那个政府的总统办公室抽屉里,一份叫“忠肝义胆机密档案”的,听起来是很有制度!但只要政府不见了!总统死翘翘了!你的故事就通通沉到大海啦!没人记得啦!”将军语重心长的看着远方,深怕我会成为下一个被国家遗忘的忠肝义胆热血青年。

    坦白说,我明明知道将军所说的故事多半都是飞到外太空去的鬼扯淡,但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总会被他天花乱坠的故事所吸引。

    有次将军讲到日本侵华的惨状,斗大槁黄的眼睛还会伴随故事情节、应景地泛著清澈的泪光,当时我心情大受激动,差点就掉到他想像的荒谬故事陷阱。

    将军每次说的故事都很精彩,但每次都不太一样,这种行为在一般人的眼中简直是自我欺骗,但在一个社会学研究生的田野记录里,这些天花乱坠的记忆捏造却是很有意思的素材为什么将军要替自己想像出这些抗日反共辛酸史?而不是想像别的故事?

    或者更加追根究底来说,为什么一个人要说许许多多的故事来说服自己之前的人生其实是另一个样子呢?尤其是天差地远的故事?

    或者,将军其实不是藉由编织故事来说服自己,他始终都在尝试的,只是粗糙地欺骗别人?但我实在很难想像有谁会被骗倒?

    还有,最重要的是,将军是一个游民。一个游民为什么要藉由虚假的故事来建构自我呢?是为了弥补现实中的虚弱与空洞?

    我想起了张大春写的将军碑。但贴近身边的将军跟凝视小说里的将军,我只能说,我身边的这个将军活得虚构得一塌糊涂。我甚至怀疑将军倒底有没有企图要说服任何人,只是想痛快演说一场。

    仙女跟将军是天平的两个极端。

    仙女说来说去都是那个细细琐琐的陈旧版本,在那个陈旧版本中最缺乏的是自我,将军则是任性将意识放逐在天马行空的历史大叙事中,他自我多的用不完,换了一个又一个,在国仇家恨悠悠的长河中拥有无限个分身。

    六.

    天色越来越沉了,雨要下不下的,闷得叫人透不过气。

    我看了看手表,还有五分钟电影就要开演了。

    仙女的头轻轻晃著。我想等一下进场,仙女多半也是缩在椅子上睡她的觉,不过电影院的椅子比较舒服,又有冷气,平日浅眠的仙女应该会睡得比较香甜才是。

    陈禄终于停止抠指甲,打了一个哈欠。

    “最近有继续找工作吗?”我随口问问。

    “有啊。”陈禄眯著眼。

    其实没有。

    “我前天听将军说三角公园附近,有人在找发传单的临时工”我说。

    “将军说的话听一听就算了。”陈禄莞尔,脸上充满了懒得说话的疲倦。

    疲倦,或是让人觉得疲倦,是漂浮在城市里的游荡客共同的特征。陈禄正缓缓将自己蛹化在几条固定的生活路线里,他的活力也随著存款簿上的数字,一点一滴流失著。

    过不久,他就得重新拟定一份“游民的十大定义”

    陈禄又打了个深深的哈欠。

    “陈禄,你觉得将军为什么老是要扯谎?”我突然有感而发。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说点谎吧?你看陈水扁才跟连战握手,一转身立法院就宣布核四停建,不是说谎是什么?连战跟宋楚瑜要来个连宋配国亲合,那他们以前互相骂来骂去是不是也在说谎?他们这群活在政治里的人一天到晚比赛说谎,而且还是一次吹给两千三百万人听都没看过他们脸红,将军吹几句算什么?”陈禄停止抠指甲,漫不经心地回答。

    “这样说是没错啦,不过将军为什么要编一个又一个很容易就被识破的故事,当作自己的人生呢?”我问,毕竟太容易被戳破的谎言,根本没有谎言的意义。

    陈禄似笑非笑,说:“你整天缠著他说故事,他把真话说完了,只好开始跟你说谎话啊。”

    我不以为然,说:“将军真的说过真话吗?至少我在他的回忆里面找不到这样的东西。他一开始就放弃说真话了。”

    陈禄看着我,他嵌在眼珠子里的瞳孔让我联想到金瓜石废弃的坑道。

    “将军说谎,可是他没有骗你,一个想骗你的人不会花那么多时间说那么多的谎。你也真看不透,你愿意听,他愿意讲,可以交报告就好了啊。”陈禄。

    我摇摇头,不再说话。

    我回想起将军跟我瞎扯淡时的模样。

    每次,将军都很用力、很投入,就像一个舞台剧上最受聚焦的演员,所有台词都已融化在他沸腾的血液里,澎湃著。

    将军不只称职地将大时代的悲欢离合、烽火无情展演出来。而且淋漓尽致。

    或许将军真不是在唬烂我,不是在说谎。将军是在表演,而且是个优秀的表演家,而我是台下的观众。负责点故事、点头,还有点烟。一幕幕的戏码如滚动的万花筒将我俩包围。

    这样想让我觉得舒坦多了,比起街上有几个流浪者,将军的叙事格调就凸显出某种节气跟傲骨似的。

    那些酒精中毒者平常绝少搭理人,就像一座座自我隔绝的孤岛,大概是资源太少不易与人分享的关系吧。他们打破了我“嗜酒人必定豪爽”的刻板印象。但只要我愿意请他们喝几瓶酒,其他人就会闻著酒精聚集过来,跟我废话几瓶酒的时间。几次以后,我就发现我听到的都是恶意的胡扯,一点意义都没有的“虚应故事”

    街上的嗜酒流浪人从来不说真话,他们只提哪些人脑子有毛病,哪些人小气,哪些人干了什么丑事,更机八的是,这些人不仅绝口不提自己的故事,连别人的故事也大多是胡乱臆测、胡乱捏造的。

    几瓶酒过后,他们就闭上眼睛,假装我从头到尾都没存在过。

    七.

    “喂,陈禄,你跟我说的故事是不是也是在唬烂我的?”我突然发笑。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假话?我跟他们又不一样。我不想跟你说的就不会说,可是说出来的东西都是真的。”陈禄深深不以为然。

    跟“他们”不一样,是陈禄愿意跟我谈话的最底线,而我也不想戳破或提出质疑。我虽然感应陈禄快要浮游到“他们”那边去了,但其实我隐隐盼望陈禄有一天居然能够找到工作,然后从此消失不见。

    “对了,我跟你说过阿泉吗?”陈禄突然问道。

    “那个每天都要喝一瓶明通治痛丹的阿泉?还是号称练过三十年气功但其实什么屁都没练过的那个阿全?”我应道。

    “前面那个那个喝治痛丹上瘾了的阿泉。”陈禄又打了个哈欠,说:“他现在不喝治痛丹了,前几天我在福客多旁边那间药局遇到他,他跟我说的。”

    “喔。”我点点头。

    突然间我感到很疲倦,也提不起劲问陈禄阿泉不喝治痛丹了要喝什么?国安感冒糖浆?双猫咳嗽药水?三支雨伞友禄安?

    我想我也被陈禄不,整条街,给传染了疲倦。

    做访谈那阵子我老觉得做什么事都失魂落魄的,对什么事无法集中注意力。

    上次坐在客厅沙发上陪妈妈聊天,一边看着电视新闻中不断重复的sars报导。一个下午过去,我看着被集中隔离的和平医院外,愤怒的医护人员不断在封锁线上冲进冲出,举起标语在媒体前情绪崩溃嘶吼著:“我们不想感染sars!已经有许多人要跳楼了!干脆将我们安乐死算了!”

    接著镜头转到棚内英明睿智的学者专家跟主持人身上,你一句我一句斥责著和平医院的护士不应该擅离职守,并呼吁医者父母心的崇高道德,一阵义正严辞后,与会的学者各自提供预防sars的生活小秘方作为结束。

    然后又切转到隔壁频道,另一批学者专家在callin节目上大力挞伐外界对和平医院的过度责难与政府无法安定人心的错误隔离政策。恍恍惚惚中,我发现其中一个特别来宾就是刚刚猛烈炮轰和平医院医疗疏失的某某学者。

    这不是现场转播的节目吗?难道这个学者有个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哥哥吗?

    还是我错乱了?

    记得有个社会学专家在书里写下“这就是典型的集体意识的精神分裂症候群”类似的断句,但我突然无法理解这个句子。

    接下来妈妈在跟我说什么,我通通忘得一干二净,电视机里的每个画面都既重复又歧异地跳跃,我眯起眼睛,疑惑得不得了。

    这时将军出现在电视机旁,拿著那根他永远不抽的烟,冷冷地看着我。最爱说故事的他此刻却刻意缄默,一副高深莫测。

    八.

    我不想继续描述天空到底有多阴沉有多闷热,我疲倦的很。

    “四点半了,我们看下一场吧。”我一边打哈欠一边宣布。

    陈禄没有回话,他无所谓。他正仔细研究著右手的掌纹,但肯定不是在寻找脱离浮游的命运出路。他只需要不断重新定义“游民”就可以了。

    我勉强站了起来,到一旁的便利商店买了三罐泰山仙草蜜,陈禄接了一罐过去,但没有打开。

    “仙女,呷仙草!”我拍拍仙女的肩膀,她假装惊醒。其实没有。

    仙女疲倦地接过仙草蜜,茫然看着马路上大声叫卖豆花的小贩。我帮她打开,将吸管插下去。

    “拄即咁呒做眠梦?咁呒梦著汝家己耶名?”我慵懒地问。

    仙女只是吸著仙草蜜。

    天空还是没有下雨,而将军也还没来。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