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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地向我问好。手上拿着照相机,她说:“丽比说我们也许可以在这里看到你。”

    我如坠五里雾中,然后我想起来自维耶佛村庄的仙女。

    安娜更仔细地作了解释。

    “我们到村里走了一趟。我们听说了你的遭遇,心想你也许会希望有人送你一程。”

    我看起来一定是满脸疑惑,但还是感谢她愿意送我回去,因为我高估了自己的双腿走在这条泥土路上的能耐。而离晚餐时间只剩两个钟头了。

    安娜又开始按起照相机的快门,对着纪念碑、吉普车、荷西和我。

    荷西解释道,他们正在评估岛上的情况,要签订合约,做最后的安排,好准备在那年稍后回来拍一个有关跨越千禧年的重要纪录片。他们在制作一系列的节目,关于新的千禧年将至,人类所面临的挑战。

    安娜指指该岛的地图。

    “这是我们所在的地点,”她说“同时它是第三个千禧年要开始的地方,‘唯一一个你可以不用穿着雪鞋,就可以从今天走到明天的地方。’”

    我听过这句口号。除了斐济群岛的几个小岛之外,子午线穿过的地方只有南极圈和西伯利亚北部。

    “那类纪录片很有趣吗?”我询问道。

    荷西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是的,太有趣了。”

    我稍稍抬起头,他附带了一句:“我们会提出警告。”

    “关于什么?”

    “在千禧年交界的时刻,整个星球都会受到各式各样的影响,而且每一个人都想象在那个时刻,自己有权来到这里。但是对南太平洋上这个脆弱的小岛来说,如果全世界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这个地方,便可能会造成极大的伤害。日期变更线最好是穿越伦敦或巴黎。不过在殖民时代,它当然最好是在某处的丛林里。如果你了解我的意思”

    我太了解了。当有人在模仿你时,你当然会很容易了解此人的意思。然而,我再度警觉有人在读着我的思想。这让我说起话来更直言不讳,因为如果我们真的可以读懂别人的想法,或许就不会再四处制造混乱。

    “这是没有用的,”我说“因为每家电视公司,除了采访事件本身之外,还是决定来做点自己的伟大纪录片,好精准地认识文化与环境是如何地在被糟蹋。这当然也可能有点娱乐效果,不是吗?”

    我觉得自己可能有点造次,因此附上一句:“到底有什么玩意儿是不具娱乐效果的?”

    说这句话时,我带了一点认命的微笑。安娜笑了,荷西也不禁莞尔。我觉得我们是处于某种同样高频率的波长。

    安娜冲到吉普车上,带回来一架小型摄影机。她举起摄影机对着我,宣称:“这是挪威生物学家法兰克?安德森先生,他最近在研究大洋洲不同小岛上的生态环境。请问您有什么话要对西班牙的观众说?”

    我太过震惊,摸不着头脑,愣在当地说不出话来。她怎么知道我是挪威人?她又如何发现我姓什么?她可能瞥了一眼马拉福的观光客登记簿吗?或者她记得以前我们在哪里碰过面?

    她看起来毫不做作,充满了赤子之心,因此我压根没想要让自己脱离她的这场游戏。我想我大概发表了六七分钟的演说,换句话说,实在太长了,但是我大致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一遍,其中谈到大洋洲的环境所遭到的破坏,它的生物种类多么丰富,以及人类的权利与人类责任云云。

    我的演说结束,安娜放下摄影机拍起手来。

    “好极了!”她大叫着。“真是太棒了!”

    背景声音里,我听到荷西的评论:“这就是我所谓的提出警告。”

    我再度觉得自己受到那对黑眼睛的诱惑。

    “你录了吗?”我问。

    她调皮地点点头。我从来没想到,像这样一具毫不起眼的摄影机,会和浮夸的电视纪录片有什么关系。整体来说,有些事物让我无法认真看待电视事业。我一开始就说自己是在这里进行研究工作,然后他们就试着要表现自己也同样有兴趣。或者他们也可能不相信我;是的,就是这样,他们或许会假设我是在吹牛。一个男人会形单影只地在太平洋上晃荡,大家应该就可以合理地感觉,他除了要在阳光下度假外,应该还有个比较好的理由。

    是还有别的。这对西班牙夫妇真的是碰巧经过我的小茅屋,闲扯一点深奥的道理,说上帝的存在和亚当不会大惊小怪?他们突然在日期变更线上冒了出来,这也是纯属偶然吗?或者他们在和我玩着什么游戏?

    他们显然是带着游戏意味的。安娜假装自己是个记者,被派到太平洋来,我还跟他们玩在一起,那是因为我还是无法不觉得他们是在度蜜月。“但我们依然同在”如果他们知道我懂得他们在说什么,我就会觉得手足无措,而这种感觉必然是互相的。

    荷西走到海边。他站在那儿背对着我们,用西班牙文说了些话。这段唱诗般的言语算是一种总结,同样地,他喃喃念出的话,若不是已经念了很多次,就是已经背下来的文字:

    “有个世界存在。以几率算来,几乎不可能。即使有意外,也不应有任何事物存在。如此一来,起码没人来问,何以一片空无。”

    我试着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但是并不容易,因为安娜从头到尾都盯着我看,有如要看我对荷西转身开始说西班牙文之后的反应如何。我无疑是听见他了,但是我听得懂吗?如果不懂,我会不会问他说些什么?

    很难正视安娜的黑眼珠而不泄露自己其实懂得荷西的训辞,我正同时竭尽所能地设法去理解这些话。虽然我的脑海已经暗潮汹涌,却还是无法让眼睛离开安娜的凝眸。

    在这场对峙之下,我想我是胜利了,因为下一刻安娜拾起摄影机,将它放进车子的前座。有片刻时间,她站在那儿靠着车,像觉得头晕一般。她的脸是否也失去血色了呢?这种情形只持续了几秒钟,然后她站直了身子,忘记我的存在,跑了几步去荷西身边,用左手牵起他的右手。他们在热带午后的阳光下站了一会儿,犹如丘比特与赛姬的雕像。然后赛姬用西班牙文说了些话,像是已经预演过地回应丘比特,内容是,这里有个世界,虽然没有这个世界的几率其实比较大。她说:

    “我们生自并生出自己一无所悉的灵魂。当谜团以两腿站立擎起自己,而未获解答,就该轮到我们上场。当梦的画面掐住自己的双臂而未醒,那就是我们。因为我们是没人要猜的谜语。我们是失足于自己形象的童话故事。我们不断前进,却未有觉悟”

    他们还站在那儿背对着我,我拿出小笔记本,试着草草写下他们如此轻松而感性地互相吐露的话语,却又像是如此武断的教义。“我们不断前进,却未有觉悟”

    他们是背了一些西班牙的诗文,因而当他们在散步的此刻,在忙着交互朗诵?然而他们在背诵这些奇趣的警句良言时,总是带着一种几近仪式进行的神态,让我觉得他们所说的话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作者,也没有别的听众。

    我们驱车返回马拉福时,谈到各式各样的话题,包括我的研究。太阳已经低垂,受到白日无情的吸力,被牵引着沉重地落入西边的大海。我知道只要再过一个小时,天色就会全然暗下来。在刺眼的金色阳光中,我们看到女人从洗衣的岸边收起衣服,孩子们还在河里冲凉,男孩设法要赢得他们的橄榄球手表。

    “因为我们是没人要猜的谜语”

    我向来对这个世界,以及对我自己在这星球上的渺小生命,都持还原主义者的看法,而此刻却对于自己的迷惑感到错愕。安娜与荷西唤醒了一种沉睡的感觉,我感觉到生命是怎样的一场探险,并不只是在南太平洋的这座天堂,而是在地球上的生命,我们在大城市里的生活,虽然我们让自己淹没在各种活动里,让自己的心神分散各处,让感官沉醉于欢娱之中,而终至无法看清人类世界竟是如此充满神奇。

    我们的车子穿过梭摩梭摩村庄时,荷西转向安娜,指着浸信教会教堂外的一小群人。他再度说着西班牙语,这回几乎是在配合着我自己坐在后座时的感想,每一回车子掉进路上的坑洞,我的头都要撞到车顶。

    “小精灵总是比神智清醒的人充满朝气,比实在的人奇妙,比自己小小的理解更神秘。仿佛令人昏昏欲睡的八月午后,晕眩的大黄蜂在花间喧闹,季节的小精灵固守着自己在天堂里的文雅居所。唯有小丑能够让自己自由”

    “季节的小精灵”这个奇异的形容词让我惊声坐起。我甚至得拿手捂着嘴巴,才不致在车里大声复诵一遍。或许你会怀疑我为何不干脆这么做?为何我无法和安娜与荷西正面交锋?如果我问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无疑会给我来一段英文翻译,或许还会加赠一份更令人满意的诠释。像“季节的小精灵”这样的名词就可以解释一番。

    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很多次,却无法确定是否找到可能的答案,但是当我想到安娜与荷西奇特的沟通模式,就觉得它是将他们两人环抱成为一对的元素。他们是一对,薇拉,也许这是我想要让你了解的,他们很像一对,缠绕纠结在一起,两人的精神共存共荣。我认为他们那特异的语言接触,最主要是为了表达两个爱人之间的深刻默契,而你如果没有好理由,是不能去读别人的情书的,至少不能在他们面前。如果我截至目前为止必须承认我可以了解他们的语言,那么就得冒着不能继续听下去的危险。

    好,此刻你在想着,我没有必要承认自己听得懂,但至少可以偶尔问问他们在说些什么;而且,如果我听过全场,却对他们那超乎寻常的行为没有任何反应,岂非显得更加怪异?然而,对于两个通常讲英文的人而言,当他们遇到某个不懂得这个语言的人,有时候用自己习惯的语言说上几句,也不是太过有违常理。这是所谓的隐私权,比较亲密的空间,因此我到底还是不应该懂得他们在说些什么。或许他们只是闲谈到自己的胃痛或是觉得饿了,急着想吃晚餐等等。此外,我要继续听下去,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尽可能窃听这些话。当你听到和你同床的人突然开始在说梦话,你不会急着将他们唤醒,虽然这么做或许比较高尚一些,不,不会,相反地,你会试着一动不动地躺好,不要让床单沙沙作响,要尽量听到梦呓者的梦话内容,一次听完未曾挨剪的版本。

    安娜靠向荷西,现在他用左手环抱着她的肩膀,右手则紧紧抓住方向盘。她两眼发亮地向上望着他说:

    “而今小精灵们在童话故事里,却茫然无知。假如童话故事能够内视反听,它还会是十足道地的童话故事?倘若生活日日自我彰显竟无休止,它会是奇迹依然?”

    我靠着后座的椅背,想到公路上那所有被压扁了的蟾蜍,我在走向日期变更线的途中,看到不下一百只,它们实在像极了煎饼。但我现在想的不是蟾蜍。我在自问,我是否太过沉迷于自己研究的科学,而捐弃了自己真正看视的能力,看不到地球上那有如童话般神奇的每一刻。我发觉自然科学就是立意要解释每一件事。这就有了一个明显的危险,即你将无法看到解释不通的一切。

    当我们走过最后一个村庄,我们必须减缓速度到几乎完全停止,因为路中央有一群女人与儿童正在缓缓通过。他们对我们挥手微笑,我们也同样回敬他们。“布拉!”他们隔着车窗喊道“布拉!”其中有一位妇人大概有了八九个月的身孕。

    安娜从荷西的怀里坐直身子,荷西再度将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她回头看着那些妇女之时说:

    “在大腹便便的黑暗之中,总会有几百万个卵囊在游泳,带着崭新的世界意识。无助的小精灵成熟之后,正要开始呼吸,便被挤压出来。因为他们能吃的食物就是甜美的精灵之乳,来自精灵血肉的一对柔软芽苞。”

    精灵血肉,薇拉。我假设在这荷西安娜的宇宙里,这些小精灵就是我们,一般而言,就是地球上的人类。现在这里就是明明白白谈到斐济人,这么想似乎更不道德,不过想想他们的先人竟可以镇静如恒地,将这些精灵之血与精灵之肉送到肚子里去。像这样神仙一般的肉片不是更罕见的珍馐美食?

    我们转回到马拉福。我回到茅屋之后,在阳台上站了几分钟,看着太阳下山。我那险象环生的空中之旅竟可以如此美妙地结束,因此这一天应该值得这最后的表扬。那趟旅程是在太阳刚出来时的早晨。现在我的眼睛追随着它那晕红的光圈,直到它转身落入海面。太阳不过是这个银河几千亿颗恒星之一,它甚至还不算大。但它是我的太阳。

    地球绕着银河里的太阳旋转,还有多少次,我还能作为它的乘客?在我的身后,我已经绕了四十圈,绕着太阳飞了四十次。因此我的旅程至少已经走过一半。

    我打开行李,冲了个澡,换上一件我在奥克兰买的白色衬衫。吃晚餐之前,我抿了一口随身带着的琴酒,然后将它搁在床边的桌上。我在旅行的时候,这是个永远少不了的仪式。我知道当我到了预备就寝的时刻,就会再喝上一大口。我没有其他帮助睡眠的招数。

    我还记得悲苦地坐在那架小飞机里,从纳地飞来的途中,是多么地想念那个瓶子。在戏剧化的几分钟之后我们遭到隔离,而那天早上航空公司对这个瓶子的照顾,胜过它的主人。

    当我走进棕榈丛中,关上身后的门,我听见屋梁上有个东西匆匆逃逸。当下有种感觉,我应该知道那是什么,只不过未曾回头仔细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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