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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苔,而一旦日朗风清,那青便归于黑黛,是横铺的水墨。

    陈卓然看阿明的信,常有身临其境感,他十分惊讶阿明的表达,何其畅快淋漓。去了皖南,阿明似乎焕然一新。此时回想,阿明其实一直是抑郁的,只是温和的天性,才不使这抑郁变得尖锐,就像南昌,不仅伤人,更要伤已。而他,陈卓然,似乎刚来临这抑郁期,就是在进人工厂的日子里。阴沉的巨大的车间,呛鼻的机油味,飞转的车床,金属与金属咬合摩擦的锐声,四溅出雪亮的铁屑以超乎寻常的速度,硬度,热度,强度运动着的一股粗犷凶悍的力量。陈卓然感觉置身在一个危险的处境,完全不可由人力左右。这就是无产阶级的世界。他曾经在书本上无数遍的学习和认识,激情澎湃,可当这世界不期然间来到近处时,他被震慑住了。阿明的世界却是柔软的,明丽的,开阔的。在给阿明的回信中,他也描绘他的新环境——车间,他竟然把车间写得气势磅礴,将自己都鼓动起来。可是第二天上班,一走进那铁灰色,轰鸣着的空间,头顶走着行车,穹隆便无限的高,人则小成虫蚁一般,他的心情又低沉下来。他想,他其实不是对思想有热情,而是对诗有热情,阿明也是,他们都是诗人。现在,阿明到了合乎他气质的地方,皖南,发扬出了诗情。而他,却在了一个相抵触的环境里。陈卓然比其他人,比如南昌和阿明更成熟,他天乍有理性的能力,所以,他的低沉期也是在更为理性的情形上发生。前期所进行的知识准备都在这一刻里与他为难,构成困境。他的向来冷静的感性其实积蓄起极大的能量,此时一拥而上对抗理性,他的抑郁期就有相当的威胁力。谁能与他抗衡,因而来拯救他?陈卓然读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那一节,克利斯朵夫终于离开德国,乘上驶往法国的火车,他向前方伸出手,说:巴黎,救救我,救救我的思想!此时,想到这一节,陈卓然热泪盈眶。他给阿明写信,南于自恃,也是由于深知阿明帮不了他,他不便于流露软弱,而是以剖析的方式来说明自己的状况。于是,无意中,他便自己在解释自己,说服自己,也就是拯救自己。在信中,他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然而,阿明信上描绘的那个质朴单纯的世界,有着无限的温情,润泽着他的思想。阿明和他是如此不同,他似乎一直保持着孩童的懵懂,对周遭事物无知无觉,这又不是浑噩,而是,自成天地。他并不知道,其时他正处于历史的重要事件之中,上海往皖南源源遣去人员与物资,深入腹地。急骤开出的简陋的临时公路上,行进着客车卡车,以及工程车辆。转眼间,丘陵推成平地,打下钢筋,浇上水泥。国际冷战局势中,又一个战略堡垒将平地而起。阿明可说是在国际风云的前沿,可他浑然不觉,专心于自己的心灵。多亏有了陈卓然,否则,他给谁写信呢?他给家人的信只是报平安,叙寒暖,问健康,或者开列所需物品的清单。而对了陈卓然,他就起了抒发的愿望。和陈卓然一样,他多少也是自己向自己抒发。可同样的,倘没了陈卓然,他就只好抑制住这愿望。现在,他可是相当放纵,相当任性,要对自己,他可不好意思。陈卓然就像另一个自己。好比阿明对陈卓然,是另一个陈卓然。陈卓然的信,对阿明是有些深刻了,他多半看不懂。他们的交往向来如此,阿明并不很懂得陈卓然,他更多地是欣赏这个人,欣赏他清明轩昂的长相,欣赏他流利的说话以及新鲜的言辞,欣赏他不为自己懂得的思想,继而感激他对自己倾心诉说。事实上二呢,陈卓然虽然深刻,却也未必真正懂得阿明。他们各领一爿天地。有几次,南昌不禁是纳闷地问陈卓然,为什么对阿明如此器重,陈卓然没有立刻作出回答,因他自己也有些纳闷。这一对朋友就是在懂与不懂之间,爱人与爱己之间,诉说与自语之间,结交和交往。

    这一回阿明的来信,是告知他由领导安排,辅导班组工人学习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请陈卓然帮助。陈卓然不禁微笑起来。他想起他读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的情景,简直远得看不见了似的,许多回忆来到眼前:停电的礼堂里,四下里点起烛光,他立在架起来的课桌上,滔滔不绝地背诵,对立派都凝神聆听——“路德换上了使徒保罗的服装,1789—1814的革命依次穿上了罗马共和国和罗马帝国的服装,而1848年的革命就只知道时而勉强模仿1789年,时而又模仿1793—1795年的革命传统”那场面真是华丽,革命真是华丽,简直不像真实,而是像,像艺术,像诗。现在,他从诗里走出来,走向了现实,现实是灰暗的,也是强悍的。

    他找出当年——说是当年,不过是一二年前的时光,找出当年他的学习笔记,抄录几段寄给阿明,其中有马克思写作此篇文章的背景,1851年12月,路易?波拿巴的政变,往前追溯到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再有关于文章的结构,两篇序言和七个章节组成,第一章概论,第二至第六章逐年分析法国1848年到1851年的阶级斗争,七章是结论;还有巾心思想,马克思以法国革命的经验阐明两个原理:一足无产阶级必须彻底摧毁资产阶级军事官僚机构,即国家机器,二是必须建立巩固工农联盟他替阿明抄录这些,心里怀疑阿明懂不懂,这对阿明以及他的工友又有什么意义。他想的也对也不对,阿明的回信里表现出对马克思这篇著作的很大热情,他说他喜欢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他喜欢它的风格。不约而同,他也用了“华丽”这个词,他喜欢那一节,保皇党以共和党人身份出现,缠着三色巾,向民众发表演说,于是“有一阵讥笑的回声响应着他:亨利五世,亨利五世!”他还喜欢那一节,波拿巴这痞子将人民的悲剧当作化妆舞会“一只受过训练的瑞士兀鹰就扮演了拿破仑之鹰”“几个伦敦仆役穿上了法国军装,于是他们就俨然成了军队”“有一万个游手好闲分子应该装作人民,正像聂克?波顿应该扮演狮子一样”他顶喜欢开头与结尾,开头是黑格尔关于历史事件人物出现两次的说法,马克思补充道:“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结尾的一句为“如果皇袍终于落在路易?波拿巴身上,拿破仑的铜像就将从旺多姆圆柱顶上被推下来”阿明所醉心的全是一种场面性的描写,这与他绘画的爱好有关,场面与场面之间无甚相干,呈孤立状态,所以,并非马克思的本义。阿明还是没懂,不懂就不懂吧!即便是如陈卓然那样,以为是懂了,其实不过是领了些教条。陈卓然感慨地想,他,花了如许长的时间方才摆脱出来的教条,阿明却生来与它不沾边。当南昌再一次问及阿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的时候,陈卓然作了以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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