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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的劫难,亦是最后的劫难

    来人间历劫七七四十九,这回已是第四十九劫,倘若,晚照是他的最后一劫,那么他不但早已见过她,在他首次转生来凡间历劫之时,所遭遇上的第一个劫难即是她。

    可他为何半点记忆也没有?

    郁垒说,当年他差点连第一劫也渡不过,但他终究渡过了第一劫,那么晚照呢?那时的她发生了何事?莫名出现的宿鸟对晚照怀有敌意,究竟佛界曾对她做过什么?在听完郁垒的说法后,他也开始在想,他究竟该不该冒险让她继续留在这?

    “晴空。”五根手指在他的面前晃呀晃。

    他仍是手握著石磨柄不动,一迳地站在磨房里沉思。

    “晴空,你在发呆。”晚照轻声再提醒他一次。

    闪亮的日光穿透磨房破了一处的房顶,直射进晴空的眼底。他眨眨双眼,发现晚照正目不转睛瞧着他,而她已不再是昨夜躲了他一夜的晚照,她又变成性子与昨夜完全相反的女人,手捧著一碗黄豆,等著他将黄豆磨成豆浆。

    “你还好吗?”她边在石磨里加入一杓黄豆边问。

    不太好,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知道太多秘密,却又无法一一解开的感觉。

    他握紧磨柄,继续推起石磨,沉重的磨盘将黄豆研磨成白色的豆浆,涓涓流至下方装盛的桶子里,晴空低首看着,总觉得这情景有点像自己,仿佛那些秘密在他心底琢磨了好一阵后,再化为混浊不清的思绪装盛在他的脑海里。

    见他不想说,晚照也不好再问些什么,在他额间因使力而沁出汗珠时,她放下怀中的碗,自袖里掏出一条绣帕为他拭汗。

    晴空握住她的手腕,淡看着她又是伤迹斑斑的指尖。

    “手为什么受伤?”

    “上回弹琵琶给弦割的”她嗫嚅地低语,试著想将手抽回来。

    “这是新伤。”他并不采信。

    她的眼神开始显得不自在,晴空这才想起昨夜她一夜未归,在鸡啼时分才携著琵琶回来,而在昨夜之前,她每夜总是趁他入睡后溜出山门,不知在外头做些什么。

    在放开她的手前,他留心地看着她露出袖外的手臂,那上头的伤痕,一如头一回他见著时一样还在原处,只是它们非但没有丝毫伤愈的迹象,反像是新增了不少新创。

    “你不问了?”在他一言不发地又开始推磨时,晚照小声地问。

    “你想说时自然会告诉我。”

    因他一贯的信任和不强人所难的态度,反而让想守著秘密的晚照有些过意不去,她犹豫了很久,将原本紧握成拳的手指在他面前摊开。

    “这伤也是给弦割的。”她再卷起两臂的衣袖“而这是棍伤,不只是手臂,我的背后也有。”

    “谁打的?”以指轻抚著那些因力道极重而产生的伤痕,他有些不忍。

    “没有人。”她压低了脑袋,不想去看他脸上怜悯的眸光。

    晴空一指抬高她的下颔“为何你的伤势始终不愈?”

    “它本就不会好。”她苦涩地微笑。

    “不可能。”以他的法力,有什么是不能治的?

    “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治不好,而是”不想让他以为她看轻了他,她连忙想安抚,但在想到要告诉他什么时,她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话。

    她又缩回去了,晴空叹了口气。这也怪不得她,因他知道,他其实是假藉关心之名来探她隐私,而这种作法,在某方面来说,是满卑鄙的。

    两臂上,新增的红紫或陈年的青黑伤痕,在映出现实的日光下看来有些怵目,晴空替她放下两袖后,两手握住那双带伤替他缝制衣裳和操持家务的手,那份不舍与歉疚的感觉,像缕朦朦胧胧的炊烟,在他心中蒸腾而上,在他的心房里来回缠绕,怎么也挥不开。

    “进屋里去,我再替你治治。”他释出令她安心的笑意,一手抬起她的小脸,一手抚去她眉间的愁色。

    晚照没有答他,一迳站在原地看着前方地面上点点洒落的日光,在他推了推她的肩头,并转身要走出磨房时,她低低地开口。

    “我来自无间地狱。”

    晴空迅速转过头,愕张著眼,简直难以相信耳里所听见的。

    她莫可奈何地抚著自己的手臂“正因我待过那儿,所以身上的伤会周而复始地出现,永不间断。”

    有种类似心疼的感觉,在她的眼底浮上一层泪光之时,在他的胸口紧窒著,令他有些喘不过气。看着她含泪的模样,晴空无法想像,像她这样美好的女子,竟犯过不可饶赦的大罪大过,以致要用最严厉的惩罚手段,让她永不间断的痛苦每个日夜。

    “你怎会在那?”

    深受其苦却又求不得一个答案,晚照无奈的低语。

    “我也想知道。”

    无间地狱。

    绿焰鬼火下,受刑的众鬼面容苦楚扭曲,熟铁与腐肉的气味冲天不散,鬼号呻吟连绵不绝,然子时方过,悠扬的琵琶曲准时奏起,弦音辽绕无际响彻地狱,手执铜爪的恶鬼循音扬首,夜叉停止了施刑,狱中百鬼哀鸣暂歇,阴风徐来,冰寒刺骨。

    一拢一挑间,曲音渐转凄然,正当百鬼感于音律泫然欲泣之时,复而一转,弦声转为徐徐,优雅释然,一如抚慰人心的轻风徐抚而过。

    时间在曲中转眼流过,不知不觉间子时已过,琵琶曲音在弦断之时骤止,霎时众鬼如大梦初醒,狱间一切复始,生生死死又继续在狱中上演,鞭笞之音、铁钩之声再次响起,呜咽与哀号再度自百鬼口中吐出。

    站在高处,手抱著琵琶的晚照,低首看着只得喘息一会,又得再次受苦的众鬼,她轻轻一叹,正欲放下琵琶之时,来得又快又急的木棍随即击打在她的肩头上。

    忍疼的她微侧过脸,就见公事公办的夜叉再次举棍,她紧闭著眼,任夜叉一如以往地持棍朝她背后一阵猛打,在熟悉的痛楚中,和著血的汗珠,一颗颗自她两际滑下,逐渐受不住的她蹲在地上缩著身子,绷紧了身子抵挡这每日每夜都得挨的棍杖,紧紧将心爱的琵琶抱在胸前。

    蓦然间,击打的棍声止息,大口喘气的她不解地回首,只见一名陌生男子一掌握住了夜叉手中的木棍,不待虱的夜叉出声,男子冷声一笑,出手甚快地击向夜叉的胸前,一掌将夜叉击毙。

    不知该做何反应的晚照,怔然地看着胆敢在狱中杀了夜叉的陌生客,完全不解这个不属于此狱的男子究竟是如何闯入,又是从何而来,就在此时,男子走至她的面前,低首笑问。

    “想离开这吗?”

    “你是谁?”在见到其他夜叉快速赶住这边时,开始为他安危担心的晚照勉强站起身。

    他很大方地奉上自己的名字“无酒。”

    “我不能擅离此地,你也不该擅闯此地。”她不安地催促“快走吧,他们就要到了。”

    没把那些夜叉放在眼里的无酒,回瞥身后一眼,懒洋洋地再轰出一掌后,一脸云淡风清地凑到她的面前再问。

    “想不想知道你为何在这?”

    难以拒绝的诱惑渗透至她的耳里,晚照那双黯淡的眼眸霎时亮了起来,看了她的反应后,无酒掬起她的一绺发,凑至唇边轻吻。

    “跟我走,我能实现你的心愿。”像是不可抗拒的罂粟般,迷惑人的嗓音飘绕在她的耳际。

    甜美的话语听来虽然诱人,但沉著声的晚照,却往后退了一步。

    “代价?”她不信这世上会有不劳而获之事,更不信这名与她不曾相识的陌生人会无端端地帮她。

    他安慰地笑笑“不需由你来付。”

    “那何人该付?谁要代我受苦?”她侧首轻问,眼中盛满了担忧之情。

    没料到她会担心他人的无酒,愣了一会,为了她的不自私,忍不住上前以指抚著她冰凉的面颊。

    “你太善良了”

    飘飞在四处的鬼火,绿焰在他的面上形成一片让人看不清的光影,仰首看着他的脸庞,不知他在想什么的晚照,才想抽身退开,他却一掌握住她的腕间。

    “你是枉死的。”无酒弯身逼至她的面前,眼眸闪闪发亮“我可助你还魂返回人间,我可让你见到你最想见之人、做你最想做的事,让你从此了无遗憾。”

    “为何要帮我?”没因此而冲昏头的晚照,实在是想不出他怎会那么好心。

    “为了我自己。”不想让她生出没必要的疑心,无酒直截了当地道出来意“不过我得向你说清楚,帮你,即是帮我自己,因此我只是在帮我自己,你不欠我什么。”

    “但”

    无酒面色一冷“拒绝我,我可是会杀更多夜叉来促使你下定决心。”

    晚照无奈地看着他“我只能顺应你的强鬼所难?”本以为他是来救鬼的,现下他倒成劫鬼的了。

    “不错。”阴冷的面容倏然一变,他又笑得阳光灿烂。

    “好吧。”面对这个忽善忽恶的陌生人,不想让他因她而在狱中大开杀戒得罪鬼后,晚照也只能颔首同意。

    “那咱们走吧。”无酒边说边褪下身上的外衫,披盖在她染了血渍的白裳上,不怜香惜玉地硬拉著她的手腕往城墙处走。

    众目睽睽下,被他扯著走的晚照,在他一步步拾级步上狱墙之时,在后头辛苦地跟上他的步伐,在守城的夜叉与恶鬼前来阻拦时,他果真依言不再杀鬼,只是以掌风将他们打落狱内,就在她因爬了千百级阶梯而快喘不过气来时,他脚步忽然一顿。

    他倒忘了问这件事“对了,你可知私离此地会有何后果?”

    “知知道”她边喘气边点头。

    “不后悔?”无酒放开她的手,站在她面前要她考虑清楚。

    累得说不出话的晚照,实在是很想告诉他,他的性格也未免太反反覆覆了,先是强迫她不得不同意,但在她答应之后,他却又推翻前头所有霸道和威胁,要她再仔细想一想

    她要是说不愿的话,待会他是不是又要再反覆一回?

    还等著她答案的无酒,不耐地朝她伸出一掌。

    望着那只可以拉著她回到人世的掌心,再想起这近两千年来日夜得受的罪,她不禁想起,这么多年来,她总是想为自己讨个沦落此地的原因,而她更想知道的是,遭她遗忘的那段人生最后岁月里,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再三想了想后,她不后悔地,将手搭上他的掌心。

    刹那间,前景一片昏暗,她的耳际响起了类似湍急的滔滔水流声,强烈的阴风刮起她的长发,来不及看清的流光片影,飞快地自她眼前呼啸而过,无止境的黑暗像张网自天际撒了下来,不但将她掳获,同时椎心刺骨的疼痛迅速蔓延了她一身,就在她以为她即将再死去一回之时,她看见了一道灿白刺目的光影。

    清冷的月光静静洒落在反射著月泽的春草之上,人间苦行山山脚处,在这片荒烟蔓草问,有座因年代久远只剩一坏黄土的古坟。

    春夜里唧声鸣唱的虫儿,忽然停止了歌音,大地万物也随之噤声,仔细一看,在那抔坟土上,青草微微颤摇,突然间,一抹身影幽幽自土里窜出,沐浴在月下的芳魂,在夜风的吹拂声中逐渐成为人形,她缓缓睁开双眼,惺忪地看着这座久违的人间。

    草木遍铺上一层银泽,月下的景色看来有些朦胧,夜风轻轻吹来,他的袍袖在风中摆荡。

    镇魂曲的曲调掩盖了四下夜虫虫唧,按寻著音韵,晴空在山腰的林子里找到了总是在夜半出门的晚照,并发觉她所奏的曲子,为他这座寻常的小山头吸引来了大批的孤魂野鬼。

    在那些聆听曲子的孤魂脸庞上,晴空清楚地看见了苦痛暂时消减并沉醉其中的模样,而正弹著曲子的晚照,则是紧闭著双眼,她是那样专注其中,并没注意到鲜血已染红了她的琴弦,而她那原本就有伤的指尖,已又再因弦割裂了伤口。

    “你在做什么?”晴空按住她的手阻止她再拨弦,不让她继续自虐。

    仿佛大梦初醒般,晚照一脸迷茫地眨了眨眼。

    晴空抢下她手中的琵琶“别再做了,如此也帮不了他们的。”

    镇魂者,需拥有强大的法力,方可让地狱中的孤魂自苦痛中获得解脱,可她无法无术,就算能弹出这种曲子也不能令那些孤魂解脱超生,她不过是令他们获得了一个短暂麻痹的时光,倘若这些孤魂听久了,恐将会生出瘾头,往后每夜非得听她一回不可。

    “我知道。”晚照难以自禁地颤抖著,一迳瞧着被抢走的琵琶,蠢动的手指甚想将它夺回来。

    晴空在她伸手欲抢时一手制住她,并发现了她的异样。

    他揽紧了眉心“你无法控制自己?”

    她微微苦笑“对”每夜时辰到了,她就会自动拿起琵琶镇魂,即使她想停手,却总是非得弹断琴弦,否则不能休止。

    松手扔开琵琶,晴空在她如瘾者般抖索著身子时,扬起另一掌按放在她的额际,在她的眉心间烙下一个法印,就见她如释重负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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