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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石上,反正只要找个牢不可拔的东西系住就行。绳子松松地横过路面,一头挽上个圈,由前队伏兵或后队伏兵掌握都可以——

    1古时下西洋跳棋有在地上划了棋盘下的,棋子奇大。有些地方如苏格兰至本世纪犹有此风——

    开来的这辆压得沉甸甸的兵车,是驾驶员面前有了望口的那一种,重机枪此刻都高高地昂起了头,警戒着空中。我们个个都紧盯着兵车,看它步步逼近,车上挤得也真够瞧的。满满一车尽是党卫军,现在连领章都看见了,面孔也都看清楚了,看得愈来愈清楚了。

    “拉绳,”我向二分队大喊一声。不料绳子一收紧,原来排成半圆形的地雷就给拉移了位,乱了阵形,我想这一下露馅了:一看就知道那是用青草遮着的饼状地雷!

    这时候驾驶员要么见了地雷马上刹车,要么还是往前直开,撞上地雷。行驶中的装甲车辆是不能打的,但是只要车子一刹住,我就可以用那大弹头的德制火箭筒给它一家伙。

    那半履带式兵车来得极快,此刻我们已经把他们的面孔看得清清楚楚。他们都忙着在看公路那头可有我方的先头部队追来。克劳德和奥尼脸色发白,雷德面颊上肌肉一抽。我却总是这个老毛病:肚子里又觉得像掏空了似的。紧接着那兵车里就有人看见了血迹,还看见了沟里的那辆大众车和尸体。他们用德国话大喊大叫,那驾驶员跟他身边的军官想必也看到了路上的地雷,车子往旁边一起,猛的停了下来,可是刚要打倒车后退,就被火箭筒击中了。在火箭筒击中的同时,两个埋伏点上的人马也都一起开了火。兵车上的那帮家伙自己也有地雷,就急急忙忙构筑其他们的路障来,好给幸存的那点力量作个掩护,因为在德国火箭筒击中、兵车被炸毁的那个当儿,我们个个都低倒了头,头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在往下洒,好似打开了一个喷泉。洒下来的都是钢铁之类的硬家伙。我查点了一下:克劳德,奥尼,雷德,都还在射击。我也拿了一支“施迈瑟”对着瞭望口在射击,我背1上湿漉漉的,脖颈上也尽是血,不过这喷泉的来历我也看清楚了。我真不明白这兵车怎么会没有给炸个大开膛或大翻身,却这样一下子就完蛋了。我们车子上的“五零”机枪2也都在射击,所以当时声响挺大,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兵车里再没有人露脸了,我以为事情已经了结,正要挥手命令“五零”机枪停止射击,兵车里却有人扔出一颗木柄手榴弹来,在路外才一点点的地方就爆炸了——

    1一种德国冲锋枪。

    2口径为0.50英寸的机枪——

    “他们连自己的死人都杀起来了,”克劳德说。“我去喂它两颗尝尝怎么样?”

    “我来再给它一家伙。”

    “得了,一次就够受的了。我的背上早已刺满一背的花子。”

    “好,那你去吧。”

    他借着“五零”机枪的掩护,在草地里迂回爬去,拿颗手榴弹拔去了保险销,让把手先啪的弹开,手榴弹在他手里冒了会儿青烟,他才一撩手高高地抛了出去,落到了兵车的那一侧。手榴弹轰然一声爆炸,把人震得都跳了起来,弹片1打在装甲板上,哐哐直响——

    1这种手榴弹不同于木柄手榴弹,不用拉弦。拔去保险销后,就靠手指的力量把手榴弹上的把手压住。掷出时手指一松,把手脱开,带动导火索起燃,数秒钟后爆炸。距离敌人较近时,可以先让把手脱开,等导火索稍燃后再投出——

    “快出来,”克劳德用德国话说。一把德国冲锋枪从右边的了望口里开了火。雷德对着瞭望口打了两枪。冲锋枪又开火了。显然雷德的枪打不到他。

    “快出来,”克劳德直喊。冲锋枪又响了,那声音就像小孩子拿了根棒一路走一路在栅栏上磕碰。我还击的枪声听来也是那样怪僻。

    “快回来,克劳德,”我说。“雷德,你对着这边的口子打。奥尼,你打那边的。”

    克劳德很快回来了,我就说:“这个不得好死的德国鬼子。我们就把还有一个家伙用掉了吧。以后总还弄得到的。反正先头部队也就要到了。”

    “这辆兵车是他们的后卫部队,”奥尼说。

    “你上去打,”我对克劳德说。他打了,兵车的前舱给打得没了踪影,于是他们就进去搜遗下的钱财和饷簿。我喝了口酒,对我们的车子挥挥手。“五零”机枪上的弟兄学着拳击手的样子,把手高举在头顶上挥舞。我随后就背靠大树一坐,一是需要考虑一下,二也可以监视公路那头的动静。

    他们把搜到的饷簿全拿了来,我都给装在一只专放饷簿的帆布包里。没有一本不是沾了血的。钱倒是缴获了不少,也都沾着血,奥尼和克劳德还同二分队里的人一起撕下了好多党卫队的肩章,能用的冲锋枪都收了来,不能用的也拿了几把,统统装在一只外有红条条的帆布袋里。

    钱,我是从来不碰的。那是他们的事,反正我认为碰了钱是要倒运的。不过这一下倒有好大一笔钱可分了。伯特兰给了我一枚一等铁十字章,我放在衬衫口袋里。这种东西我们难得也在身边放上一时半时,过后就都送掉了。我是什么都不愿意留着的。留着到头来总难免要倒运。拿虽然暂时拿着,可心里却觉得:要是以后能够退回去,或者送给他们的家属,那该有多好呢。

    大家看上去就像在屠宰场里遇上了一场爆炸,浑身都是叫炸飞的太小肉块打过的痕迹,那几个钻进兵车肚子里去的人出来时身上也不见得干净。我起初还糊里糊涂,后来发现有这么多的苍蝇老是叮着我的肩背和脖颈,才知道自己的模样儿该有多惨了。

    那半履带式兵车横在路中,这一来车辆过此就非得减速行驶不可了。大家都已经收获不小,我们又没有一个伤亡,再说这个地方也已经破坏得没法再打了。我们就是要打也只能改天再打了,何况我可以肯定这已是后卫部队,现在就是再打,也只能打上几个散兵可怜虫了。

    “排除地雷,把东西都收拾好,我们回农家房子里去梳洗梳洗。在那儿我们照样可以把公路封锁得严严实实。”

    大家都提着沉甸甸的东西来了,个个兴高采烈。我们把两辆车子就留在那儿,大家都到农家场院里的抽水机跟前去好好洗了洗。有被铁皮划破擦伤的,雷德都给搽了碘酊,他还给奥尼、克劳德和我洒上了一些消炎粉。等雷德给大家弄完了,克劳德也给雷德弄。

    “那农家房子里就没有一点可喝的吗?”我问勒内。

    “我不知道。我们哪有工夫看?”

    “你进去看看。”

    他找到了几瓶红葡萄酒,倒还可以喝得,我就随便找个地方一坐,清点清点武器,说说笑话。我们纪律是严格的,却不拘形迹,只有在自己师里,或者需要做给人看看的时候,才会讲究这些。

    “encoreuncoupmanqué(又是一场空欢喜),”我说。那是一个很老的老笑话了,我们队伍里当初有过一个无赖,每当我主张放小鱼过去,等大鱼上钩的时候,他总要来这么一句。

    “今儿才厉害呢,”克劳德说。

    “简直叫人受不了,”米歇尔说。

    “我,我真干不下去了,”奥内西姆说。

    “moijeslafrance,(我,我就是法兰西噢),”雷德说。

    “你还打吗?”克劳德问他。

    “pas摸i(我是不打了),”雷德答道。“我来指挥。”

    “你还打吗?”克劳德问我。

    “jamais(坚决不打了)。”

    “为什么你的衬衫上尽是血?”

    “有一头母牛产崽,我在照料呢。”

    “你是个助产士还是个兽医?”

    “除了姓名、军衔和军号,我什么也不能交代。”

    我们又喝了些酒,同时注意着路上,只等我们的先头部队到来。

    “questla该死的先头部队(那该死的先头部队在哪儿啦)?”雷德问。

    “他们的机密我哪儿知道。”

    “幸亏在我们作小accrochage(接触)的时候他们没来,”奥尼说。“告诉我,摸ncapitaine,你在发射那家伙的时候是怎么个感觉?”

    “肚子里像掏空了似的。”

    “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心里是求天拜地,可千万别’偏‘了。”

    “也真是我们走运:他们的油水好足。”

    “还有,他们倒居然没有后退散开。”

    “可别败了我今天下午的兴啊,”马塞尔说。

    “有两个骑自行车的德国鬼子,”雷德说。“从西边过来了。”

    “好家伙,倒有胆量,”我说。

    “encoreuncoupmanqué,”奥尼说。

    “这两个有谁要打?”

    谁也不要。那两个人一头趴在车把上,蹬得不紧不慢,他们的靴子太大了,踩在脚镫上显得很别扭。

    “我来用m-11打一个试试,”我说。奥古斯特把枪递给了我,我等到那前一个汽车的德国人过了半履带式兵车,眼前没有树木遮住他的身影时,就把枪瞄准了他,枪口随着他往前移了移,一枪却没有打中——

    1美制半自动步枪——

    “pas波n(不行),”雷德说。我就把枪口再提前些,又是一枪打去。那德国人也是那样一副惨不忍睹之状,跌下车来,倒在路上,那vélo倒翻了过来,一个轮子还在直打转。另一个汽车的死命往前蹬,一会儿工夫那两个copains也开起火来了。我们只听见他们“嗒砰”“嗒砰”刺耳的枪声,那汽车的却丝毫无损,只管往前蹬,不一会儿就蹬得看不见了。

    “copains真他妈的不波n(中用),”雷德说。

    过会儿我们就看见那两个copains撤了下来,来到了我们大部队里。我们队伍里那几个法国人都又羞又恼。

    “onpeutleseusiller(能不能把他们毙了)?”克劳德问。

    “不。我们不枪毙酒鬼。”

    “encoreuncoupmanqué”奥尼这么一说,大家的气才平了些,不过总还不大愉快。

    那前头一个copain衬衫口袋里藏着一啤酒,就在他站住举枪致敬时,酒瓶露了出来。他说:“moncapitaineonafait,u女éritablemassaore(我的队长,这一下杀得可真痛快)。”

    “住嘴,”奥尼说。“把你们的家伙给我。”

    “可我们给你们充当了右翼呢,”那copain一副洪亮的嗓音说道。

    “你们顶个屁,”克劳德说。“两位可尊敬的酒鬼先生,给我闭上嘴巴滚蛋吧。”

    “maisonabattu(可我们打了啊)。”

    “还打呢,放你的屁,”马塞尔说。“fout摸ilecamp(给我滚)。”

    “onpeutfusillerlescopains(能不能把这两个朋友毙了)?”雷德问。他就会像鹦鹉学舌。

    “你也给我住嘴,”我说。“克劳德,我说好了要给他们两辆vélos的。”

    “不错,”克劳德说。

    “你跟我去,拿两辆最坏的给他们,把那个德国鬼子连同vélos也一起给收拾了。你们其余的人继续封锁道路。”

    “当年的老章程可不是这样办的,”一个copain说。

    “当年的老章程今后就不能照搬了。反正当年的你恐怕也是个醉糊涂。”

    我们先到公路上去处理那个德国人。他没有死,可是两肺都给打穿了。我们对他尽量和悦相待,扶他躺下时尽量让他躺舒服,我替他脱去了上衣衬衫,我们替他在伤口上洒了消炎粉,克劳德还用急救包替他作了包扎。他的面孔长得很讨人喜欢,看上去他至多不过十七岁。他想要说话,可是说不出来。他一向听惯了临到这种局面应该如何对待,如今就极力想照着去做。

    克劳德从死人身上剥下了两件上衣,替他做了个枕头。然后抚了下他的脑袋,拉起手来替他按按脉搏。那小伙子两眼一直望着他,却说不出话。小伙子的目光始终也没有离开过他,克劳德俯下身去在他前额上亲了亲。

    “把路上那辆自行车搬走,”我对两个copains说。

    “cettoputainguerre(这该死的战争),”克劳德说。“这混蛋透顶的战争。”

    小伙子不知道是我给了他那一枪,所以也不特别怕我。我也去按了按他的脉搏,这才明白克劳德何以会有那样的举动了。我这个人要是懂事些的话,就应该也去把他亲亲。可是这种事情往往当时不会想到,结果就成了终生的遗憾。

    “我想留下陪他会儿,”克劳德说。

    “真太感谢你了,”我说。我便去树木背后,到那四辆自行车的藏处,见那两个copains早已像两只乌鸦一样在那儿站着了。

    “这一辆,还有这一辆,你们拿去,foute摸ilecamp(给我滚)。”我剥下了他们的臂章,塞进自己的口袋。

    “可我们打了呀。这就该得两辆。”

    “给我滚,”我说。“听见没有?给我滚。”

    他们失望地走了。

    从小餐馆里出来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问我要那辆新的自行车。

    “我的那辆今儿早上给他们抢走了。”

    “好吧。拿去吧。”

    “还有两辆怎么办?”

    “快走吧,这会儿别到公路上来,大军随后就到。”

    “可你们不就是大军吗。”

    “不,”我说。“很遗憾,我们可并不是大军。”

    那孩子骑上了一点都没有损伤的自行车,踏到小餐馆里去了。我就顶着炎夏的天空,回到农家场院里,等我们的先头部队开来。我当时的心情真是坏得不能再坏了。不过更坏的心情其实还是会有的。真的,我敢肯定会有。

    “我们今儿晚上到不到城里去?”雷德问我。

    “去呀。部队是从西边来的,这会儿也该把城拿下来了。你不听见声音吗?”

    “当然听见。中午以后就听见了。这个城好吗?”

    “等大军一到,我们联系上以后,顺着小餐馆前面的那条路一直往前走,你就可以看到了。”我在地图上指给他看。“只要走上约莫一英里路就可以看到了。看见吗,一转过那个弯,地势就低下去了?”

    “我们还打吗?”

    “今儿不打了。”

    “你还有衬衫吗?”

    “比这一件还脏呢。”

    “再脏也不会比这一件更脏了。你脱下来我去洗一洗。天这么热,要是到你该穿的时候还没干透,穿上去也没关系。你心里不痛快?”

    “是啊。很不痛快。”

    “克劳德怎么还不来?”

    “他要陪着中了我枪的那个孩子,看他合眼。”

    “是个孩子?”

    “是啊。”

    “唉,真要命,”雷德说。

    过了一会儿克劳德推着两辆vélos回来了。他把小伙子的feldbuch交给了我。

    “你的衬衫也脱下来交给我去洗洗干净吧,克劳德。我和奥尼的已经洗过了,这会儿都快干了。”

    “多谢你了,雷德,”克劳德说。“酒还有剩吗?”

    “我们又找到了几瓶,还有些香肠。”

    “好极了,”克劳德说。他心里也正郁郁不乐,排解不开呢。

    “等大军过来了以后,我们打算到城里去一次。从这儿过去,只要走一英里多一点的路就到了,”雷德告诉他说。

    “我以前去过,”克劳德说。“这个城不赖。”

    “我们今天不打了。”

    “那明天再打。”

    “可能明天就用不着打了。”

    “可能。”

    “打起点兴致来吧。”

    “别胡说。我这不是挺高兴的吗。”

    “那好,”雷德说。“这啤酒和这点香肠你拿着,我马上去洗衬衫。”

    “多谢你了,”克劳德说。我们把酒对半分着喝了,可是谁也喝不痛快。

    蔡慧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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